有了姚菁的那番话作为铺垫,苏晋江以为接下去姚菁就会开始一番长长的叙述。

  但姚菁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捡起三张塔罗牌,牌面朝下摆在他们中间的小桌子上。

  “我要说的东西可能有点儿混乱,先来举个小例子。”姚菁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这三张牌是我随意拿的,我现在暂时不想把正面翻过来,原因等一下再说。——不管这三张牌是什么,它们的画面相互之间都并没有什么逻辑关联。但是,我们可以用想象力,在这三张牌的画面之间建立逻辑联系,就像看图说话一样,让它们变成一个因果连贯的小故事。卡尔维诺的小说里就是这么写的。”

  “嗯,《命运交叉的城堡》。”苏晋江看着那三张牌背面的星空图案,猜测那会是三张什么样的牌。

  姚菁把其中两张牌的顺序换了换,“还是这三张牌,现在有两张换了换位置,但整个故事的因果链就不一样了。”

  “对。”苏晋江还是不发表多馀的意见,只是注视着对方。

  “我……从哪儿开始说起呢?”姚菁揉揉太阳穴,似乎正在脑子里整理着一团凌乱的毛线,而这项工作让他备受煎熬。“我先从我的‘病根’上说起吧。你写过故事吗?”

  “没。”苏晋江说。他一直挺好奇,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在作者脑子里产生的。

  “我是这么写的。”姚菁说,“每次我有了一个点子之后,就会有一些跟这个点子有关的画面跑到我脑子里来,也就是故事场景。我会把其中有意思的场景记录下来,等到攒得足够多了,就用电脑画出思维导图,把这些场景用不同的线索串连起来,架构成一个网络。”

  姚菁喘了口气,“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非常枯燥的重复作业,每天对着这个思维导图修改,拿掉一些场景,添加一些场景,哪一条线索是主线,哪一条线索是辅线,不同的线索在哪一个场景里交叉,就是做这些事。最后,根据这个思维导图写出大纲来。本质上来说,这和卡尔维诺在《命运交叉的城堡》里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好复杂,不过好像很有意思。”苏晋江说。

  “确实很有意思,简直让人上瘾。”姚菁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像他第一次跟苏晋江聊起故事时那样,“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睡觉前想改改思维导图或者大纲,结果一直到天亮闹钟响,才发现一整夜过去了。因为生活中的点子和场景是无处不在的,所以我时时刻刻都让自己的神经保持敏锐,去捕捉它们。我的老师说过,写故事的人永远都要竖起触角,哪怕是在梦里。”

  无论什么时候,似乎只要一说起写故事,姚菁的小灵魂就会发光。

  能够拥有这么执着的热爱,应该是一种幸福吧。苏晋江想。

  姚菁的视线落回到那三张牌上,仿佛突然记起自己现在正面临着问题,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又暗下去了,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用力过度把脑子弄坏了,总之,自从《白雪歌》停拍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修改《无限博弈》的剧本,从那时候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就像练武功的人走火入魔了一样,我开始‘看’见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苏晋江感觉到,他们的谈话正在向某个核心靠近。

  “是的。”姚菁往后缩了缩身子,像是害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吓到对方,“我刚才不是说,常常会有一些场景跑到我脑子里来吗?”他顿了顿,“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某些我‘看’到的场景,不久之后真的会发生。”

  “……”苏晋江微微眯起眼睛。他不能让姚菁觉得自己不相信这些话,也不想反应过度。

  他的这种反应似乎让姚菁放心了一些,接着说了下去:“我就举个最近的例子吧。那一天,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就‘看’到了我们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这里谈话的情景。”

  姚菁用手指在苏晋江和自己之间比划了一下,“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我和另外一个不确定的人。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结果没过多久,你就给我打电话,说想来看看我。如果你觉得,两个人面对面谈话这个场景太普通了,发生了也不奇怪的话,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

  他弹了弹面前的塔罗牌,“我在那个场景里‘看’到了三张塔罗牌,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三张。你应该看到了,刚才我是从一叠牌里随手抽的,而且放在这里之后牌面就一直朝下,我保证我没有看过。但我可以告诉你,牌面分别是什么。”

  他一张一张翻过那些牌,每翻一张之前都报出牌面的内容。皇帝,星币骑士,女教皇,一张也不差。

  离苏晋江最近的一张牌是“星币骑士”,上面画着一个身穿盔甲、骑着黑马、手托一枚金币的青年,头盔面罩下露出一张严肃而英俊的脸。苏晋江莫名觉得,这位骑士的气质很像尉檀。

  “你现在怎么想?”姚菁问,“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这……”苏晋江斟酌着措辞,“这种状况持续多长时间了?”

  “说不清。”姚菁挠了挠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盯着他,“从我明确意识到这件事,大概两个月左右吧。之前其实也有过,但那时候我没在意,当作是纯粹的巧合,就像‘既视感’那一类的。——我说,听我说了这些,你难道不吃惊吗?”

  苏晋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以为你疯了吗?”

  “怕啊,当然怕。”姚菁很恳切地承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信。我甚至还觉得,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以后,你也会告诉我一些什么。”

  “你的感觉确实很准。”苏晋江苦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惊吗?因为我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我梦到过自己穿着古代皇帝的礼服,现在想想,那就是《长生殿》里唐玄宗的造型。我梦见这件事是在影视节期间,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有《长生殿》这个项目。”

  他暂时隐瞒了自己重生的事情,因为这个好像比眼前的状况更加离奇一点。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的重生和他们眼下的状况到底有没有关联,是否有必要现在就立刻说出来。等过一段时间再视情况告诉对方,可能会更好。

  “影视节期间。”姚菁仰着头想了想,“是遇到我之后吗?”

  “是。”苏晋江说,“就是我们坐大巴去旅游景点的前一天夜里梦到的。”

  “哦——”姚菁记起来了,“那天你中途就走了,没跟我们一起到目的地。”

  “对。”苏晋江点头,“那天我接到我父亲的电话,说家里有点小事要处理,我就回去了一趟。我家就在邻市,很近的。”

  “你的情况……就只有这一次?”

  “还有别的,不过都是在梦里,醒了以后就记得不太清楚了。”苏晋江说,“我一直都觉得那些梦很奇怪,非常奇怪,不像普通的梦。只是我的情况没有你那么严重,而且一直被工作上的事占据着精力,所以我没有深想。今天听你说了这些,我确实挺吃惊的,但并不是无法接受。”

  也许,自己重生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完全消失。虽然时间线已经删档重来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苏晋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指称这些“东西”,姑且决定称之为“残留物”。

  像姚菁这样时时刻刻都举着好奇的触角到处收集灵感的人,可能更容易接收到这些“残留物”。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和自己在一起的尉檀没有接收到?

  苏晋江的心情有点复杂。他既希望自己和尉檀是命运共同体,又希望尉檀不要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来。

  这种类似于预知的现象,如果出现在一个故事里,可能会很让人兴奋。可是一旦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件好事。

  从姚菁苦恼憔悴的神色可以看得出,他也和苏晋江一样,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生活就是一个被迫不停抽纸牌的游戏,那么冥冥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庄家正在发牌。一场既不知道规则、也不知道对手、又不知道赌注、更不知道将会持续多久的牌局,现在已经悄悄开始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姚菁又问了一遍:“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在想……”苏晋江慢慢地说,“我在想,为什么咱们两个相遇以后,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到目前为止,咱们两个的交集,说实话并不多。”

  “天知道。”姚菁耸耸肩,“如果把我们的生活比喻成一个故事,这里应该就是一个剧情节点,两条线索交叉了。从这里往后,可能就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