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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冠军赛只有两周时, 省队第一轮预选赛,温随前面都发挥很好,最后淘汰赛决赛中, 意外出现连续两支7环远箭,最终在队里排第二。

  虽然这不会对参赛名额造成影响, 但教练还是发现他那两箭有蹊跷。

  分析过后, 竟然像是因为撒放过早,没到位就出箭造成的。

  这是非常基础的问题, 照理不该出现在温随身上, 尤其连着两次。

  但教练还是理解, 并安慰温随,“比赛里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一两支远箭代表不了什么, 放平心态,继续努力。”

  “……我明白,谢谢教练。”他看来也状态如常。

  但那天之后, 温随不声不响,近乎变本加厉地增加训练量, 几乎袁锰夜里都睡了半觉起来, 才见他回宿舍。

  袁锰也特别想跟温随一起练到底,但他必须承认, 是真的太困,也对自己狠不下心, 再看温随那股执拗劲儿都怕得慌。

  一周后,队里开展赛前第二轮预选。

  排名赛阶段温随就连续重大失误, 64支箭最后打出了450环的历史最低成绩, 其中竟还出现了几支5环和6环。

  可以说不仅是进省队以来, 往前就算推到淮中第一学期后,无论是个人练习还是正式比赛,温随都没打出过这么低的环数。

  预选赛结束,按照公开选拔原则,他意外丢掉了代表省队参加全国冠军赛的资格。

  那天整个队里气氛都是压抑的。

  高令能感到温随不是很愿意跟自己沟通,于是让康鹏出面,康鹏平常一直负责带温随,其实早就察觉他这些天情况不对,训练得太猛了。

  但叫他悠着点儿,他不听。

  问他,又说没问题,看训练时的靶面,虽然偶有失误,暂时也没有太离谱。

  谁知今天预选赛会打成这样。

  到底是最欣赏的队员,还是自己看中争取回来的,康鹏哪舍得说重话。

  温随脸色不佳,从不叫苦叫累的小花豹破天荒说了句“头晕”,康鹏当即把找问题的事放一边,赶忙叫来队医检查。

  “是最近训练强度太大,过于紧张,先休息休息,观察一下。”

  康鹏请示高令,先给温随放三天短假,“你这三天什么也别做,就是给我休息,有任何事都三天后再说。”

  温随难得没坚持,他回到宿舍坐在床边,看向窗外操场上正在跑圈的队员。

  跑道中间就是射箭区域,十几条射箭道的终点,都是一样的靶子。

  他远眺其中一个靶面,太远了黄心只是隐隐约约芝麻大的一点,可就这样看着,右手仍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

  袁锰结束训练回宿舍,见温随床上鼓起个被子包,立马回身对后面的舍友比了个嘘的手势。

  “随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两人蹑手蹑脚进来,轻轻关上门,互相以眼神和口型交流。

  舍友让袁锰先去洗澡,袁锰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抱着脏衣篓出来,悄悄放在床尾。

  他的床和温随紧挨着,刚放好衣服,忽然听见床头那低低传来句什么,像是梦话。

  同寝这么久,袁锰还不知道温随睡觉竟然会讲梦话。

  刚觉得有点好笑,转瞬又笑不出来:随哥该不会被今天的比赛刺激到做噩梦了吧。

  袁锰急忙附耳去听,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呼吸,和虚弱急促的喉音,越听越不对劲。

  糟了,袁锰想起那回,伸手在温随额头一探。

  “这么烫!不行得叫队医。”

  正要转身,探温度的手却突然被抓住,袁锰以为温随醒了,赶紧坐下来询问,“随哥,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去找队医。”

  可是温随眼睛紧闭,神志不清似的,用力抓着他的手,嘴里低低软软地,连喊了两声——“席舟。”

  若说第一声还不太清楚,后来第二声就完全毋庸置疑。

  袁锰像被闷雷砸中,震惊地愣在当场。

  就在这时卫生间门开,舍友出来,一看这架势忙问怎么回事。

  袁锰下意识觉得不能让舍友听见温随说的梦话,手忙脚乱挡住他的脸,扬声说,“随哥发烧了,快去叫队医来。”

  “啊?好好,我这就去!”舍友二话不说,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袁锰暂时松口气,但温随还不肯撒手,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叫的全是席舟的名字。

