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以明语就是将军的名字啰?”

  “不是,史书没有留下他的真实名字,但传说他箭术超群、战功显赫,是位非常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

  温随身体原地晃了晃,像是即将要倒,又很快站正。最后眼底迷雾散去,大理石地面的花纹在视野中扭曲变形,温随静静听着,依旧是淡漠的表情,唯有脊背与谁较劲般挺得笔直。

  “小随,要喝水吗?”温从简的声音遥远到像从天外飘来。

  温随神色如常接过矿泉水瓶,刚要开盖,攥着瓶身的手却陡地一颤。

  不对!既然史书连名讳都未曾载录,那人怎能说得出“明语将军”这称号?他又是从何得知?

  温随抬头,就见那队人正朝另一个展区过去。

  那些颜色鲜艳的旗子,被孩子们摇动,旗面上的字体应是涂抹过某种特殊颜料,在暗处反而显得更加莹亮突出。

  飞羽少儿射箭俱乐部,招生咨询电话……后面是串数字。

  温随对这个世界的数字组成还不太熟悉,但已经明白用这样的数字配合梁舒给他的手机,可以随时随地联系一个人。

  他决定靠近些,或许能找队伍后面的小孩儿借旗子一看,顺便记下来。

  可温从简和梁舒还在,直接跟过去并不合适,最好寻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他们也一起。

  温随拧开瓶盖,抿了口水,也同时在心里备好措辞,他转向温从简,“那边好像有人讲解。”

  “是吗?刚没注意,那我们也过去听听?”

  温从简征询梁舒的意见,她现下缓过来,脸上才有了丝笑容,“想听就听吧。”

  顶灯随距离接近转过另外的角度,被孩子们围绕的高个青年,鼻梁上银色镜框稍稍反射弧光,遮住小部分面容。

  “咦?那不是……”

  温随听见温从简低声喃喃了一句。

  “从简,那是谁呀?你认识?”

  刚问完这话,梁舒神色就可见地变了。温从简立刻将她挽住,侧过身试图挡住她望去的视线,可已经晚了。

  他显然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走,温随也瞧出异样,某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温随静观其变,而在短暂的怔愣后,梁舒回过神。

  “我没事,”她握住温从简的手,对他摇摇头,“都已经同意到这儿来了,再说上次本来就是我的问题,对个无辜的人大喊大叫,能在这遇见也正好,我去给他道个歉……”

  如同触发什么彼此联系却被割裂的碎片线索,温随的猜测突然间清晰明了。

  难怪方才觉得这人声音耳熟,原来是他!

  温随不由地又朝那队人看去,而这次却没料想,原本侧身站着的青年竟转过脸来,仿佛是察觉这边有道目光,准确捕捉到了温随的位置。

  猝不及防,两人就这么照了面。

  四周光线并不明亮,但不知为什么,温随竟下意识眨了眨眼。

  而青年对他客气地一笑,再稍稍点头,就越过他看向旁边的温从简。

  只是陌生人间礼貌的问候。态度从容大方,最为关键是,这张脸并无任何似曾相识处,温随悬着的心忽地就坠了下去。

  可那种残留的潜在猜测,仍令他难得地想要更多打量一个人。

  是同背影相得益彰的面相,或许因与孩子共处,那种亲切和煦的微笑,又使斯文沉静中平添温柔生动。

  而偏偏他个子高,尤其肩背挺括,从后看器宇轩昂,正面相对时却不会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气质反倒低调谦逊。

  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寻常普通人。

  温随听见他跟温从简打招呼,“温叔叔,你们好。”

  如同晕倒前那声“温叔叔”,至此当日发生的所有事全被串起,告诉温从简他想要试射那把弓的人应当也就是他了。

  梁舒神色明显有些难为情,似乎做了足够心理建设才终于开口,“你好,那天是我失态,实在不好意思……”

  可说到这里,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磕巴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从简姓温?你们后来……”

  温从简面露尴尬,正要说什么,青年冲他摇摇头,微笑着反问,“梁阿姨,您不认识我了?”

