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与南城之间相隔两个省份,虽相距不算太远,也要三个小时的航程。

  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这之后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巴士才到了镇上,两人就近找了家旅店打算凑合一晚。

  说是旅店,其实只不过是一间还算能住人的小屋子,屋内零星几件陈旧简单的家具,斑驳的墙面上贴着缺了一个角的明星海报,两张双人床并排而立。隔着薄薄的墙板,甚至能听得见隔壁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方琸坐在墙角那张旧得脱了皮的小沙发上,正对着地面发呆。

  姜槐俯身铺好床,又回身看了他一眼,没出声打扰,随即放轻脚步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半桶热水,桶身搁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阵晃荡的水声,方琸在这声音中回过神来,低头盯着姜槐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发呆。

  姜槐正半蹲在沙发边,衬衫挽到手肘,探手去试桶里的水温,昏黄灯光下的神色有些温柔。

  他脱下的那件布料精细的羊绒外套就随手搭在沙发背上,方琸甚至能看清沙发上一大片暗黄交错的陈年斑迹。

  昂贵的手工外套和那套肮脏陈旧的沙发之间是那么格格不入。

  就像姜槐此刻,哪怕只是那么蹲着,什么都不做,同样显得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而如果不是因为方琸,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么偏僻落后的地方,也不用委屈自己住几十块钱一个晚上的旅馆。

  方琸忽然就替他委屈得受不了,有些后悔让他陪着自己来了。

  姜槐大概是慢慢觉得水温合适了,偏了偏头,伸手要来脱方琸的袜子。

  方琸忽然反应极大地躲了躲。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心里酸涩的那股劲,就是忽然特别替姜槐委屈,连桌角那一点没擦干净的茶渍都让他觉得会弄脏了这个人。

  “怎么了?”姜槐这段时间已经哄人哄习惯了,几乎没怎么思考便下意识哄道:“乖啊,不然明天又该腿疼了。”

  “我自己来,”方琸垂了垂眸,“脏。”

  姜槐闻言“啧”了声,眉头拧起,像是不大打算再讲道理,直接上手把人的鞋子袜子一并脱了,“真当我惯着你了?赶紧泡完睡觉!”

  “我……”

  话音未落,脚心忽然被烫了一下,方琸就这么倏然哑了声,彻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进屋这么久了,你这脚怎么还是这么冰?”姜槐低眸瞅着方琸那只莹白的脚丫子,伸手将木桶拖近了点,“这次回去得找个营养师调理一下,不然你这腿再过几年一准下雨就要疼……”

  姜槐絮絮叨叨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说到一半抬眼看了看方琸,“你觉得怎么样啊?”

  方琸像被他的目光烫到般抿了抿唇,低声道:“都听你的。”

  姜槐挑眉,“什么都听我的?”

  方琸几乎没多犹豫便点了头。

  “这样……”姜槐声音低了点,眸色也沉了沉,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等你腿好了,也是听我的?”

  “……”方琸瞬间反应过来了,耳尖窜上红意,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姜槐眸里笑意深了点,故意又折磨人似地慢悠悠道:“你这意思是……随我怎么折腾?”

  方琸脸上簌然红透了,随即受不住似地点了点头。

  -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方琸翻来覆去地滚了几趟,木床质量不好,稍微动个几下便要“咿呀”作响,方琸怕吵着姜槐,忍着没再动弹了。

  过了半晌,黑暗里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睡不着?”

  姜槐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刚刚转醒,还半哑着,深深浅浅地撩动着人的耳廓。

  方琸耳尖一烫,在黑暗里转了个身,有几分迟疑道:“……我吵醒你了?”

  “算不上,我认床,在哪里都睡不久,”姜槐嗓音里带着笑,“……需要陪聊服务吗?”

  “……”

  大半夜用这么撩人的嗓音说这种话,也实在是……有些犯规了。

  方琸脸上红了红,庆幸着还好没开灯,姜槐看不见自己。

  等了一会也没见人开口,姜槐估计着人是又害羞了。

  他这会儿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干脆换了一句,“那要陪|睡服务吗?”

  方琸双眸倏然睁大了。

  ……要。

  他在心里怂怂地开口。

  但现实是,他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大概一分钟过后,黑暗里突然坐起来一团轮廓。

  木床顿时知情知趣地发出“吱呀”一声。

  方琸被吓了一跳,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仍旧是一动也不敢动。

  姜槐抱着自己那床被子下了床,往方琸床边走来,真到了人家床边,还能彬彬有礼、装模做样地多问一句:“我能上床吗?”

  方琸整个人简直要冒烟了。

  偏偏姜槐并不打算就这么把人放过,又耐心十足地重复了一遍,“能上吗?”