  这要是让人听到……袁锰顾不得许多,赶紧拍拍温随热烘烘的脸,“随哥、随哥。”

  温随紧皱着眉,就是醒不来。

  正在袁锰焦头烂额的时候,温随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袁锰一看那来电显示的名字,简直像抓到救命稻草,想也没想接起来就说,“席舟前辈,我是袁锰,随哥他发烧了,他好像一直……一直……”

  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袁锰卡了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总算队医来的时候,温随已经又睡了过去,躺在床上异常安静。

  袁锰像根竿子似杵在旁边,脑袋里还是蒙的。

  刚才他一犹豫没讲完,但席舟直接回话,“我马上来。”

  言简意赅挂断后,袁锰当时心里只想:太好了,随哥就是要找你,你来他肯定踏实了。

  然后还一时脑热跟温随报喜,“席舟前辈说要过来,你放心,啊。”

  袁锰平生从没哄过人,结果这么一句之后,温随竟然真的松了手。

  他扶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

  接着后知后觉,席舟前辈说要过来?

  但现在是晚上八点,他们坐标在省城,席舟位于陵市,这可不是之前住体校的时候了。

  而且温随生病队里有队医有教练有队友,远水解不了近渴,席舟来能干什么呢?

  可即便这样,席舟说那句“我马上来”却一点犹豫都没有。

  席舟前辈和温随……

  袁锰看着躺在床上沉沉熟睡的温随,他总算没再梦呓了,但刚刚那一声声席舟,到现在还在他脑子里阴魂不散。

  袁锰心里不由地一咯噔,不会吧……

  **

  席舟果然来了。

  温随迷迷糊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看见,看见又该念叨他不顾身体了。

  可席舟还是坐到了他身边,“听说你最近玩命地训练。”

  指尖触上眉心,轻的像新雪飘落枝头,绒毛般的触感从细微的神经末梢水波似荡开,在最深处那道墙上“当”地一撞。

  把温随没来得及竖起的掩护又撞碎了。

  他烧得晕晕乎乎,还要嘴硬,“我想上半年进国家队,我要拿到冠军赛和分站赛两个冠军才行,我一定要。”

  这么一串话呼出滚烫的热气,温随身上也热烘烘的,受不了地要踢被子。

  席舟绕到床头将他搂住了,被子裹好,露出两只手,抓着不让乱晃,“为什么一定要在上半年?下半年也可以,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熟悉的令人安定的气息包围过来,温随果然不踢被子了,可还是忽冷忽热的难受,无意识地往那个怀抱里钻。

  嘴里不忘嘟囔,“我要去找许奕成,要是去晚了,他跑了怎么办?”

  “你……”席舟问,“你找他做什么?”

  温随还在使劲蹭,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哼哼唧唧,“我什么也不做,我光去那就能气死他。”

  “我如果去国家队,占了那个名额,就等于是我把他顶下来的,是席舟的弟弟把他顶下来的!”

  温随越说越气,越气越斗志昂扬,就算浑身无力,也要用意念张牙舞爪,好不容易乖了,差点一激动又要踢被子。

  不过还是抵不过这个怀抱的吸引力,踢完被子觉得冷,更加朝那胸膛顾涌。

  温随性子冷静倔强,极少流露出对什么人的依赖,大约是发烧不舒服,心里还受了委屈,所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就这么闹了好一阵才终于消停,温随浑身汗津津、软绵绵窝成一团,头埋在席舟怀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耳朵尖。

  “你啊……”席舟被他蹭得心都要化了,手掌轻轻覆在那额头。

  在他掌心里,温随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困倦,好像从风雨飘摇的荒野回到温暖安全的家。

  睡意和暖意如同温柔的浪潮,逐渐淹没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这种舒服的感觉后来一直都在,直到温随醒来。

  他适应了一下光线,侧过脸看到正靠墙坐在椅子上、低头闭着眼的人。

  窗外透进些许光线,男人的轮廓柔和得不似真实。

  因为高烧,温随始终睡得不太安稳,意识昏昏沉沉,骨头缝里泛着酸疼。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像是为确认,温随稍稍动了一下手指,明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男人就像有所感知,睁眼朝他看来。

  微乱的头发、散开的衣领、淡而平直的唇线、稍稍下沉的肩膀,以及根本藏不住的满身疲惫。

  席舟……

  “小随,你醒了。”