  他这一笑,梁舒诧异地瞪大了眼。

  “我小时候总爱去医院,就为找您蹭饭,而且最喜欢东区食堂那个鲜肉馄饨和……和什么烧麦吧?忘记名字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他最后这句的语气和神态,明显是在引导梁舒。

  温随在旁看着,心想原来他们果然也有渊源。

  “东区食堂……你……”梁舒艰难地回忆好一会儿,半晌方不确定地道,“你、你是……席……席……”

  青年又是温和一笑,接上她的话,“席舟。”

  **

  席舟,这名字温随有点印象。

  当日在射箭公园,他无意间听见那两名记者的议论。

  不过彼时过耳不过心,如今再度被人提起,就很顺当地联想起来。

  所以这个席舟目前是“教小孩子学射箭”的,且不久之前应当不是,否则那俩人不会用所谓的“沦落”来评价他的现况。

  博物馆旁的餐厅内,温从简给梁舒和温随都倒上热水,再跟服务员点好菜,继续仔细对梁舒解释来龙去脉。

  “那天是席舟先把我认出来了,后来他通过他爸联系的我,我没告诉你,是考虑到毕竟这么多年,他也早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你认不出很正常,但如果你知道那天是他,肯定心里会更不好受……”

  “我本来打算是约他出来咱们一块儿见见,正巧赶上前半月他要带队集训,就耽搁了,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所以确实有些突然。”

  温从简忧心忡忡,生怕妻子还不能释怀,“今天席舟领着学生不方便,改天我们请他吃饭,你觉得怎么样?”

  温随将他这份谨小慎微看在眼里,默默地捧着杯子不言语。

  而反观梁舒,从知晓是“席舟”起就明显的心不在焉。

  听到温从简那么多解释,盯着桌面怔忪好一会儿,最后也仅仅感叹一句,“原来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我记得他比小随大八岁,今年应该二十四了吧。”

  “二十四……”

  梁舒呆呆望着玻璃窗外出神,仿佛闹市街区的人来人往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风景,坐在那儿许久都没再动过。

  不知是否错觉,温随竟觉得梁舒眼角仿佛有泪,晶莹晶莹的。

  细看时,又没有了。

  **

  这趟博物馆之行,温随证实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原来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确实隔着极为久远的时间,但应当地点相近,否则不会有墓葬出土。

  第二件,虬龙弓的仿品是温家祖传,也就是说他和原主所在这个家族有联系,并不只有名字重叠这么简单。

  所以他会来到这副身体不是偶然,不是偶然必有原因,就该有法可解。

  目前从梁舒的反应看,温从简所说都是实情,那么原因极有可能真和虬龙弓有关。

  虽然温随和温从简其实态度一致,都认为鬼神天命不可信,但温从简毕竟不知内情,温随却实实在在经历了这么一遭。

  如今连时空变幻灵魂移位的事都可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

  而且今天温从简和梁舒的争执给了温随一个启发。

  原主是“碰触”过家里那把仿弓后晕倒发烧的,所以梁舒才对它避如蛇蝎。

  但在博物馆隔着玻璃接近虬龙,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是否意味着,要发生点什么,直接“碰触”是先决因素?

  可温从简说过,家里的仿弓被梁舒送走,他刚才说找到了的话不过是骗她,而博物馆里的寒冰角被锁在玻璃柜里。

  温伯益从博物馆得到的三把弓,还有一把暂时不知他送给了谁,那现在温随所知道且有可能创造条件“碰触”的,就只剩下……

  席舟的那把。

  正好,他还要找他问问“明语将军”。

  **

  温随原以为,达到目的最大的阻碍应是梁舒,且需要些时间。

  却没想到在他找温从简之前、他们从博物馆回来的当天晚上,梁舒竟然主动提出,想去席舟工作的箭馆。

  “既然小舟太忙不能出来,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给他也带点东西什么的。”

