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预计,《白雪歌》大概会在年底杀青。苏晋江原以为,自己今年会在剧组过年。

  但有句话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片子刚刚拍到一半,就传来了一个让剧组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那天一大早,剧组跟往常一样准备开工,一向来得很早的程导却迟迟没出现。过了很长时间,副导演才赶过来,脸色尴尬地拍了拍手。“那个,我跟大家说一个事儿啊。昨儿晚上接到的信儿,资方那边出了点问题,咱们这片子呢,先暂时停一停。大家今儿先回去,什么时候开工等通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过了半晌,造型师问了句:“停到什么时候啊?”

  副导演没回答,像是怕被追问更多问题似地匆匆离开了。

  “这片子都拍了这么久了,总不能资方一句话就黄了吧?”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小声问造型师,“程导名气那么大,肯定能从别的地方拉来赞助。”

  “姐姐,说得轻巧,你以为拉赞助跟拉个双眼皮儿似的那么容易?”造型师开始往化妆包里收东西,“程导名气再大,也只不过跟咱们一样是打工的。咱们还是趁早猪八戒遇事儿——分行李散伙吧。”

  “什么散伙散伙的,”女演员有点恼,“你就是头猪。”

  “嘿!你拿我撒什么性子?”造型师摊手,“金主爸爸不给钱,谁也玩不转哪。”

  一群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也没个主意,只好乱哄哄地散了,回酒店房间等通知。

  到了下午,更确切的消息传来了。片子最大的投资方谢氏集团内部突然出了些事情,资金断链。别说程导,连谢紫鑫都焦头烂额。看这架势,重新开工的日子恐怕是要无限期延迟了。

  程导助理去订回城的机票。其他人没事可做,聚在一起打牌,脸上都是一团愁云。只有姚菁看上去心平气和,跷着二郎腿拿手机玩游戏。

  场记看他自顾自玩得还挺high,戳了他一指头:“姚儿,你不是天天说剧本是你儿子吗,你儿子夭折了,你都不气?”

  “气啊,怎么不气。”姚菁盯着屏幕,连头也不抬,“不过这事儿又不是我说了算,我气得自个儿都夭折了也没用不是。——哎卧槽死了!”

  又玩了两局,姚菁放下手机,揉了揉脖子。一扭头看见苏晋江闲坐在旁边,就推了他一把,“要不咱俩打牌?”

  “好。”苏晋江顺手拿过一盒扑克倒在桌子上,“玩什么?”

  “我不太会打扑克,就玩个简单点儿的吧。”姚菁呼呼啦啦洗着牌。

  “行啊,什么都可以。不就是玩嘛。”苏晋江说。

  姚菁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拍了拍他,“没事儿,程导会想办法。再说,真不成了,再接别的片子嘛,又不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

  苏晋江点点头,没说话。

  他并不是因为电影停拍而不高兴。相比于不高兴,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不安。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理解这种不安的来源。

  他总觉得,重生之前曾经如影随形伴他左右的坏运气,好像又悄悄地来了。就仿佛他们之前一直在玩捉迷藏,苏晋江强行下线,让坏运气失去了目标,但它现在又找到他了。

  姚菁已经在他面前发了一叠牌。苏晋江拿起来整理,在手指间一张一张慢慢展开。既意外又不意外,“鬼牌”的图案出现在了他眼前。他把那张牌抽出来放在牌组最末,牌面上的小丑嘲笑似地看着他,眼神里仿佛饱含着讽刺:你以为你可以躲开吗?

  鬼使神差地,苏晋江忽然问了姚菁一句:“你说,我们以后要是接着拍,会不会改剧本?”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昨天拍完的最后一场戏里,他所饰演的主角白城正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不知应当号召天下武林共同讨伐魔教,还是应当退隐江湖保全自己。苏晋江在戏里说的最后一句台词是:“进则亢龙有悔,退则蒺藜生庭。”

  “啊?”姚菁愣了愣,又笑了,“谁知道呢。”

  “我不是说你的剧本不好啊,没那个意思。”苏晋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突然有那么个感觉。”

  姚菁“嗯”了一声,抓抓下巴,转头看看满屋子的人,又看着苏晋江,“不瞒你说,我也有个挺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要是往前回想一下的话,好像就是从见到你以后吧,我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好多事儿挺不真实的。不是超现实的那种不真实啊,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不确定。”