  席舟站起来,微微俯身,自然捏住了温随的手指,然后另一手手背稍稍碰触他额头和脸颊,轻舒口气,“退烧了。”

  温随眨了眨眼,或许是因为他手指偏热,席舟拉着他的手显得微凉,手背的触感则是反过来的。

  但它们都很真实,席舟真的来了。

  “是不是口干?先喝点水,”席舟暂时松开他,去旁边桌上拿水杯。

  温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是旁边社区诊所的病房。

  上次袁锰吃坏肚子,他陪他来看病,后来那家伙为逃避训练说要在这里睡午觉,温随有印象。

  模糊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好像是队医到了宿舍,说比较严重,让袁锰把他背到这的,后来他输上液,渐渐觉得舒服些就睡着了。

  但席舟是什么时候来的,印象里怎么好像有一段……奇奇怪怪的……

  温随拉起被子遮住下半张脸,偷眼瞥向席舟倒水的背影,欲加揣测。

  席舟端着杯子过来,扶住温随肩膀,让他坐起来时拿外套盖住他后背,轻轻拍了拍,然后才把水杯送至他嘴边。

  “稍微有点烫,慢慢喝。”

  温随一口一口抿完了水,席舟倒得不多,问他,“还要吗?”

  温随摇了摇头。

  席舟便转身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回来时探手在他颈窝里试了试,这个突然的亲昵动作,让温随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我手冷吗?”席舟以为他身上又热了,刚刚他还特意暖过手的。

  “没有,没反应过来。”其实是感觉有点怪。

  “要是有不舒服就说,别自己忍着。”席舟一门心思在温随生病上,从他后背抽出一条半湿的汗巾,再换了一条干的。

  “出汗了,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

  温随还是没什么精神,恹恹地摇了摇头,他垂眼看自己手腕,只有留置针在,点滴已经打完,“现在几点?”

  席舟瞧了眼表,“四点,再睡会儿吧。”

  四点……凌晨四点?

  温随好像刚转过弯儿,本来高热就影响了反射弧,这会儿眼神都有点懵,“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不远。”席舟回答。

  哦。从陵市到省城,不远,高铁也就一个多小时。

  温随没言语。

  这种反应很复杂,在听席舟云淡风轻说出这句话时,起初像一枚火星晃悠晃悠着缓缓下落,突然胸膛里就有成堆炸弹被火星燎到,一股怒气腾地上来——

  半夜开车这么远,他是疯了吗?不要命了?

  但温随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所以心声还没来得及转化,另一种感受又似春风化雨,软软渗进心田,浇熄了那一腔火焰。

  依稀记得,昨晚袁锰跟他说的,“席舟前辈马上就来,你放心。”

  “……”温随感觉胸口的炸弹都变成了棉花,堵得他心窝疼。

  “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

  席舟缓慢松开手,温随重又躺下,转头看向席舟,“那你呢?”

  这间小小的休息间只有几平米,一张单人病床之外就只有桌子和椅子。

  “要不你上来跟我挤挤吧?”温随说着让开身侧一点窄窄的位置,他已经快贴到墙。

  席舟犹豫了一下,把人捞回来,“不用,你睡你的。”

  他替温随掖好被角,仍旧坐到椅子上,“我就靠着睡会儿,不困,刚刚已经睡着过了。”

  温随依旧盯着席舟看,席舟微笑,“怎么了?要上卫生间吗?”

  “不是。”难得温随有点脸红。

  出了很多汗,并不是想上卫生间,就只单纯地……想看看席舟。

  席舟以为温随害羞,病床下面就有夜壶,他起身道,“我出去。”

  温随伸手拉住他胳膊,瞪着一双眼。

  席舟低笑,重又坐下,两人稍微沉默了几秒,温随问,“你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睡吗?”

  “嗯一直在睡。”

  温随稍稍放心,可又不太确定,“我……我有点烧糊涂了,做梦没说胡话吧?”

  席舟碰了碰眼镜边缘,轻咳一声,“没有,你很乖。”

  怎么感觉他在笑?温随满腹狐疑,可又不能再往具体了问。

  难道要一一列举自己做过什么这样那样的举动,或者说过这样那样的话,不打自招式求证吗?