  梁舒利用一下午时间在厨房包了许多馄饨,不仅冰箱塞满,流理台上还摆满两大篦帘。

  锅里的滚水咕噜噜,精巧莹润的小馄饨在里面热闹地翻滚。

  听她说那话,再瞧这架势,温从简也明白了,走出厨房还忍不住对温随道,“我都多少年没见你妈包过馄饨了。”

  过往经历使然,温随对饮食不感兴趣,他是个口腹之欲相当淡泊的人,吃只为管饱,喝只为解渴,美不美味甚至都尝不出来。

  于他而言,一顿热气腾腾的馄饨,大抵也就比啃树皮好嚼些而已。

  但今晚的梁舒确实精神焕发,后来饭桌上她还惦记着事情,吃半路又去厨房忙活一阵,回来跟温从简说,“明天先去趟院里,已经联系魏师傅帮留两屉烧麦,你也记着点,别忘了。”

  梁舒对席舟的在意程度,就连温随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了。

  **

  开车路途比预想得还远,其间梁舒没少问温随是否晕车。

  这种事起先温随是不明白的,但每回去医院都坐车,被关照次数多了就领悟过来,应当是指眩疾的意思。

  马背上颠簸惯了,温随自然不会轻易晕车,但他还是照例顺从梁舒好意,喝她递来的温水,还吃了两颗酸甜的糖果。

  估计这副身体原本是容易晕车的,温随含着糖,看向窗外飞逝而过的隔离栏绿化带,忽然记起从前驾马车时,有个人也易发眩疾,为此还特意请太医开过膏方贴敷。

  不知蛮荒路遥,这相去千里,是否一切安好。

  想到这,温随自嘲一笑,都自身难保了,还考虑这些作甚。

  到目的地时已经不早,进门大厅很安静。里间靠墙处有两排沙发,散坐着低头刷手机的大人。

  这箭馆从外边看就是座普通的两层小楼,与周围相去不远的其它建筑风格类似,灰墙青瓦,内里装修也偏素净,除了贴有俱乐部简介和本周课表的大黑板,就属那面花花绿绿的照片墙最为醒目。

  “请问是温老师一家吗?”

  这声音温随识得,是那天向他推传单的郑许然。

  对方一见他,也笑开了,“你好啊同学。”

  郑许然搬来三个凳子,请他们稍坐,“温老师,实在不好意思,临近下课家长们接娃的都来了,等候区没地方……”

  “没关系,坐这儿就挺好的。”

  温随没说话,梁舒则是从进门就四处专注地打量,现在正在看照片墙。

  温从简主动跟郑许然寒暄,“你们这儿上课的孩子还挺多的。”

  “周末学校放假嘛,基本都是这两天人最满。”郑许然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一位家长,他上前迎了一下又折返回来。

  温从简见状道,“小郑你去忙,不用关照我们。”

  “没事儿,那都是熟客,”郑许然在饮水机前倒水,“席哥专门让我等着你们的,还特别嘱咐要是你们过来,一定得好好招待。”

  他将纸杯递给温从简,“席哥现在在教室,下课还有十分钟。”

  “不急,”温从简客气地点点头,“你们这儿布置得挺好,就是位置离市区有点远,今天来不熟悉路,导航还给导错了。”

  “确实是,不少家长都反映过,”郑许然也很无奈,“其实J省在射箭运动上已经算全国领先的,沣市更是早就组建职业射箭队了,区里像咱这种规模的箭馆真不少,政府还给支持,在周边玩射箭的同好眼里各方面配置着实是天花板级的存在了。”

  “那怎么不在更繁华些的地区选址呢?这样学员也会更多吧。”

  “还能为什么?场租贵呗,那些开在市中心的箭馆都搞不大,只有室内训练场,要想拓展室外场地,除非有钱砸的,否则只能选偏远的市郊,就像这儿。”