  姚菁低下头摆弄手里的牌,栗色的头发垂在眼睛上,让苏晋江又想起重生之前见到他的情景。他把牌一张一张排列好,声音柔柔的,“以前我对日子的感觉是这样的: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虽然不能完全确定每一天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是大致想象得出来,没太大意外。就跟一条石头路似的,就算中间可能会拐几个弯儿,也还是一眼就看得到头。可是现在我经常觉得不一样了,好像站在流动的沙子上似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抬起头笑一笑,“哎,你不会觉得我神神道道的吧。”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一点儿。”苏晋江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脑袋不正常。”

  “估计是《无限博弈》那个剧本把咱俩的脑子搞坏了。”姚菁笑着叹了口气,“可能等到将来哪一天那个片子拍出来了,咱俩就能恢复正常了吧。”

  无限博弈,规则和对手不断改变的博弈。没有确切的终止时间,没有最佳全局策略,永远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每一个参与者都必须慎之又慎地做出每一次选择。

  但就算每一次选择看起来都是对的,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因为规则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此刻的最优策略,下一刻可能就变成了致命的错误。上一秒还在为对手的出局而感叹,下一秒可能就猝不及防地轮到自己。

  这就是这种动态博弈最可怕的地方。就像姚菁所说的,好像站在流动的沙子上。

  这确实很符合苏晋江现下的心境。

  “说起来,那个本子现在谈得怎么样了?那边有消息吗?”苏晋江问。

  “邮件不是都抄给你了吗,有制片方感兴趣,不过一直拿不到钱。不管在哪儿,说到钱就没有容易的事儿。”姚菁抽了张牌扔在桌上,“不说啦,来,打牌打牌。”

  飞机降落在机场时是深夜。大厅里人不多,走出通道,苏晋江一眼就看见了来接机的尉檀。

  几个月没见到真人,尉檀好像更帅了。他又穿上了这个季节习惯穿的黑色风衣,身材修长挺拔,神态疲惫优雅。

  “你很累的样子。”坐进车里,苏晋江心疼地摸着尉檀的脸,“我怎么觉得你比视频里瘦了?其实你没必要来接我的,我打车回去很方便。”

  “想早点见到你。”尉檀说。

  苏晋江一肚子话都塞住了,捏了捏他的手,“走,回家。”

  尉檀的家依旧整洁得一尘不染。但或许是苏晋江几个月没来骚扰的缘故,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冷清了一些。

  一直到躺在被子里拥抱着尉檀的身体,苏晋江对周遭的一切才渐渐感觉真实起来。他又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卧室,嗅到熟悉的檀香味,臂弯里有熟悉的体温,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苏晋江突然觉得,电影什么的拍不拍都无所谓,只要能早点回来抱着怀里这个人,其它的统统都不重要。

  “宝贝儿,你肯定是瘦了,都能摸着骨头了。”苏晋江的手在尉檀身上鱼似滑来滑去,“绝对是想我想的。”

  “不是。”尉檀完全不给他面子,回答得毫不犹豫,“是为了电视剧的角色减了点儿体重。”

  苏晋江一听就不乐意了,在他肩膀的骨头上咬了一下,“这电视剧也忒暴殄天物了吧,你的身材当模特都绰绰有馀,还减什么呀?难道要演个医学院的帅哥标本?”

  “没人让我减,是我自己觉得瘦一点更符合角色的形象。”尉檀把掌心叠在苏晋江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然后慢慢顺着苏晋江的手臂摸到他受过伤的那一侧肩膀,“你也辛苦了。”

  “嗯。”苏晋江往前顶了顶,跟尉檀靠得更紧一些,“辛苦得要命。我要亲亲。”

  尉檀的嘴唇凑近了,先像小动物打招呼一样在他嘴上试探地碰了碰,然后使劲亲了过来。

  苏晋江怕他磕了牙,赶紧一手揽住他的后脑,一手托住他的脸,“你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嘿哥哥!你这一点儿都不浪漫好吗,连个前戏都没有!”

  “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都想你。”尉檀声音闷闷的,“特别想。你不离开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那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