  于是方琸只好勉强忍着羞臊,讷讷道:“……能。”

  姜槐这才收敛一点,安安分分地躺下了。

  单人床毕竟位置有限,哪怕不像学校宿舍那样狭窄,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躺着也很难施展得开手脚。于是,将方琸搂进怀里也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姜槐忍着没将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清心咒,顿时感觉自己从身到心都被洗濯得干干净净。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分分地挨着。

  过了一会,小腹被冰了一下。

  刚脑子里都是上次存的那张照片,忍不住偷偷摸了一下人家腹肌的方琸脸红了红,磕磕巴巴道:“我、我不小心的。”

  “……”

  姜槐木着一张脸。

  顿时感觉自己那遍清心咒白念了。

  当然,最后这不小心的一下以姜槐一本正经地摸回去告终。

  方琸像尾被蒸熟的大虾,反反复复地蜷起又被摊开,估计以后再也不敢了。

  -

  隔日一早,两人双双醒了。

  姜槐怕人再给臊得晕过去,没多撩拨,直接一掀被子下了床,上外面公共洗手间洗漱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方琸已经将两床被子都规整地叠成床脚的小方块,姜槐帮着将本就不多的行李收拾好,两人上前台退了钥匙。

  老板嘴里叼着只土烟,低头将多余的定金找还,递过去的时候顺势将两人打量了一眼,含糊道:“外地人?”

  这地方向来只有出去的,少有进来的,不怪他多打量几眼。

  姜槐笑笑点了头,没多说话。

  不多时,两人转身出去了。

  方琸站在街头,触目都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色,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昨晚那阵小雨带来的痕迹已经被扫得一干二净,只有土路上的几处小洼还积聚着一点雨水。

  一阵冷风拂过,方琸紧了紧衣服,忽然抬腿朝小路另一头走去。

  姜槐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头,间或打量一下周遭掠过的土路瓦房,昨晚到的时候夜色深沉,什么也没看清,当下这才算得上是和这座小镇的第一次会面。

  在来到这里之前,姜槐无数次想象过方琸长大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但真到了这个地方,又觉得方琸哪怕站在其中,也看不出太大的归属感。

  视线一错,方琸转身拐入了一条小巷,姜槐回过神来,快步跟上。

  那是一间狭窄破落的店面,除开挡在门口的推车,剩余的空间仅能供一人出入。

  方琸往两边掀开布帘,进门前喊了句,“两碗面。”

  好像从进这里开始,他身上才多出那么一点人气。

  进了店里,视野就更狭隘了,房梁极低,总给姜槐一种一抬手便会打到屋顶的错觉。

  矮凳矮桌,估计是年头久远,桌腿缺了一截,用的一大摞砖头垫着,仍旧摇摇晃晃,万幸桌面打理得够干净,这才给了人一点能用来吃饭的信心。

  面上得很快,热腾腾的一大碗,菜叶青翠诱人,虾仁小而晶莹,方琸抽了一双筷子递给他,“试试?”

  姜槐挑了一筷子面送到嘴边,有些意外地发现味道很是不错,下意识抬眉往对面看去一眼。

  隔着热面袅袅的雾气,方琸倏尔笑了笑,“以前都是我爷爷带我来的。”

  他的神色看不出多大的伤感,口吻也很平常,“他是个固执的老头,我是个固执的小孩,他又不懂怎么哄我,只好带我来吃面了。”

  这是方琸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姜槐静默一瞬,忽然明白了他把自己带到这里的用意。

  方琸不是把过去摊开来给他看,他是静默而虔诚地带着自己,走进他的过去里去。

  姜槐低头吃面,心里烫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结账出门时,店里的老板忽然把人叫住了,将放在一旁的老花眼镜捡起来戴上,将人反复打量了几遭。

  方琸不待他开口便主动道:“周叔,是我。”

  方琸每年回来扫墓都会上他店里来一趟,老头这几年眼睛越发不好,再过几年,怕是人站在跟前也认不出了。

  他有些唏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方最疼就是你了……”

  方琸闻言笑了下,“你也要注意身体。”

  老周摆摆手,目光往旁一扫时,忽然狐疑地眯了眯眼,“这是,你朋友?”

  姜槐总觉得对方那道打量的目光让自己不大舒服,但出于礼貌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

  方琸嘴角的笑却忽然淡了些,客气道:“周叔,没什么事的话我该走了,还赶着上山。”

  老头眼睛花了,脑子却不糊涂,眼看着脸色就要难看起来,“你就不能……”

  方琸适时打断了他,“周叔,不能就是不能,再多说就不合适了。”

  “我自己的事情,别人不会比我更清楚了。”

  说到后面,语气近乎生硬,姜槐总觉得,方琸此刻像是被强硬扒掉外壳的贝类,暴露在阳光下的贝肉近乎瑟瑟发抖了。

  下一秒,动作快过意识,姜槐忽然就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把人牵住了。

  老头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惊怒道:“你们这是……!”

  方琸只怔愣一秒,随即便反手扣住那只手,低声道:“抱歉,我就是这样,一辈子也改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某天:

  方琸:够、够了……

  姜槐:你自己说的随我怎么折腾,忘了?

  方琸:……

  片刻后。

  方琸:呜……

  PS:小火车,呜呜呜,况且况且况且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