  不过郑许然又说,“当然在市郊也有市郊的好处,哦对了,要不我现在带您参观一下室外场?不是我吹,我们场地在整个沣市的民办单位里绝对数一数二,去年还高分通过了市箭协的备案,被批准作专业队的训练场和比赛场用呢。”

  温随有注意听两人对话,可郑许然语速快,他理解有限,只能获取到零星信息。

  温从简本打算客气地推辞的,见温随似乎认真在听,不由蔼声笑了,转对郑许然道,“那就麻烦小郑教练带个路。”

  **

  不止是大厅正中,走廊两侧的墙边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相框,照片里的孩子们捧着奖状或奖杯,还有些正在拉弓射箭。

  年纪不大,倒是个个英姿勃发。

  不过无论大厅还是这里,都没再见到那把仿弓的照片。

  穿过连廊,推开门是个木架子搭建的短通道,近午时分,摇曳阳光自缝隙漏来,在地面投射下纵横交错的影子。

  风携着几片黄叶拂过,又飞快自脚边掠去。

  温随眺望前方空旷的场地,无遮无拦的光线入眼,明晃晃地有些恍惚。

  他自幼随师父练箭,若说有哪里待得最久,莫过于别院那座废弃的演武场。

  依稀便是这样一块场地,右侧角落当有两株老银杏树,在这里两株变作一排,同样也是银杏,却显然新植。

  射箭场更远处,不甚密集的高楼撑起蓝天,也将温随从过往拉回现实。

  他环顾四周,十余个草靶与银杏树遥相呼应,墙角位置随意靠着把木弓,温随拿起来,手指勾住弓弦稍稍拉了一拉,挺轻巧,像他幼年初学用的那种。

  试过手感,而后举弓。

  梁舒正要上前阻止,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轻道,“没关系,那是练习弓,让他试试。”

  **

  席舟才下课,安排助教帮忙送家长和孩子,看到郑许然发的信息后来到外场,就见温随正在试那把练习弓。

  为安全起见,非上课时间箭支都是统一保管,因此温随举弓并未搭箭。

  奇怪的是,他也完全没有试图寻找箭支的意思,反而很自然地抬臂、开弓、靠弦,动作如同指间正有一支无形的箭那样衔接流畅。

  新手空放是很危险的,若非练习弓材质特殊,席舟也不会任他做这种尝试,但令人意外的,温随力至尽处便停住了。

  既不撒放也不撤劲,就那么维持瞄准的姿势,半眯着眼站定。

  逆光下少年的侧影稳固,直视草靶,神态与动作同样冷静,仿佛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抛诸其外,微风拂动他额前碎发,映在眼底忽明忽暗,瞬息凝成无形箭影,好似下一秒就将离弦而出。

  视觉冲击来得太突然,明明是十月深秋,席舟却像被盛夏流火打到了眼。

  射箭是一项非常讲究专注的运动,痴迷射箭的人对席舟而言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种眼神里的波澜壮阔与气质中的静若止水,截然相反的两种矛盾竟奇异地聚敛于这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身。

  直至温随终于缓缓放下弓,卸去手劲的同时整个人也如那根弦,重归平静,唯独眼睛还望向草靶。

  不过须臾之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温随低头看向自己方才勾弦的手指,指节上经年累月的茧子都没有了,被弓弦勒出的白痕正一点点缓慢复原。

  真弱……温随抿起唇角,捏了捏手指,又用力搓两下。

  突然他感觉有人靠近,立刻警惕地转过身。

  这是温随第二次正面见到席舟,比上次距离更近。

  但脑子里印象深刻的,仍是他的背影,那般挺拔脊梁和端正肩线往上,似乎也合该是这样一张内敛正派的面容。

  细边框眼镜、白色长袖运动衫,处处简单利落,可当胸那团色彩飞扬的鸟羽涂鸦,又使这份理所应当的硬朗中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随和。

  真是个奇怪的人。

  说不上具体哪里怪,但温随既存心试探接近,席舟在打量他,他便也坦然回视。

  孰料空了一秒,对方忽然微笑反问,“喜欢射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