  算了,万一是真的,那也……只能既往矣。

  温随大度而务实地想,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睡眠问题,他将自己的枕头和衣服一起堆起来,堆在床头边,让席舟坐过来点。

  “你靠这里睡着,比靠墙会舒服。”

  温随自己枕一半枕头,席舟挨着床就靠在他身边。

  一夜驱车确实是累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席舟从靠着温随的衣服和枕头,最后变成下滑,伏在床边,身后还搭了半条被子。

  而温随前夜睡得多,没多久就又醒了,他给席舟调整下姿势,让他靠得更向里一些。

  到天亮时,温随再睡不着,但席舟还没醒,他想把他挪到床上,又担心弄醒他就不睡了。

  窗外晨光熹微,温随才发现席舟还戴着眼镜,便轻轻帮他取下来。

  角度问题压了一夜,现在鼻梁被眼镜镜脚印出一深一浅两个红印,本来挺完美的鼻子,看上去有点搞笑。

  温随拿着眼镜,在眼前比了一下,好像通过这样一副冷冰冰的东西,就能想象到一个热乎乎的人。

  挺奇妙的,温随不由自主地笑了。

  袁锰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安静的画面。

  温随弯着身子躺在床头,对着副眼镜微笑,而席舟俯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袁锰第一眼觉得这画面非常和谐动人,有种想拿个相机将他们框起来的冲动。

  而再一反应,心里那种咯咯噔噔的感觉就又上头了。

  温随抬眼看过来,袁锰暗暗清嗓,压低声音,“教练让我和你说,好好休息,别想着训练的事,他给你发信息了,你应该还没看到,哦对你手机我放你外套口袋了,你找到没?”

  温随显然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而现在外套正披在席舟肩上。

  袁锰讪讪笑了一下,挠挠头,“那啥,有件事跟你道个歉,昨晚你发烧烧糊涂了,席舟前辈刚好给你打电话,我一着急就接了。”

  “嗯没事,他有说什么?”

  “也没,我就跟他说你病了,他就说他马上来。”

  温随看向席舟,他眼下还有两道青影。

  袁锰内疚得不行,“对不起,因为你发着烧,我听你好像喊前辈的名字,所以就擅作主张跟他讲了,我也没想到他真会来……”

  温随一怔,自己叫了席舟的名字?

  他们此刻都没注意,俯在床边的人睫毛轻轻颤了颤。

  袁锰发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他一时吞吞吐吐又不知该怎么表达,实在太难为这个粗线条了。

  “现在八点,八点半医生就来查房了,你、你和席舟前辈……你们……我、我是说,好吧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袁锰没头没脑说完一串,转身落荒而逃,留下温随满头雾水。

  “奇怪……”温随从外套口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先看教练给他发的信息,还有昨晚和席舟那15秒的通话记录。

  看了会儿隐隐觉得没力气,又把自己埋起来睡了。

  这一觉不知怎么睡得天昏地暗,后来才知道,他又烧起来,席舟跟着折腾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消停。

  连续两天两夜,像是把这段时间身体受的苦都一股脑倒出来。

  总算熬到出院,身体还是虚的。

  医生反复叮嘱他,“训练刻苦是好事,但凡事有度,超过身体承受能力就不好了。”

  两人回到省训中心,训练场上几名队员正在做热身,温随认出来那是自己队即将出战冠军赛的队友。

  他远远看着没有上前,而在他们对面,就是前天宿舍里见到的那些靶子。

  席舟其实已经知道了预选赛的事,所以那晚才会给温随打电话,如今看他望向箭靶的眼神,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是不是最近的训练遇到问题了?”

  良久,温随道,“我好像掌控不了撒放的时机了。”

  席舟一怔,猛然明白,“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情况的?跟教练说过吗?”

  “上周,还没有。”

  温随觉得是自己训练不够状态不佳,所以一直想方设法加强,试图把动作掰回来,而且最初情况也并不严重。

  他没跟教练说,是因为在赛前选拔的关键节点,他不希望自己有一丝一毫不能达标的迹象出现。

  原以为只是个小问题,很快就能克服过去,直到第二轮预选赛。

  他动作从一开始就失控了,总是会在瞄准之后靠位之前被迫提前撒放,导致节奏全乱,最后就像洪水溃堤彻底收不回来……

  听完他描述,席舟面色凝重,看了温随半晌。

  温随隐隐察觉,“你知道怎么回事?”

  席舟似乎很不想说,但还是不得不沉声道,“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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