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琸大概是能被写进教科书的那种既不烦人也不惹事的醉鬼,全程下来,只是很安静地在角落坐着,偶尔有人注意到他,就微笑地点点头。

  姜槐以前第一次见他喝醉还很久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方琸格外地乖,甚至于对他有些依赖,飘飘然半晌,回过味来才觉得不对劲。

  这倒也不怪他,他实在没见过喝酒这么不上脸的人,脸上一点红意也无,除了较往常迟钝一些,半点看不出不对劲。要不是姜槐在那时候观察半晌,怕是也看不出来。

  吃饱喝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准备转移阵地。

  酒店地下三层便是娱乐性极佳的场所,球牌赌桌泳池歌厅,应有尽有。早在前几个星期便提前预留了场地,这会儿只要坐电梯下去便可以。

  姜槐本就没打算久留,便适时起身和牵头人也就是周树说了要离开的意思。

  周树瞪着眼,“你这多久才来一回,这就走了?”

  “有人要照顾,留不了,”姜槐笑了笑,也没什么避讳,“今晚的单我买了,玩得开心。”

  周树便不赞同地看着他,“欺负谁没钱呢?”

  姜槐没解释,周树还想再问,沈代这时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差不多得了,人家还有夜生活,懂不懂?”

  周树便扬扬手,转眼又笑了,“行行行,下次有机会再聚啊。”

  姜槐点点头,视线越过周树的肩,刚好见方琸扭过头来,把头转来转去的,估计是在找人。

  姜槐便及时结束对话,迈着长腿又回去了。

  这会儿大伙都在整个包厢里四处乱窜,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去哪了?”方琸仰着脸跟他说话,眼神带着股无辜的控诉。

  姜槐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开玩笑似地问他,“找我了?”

  方琸诚实地点头,还是保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轻声道:“找不到。”

  姜槐表情有片刻的空白,脸上那点笑意忽然无声地消失了,掩饰般偏了偏头,“回去吧。”

  “什么?”方琸没听清,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送你回家。”

  “噢。”这回总算听清了,方琸站起身,见姜槐站在一旁,有些迟钝地伸着手给他牵。

  姜槐怔愣片刻,没说什么,抓着方琸的手,两个人从逐渐开始群魔乱舞的包厢中溜走了,没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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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跟在方琸后面,看他像个炮仗似地窜远了,不由有些无奈道:“你别走那么快,等下摔了。”

  话音刚落,大概是真走快了,方琸停下脚步晃晃脑袋,随即蹲下身来等了等姜槐,等姜槐一走近便拽着他告状,“它老是晃!”

  姜槐顺着他那根明晃晃在告状的手指头往下看,看见了光滑平坦的地面,顿时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姜槐半蹲下身,因为角度原因,方琸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温柔而有耐心的声音,“你喝醉了,不是它在晃,是你的头在晃。”

  方琸觉得并没有道理,想要反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这么轻易被哄住了。

  方琸仰着头,其实他反应和意识都有些迟钝,但大概是今晚的姜槐太温柔了,于是他很乖地回答,“没有醉,有点头晕。”

  方琸朝姜槐抿着唇笑,瞳仁又圆又亮,映着月亮,比夜色还要恬静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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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方琸更让人省心的醉鬼。

  不撒泼不打滚不骂脏话,大部分情况下还能对别人的话作出正常反应,除了迟钝一点、好骗一点,简直十全十美。

  甚至于,这个醉鬼现在还要反过来给他煮糖水。

  姜槐终于迟来地感到一丝头疼的滋味,再次重复,“我不喝糖水。”

  这么重复几次之后,方琸终于不再执着地要去厨房了,只是用无声的目光控诉着姜槐恶劣的行径,做最后迂回的抵抗。

  姜槐四平八稳地端坐着,丝毫不为所动,整个人从上到下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一股冷酷无情的味道,慢条斯理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爱喝糖水。”

  笑话,表现得再正常也是个醉鬼,真放进厨房磕着烫着怎么办?

  姜槐不打算冒这个险。

  方琸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槐,见对方又一次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后,不由有些委屈道:“可是我想喝啊。”

  姜槐的理智瞬间退回底线以下,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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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在厨房盯着逐渐沸腾的开水,而方琸因为被勒令远离锅灶,此刻站在五步远外,有些无聊地朝这边望了望,“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姜槐关小了火,却对着一堆瓶瓶罐罐犯了晕,“哪罐是糖?”

  方琸便走近了拿起一个玻璃罐子,拧开朝小锅里舀了好几勺。

  姜槐光这么在旁边看着,脸都拧巴了,“这得多甜?”

  方琸反应虽然迟钝了,逻辑却很严密,一脸严肃地重申道:“糖水就是要甜。”

  姜槐看了眼明显水平位下移了一大截的罐子,没和他争辩。

  一锅糖水刚好分成两杯,好说歹说方琸还是坚定地要分他一杯,姜槐讲道理无效,只好投降。

  近百度的水,姜槐怕方琸没轻没重的万一烫着,自己拎着往客厅走。

  方琸跟在后面,伸手要拿,被姜槐拍开了,“烫,等会儿。”

  方琸便这么坐在客厅眼睁睁地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心急地问了几次,“好了吗?”

  “我先试试。”

  姜槐上手试了试温度,算不上太烫,便将杯子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就这么一口,脸上变幻了数十种表情。

  咸,能把人直接送上太空的那种咸。

  方琸仍眼巴巴地看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迷糊到把盐当糖使了。

  姜槐忍了又忍,眉头皱起又松开,勉强笑着道:“好喝。”

  方琸一听高兴得不行,抓起杯子也要喝,给姜槐吓了一跳。

  “等等。”

  方琸便有点无辜地抬头看他,看得姜槐一阵心虚,低声哄他,“这杯冷了,我再去给你换一杯。”

  方琸伸手一摸,杯子温温的,不由怪疑惑地看着他,“不冷啊,刚刚好。”

  怎么这么不好骗呢?

  姜槐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又怕他这一杯喝下去要出问题,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讲道理:“这两杯我都想喝,让给我行不行?”

  方琸闻言看了姜槐一眼,在手里的糖水和姜槐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姜槐,把糖水放到桌上,抿唇道:“好吧,那两杯都给你。”

  姜槐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又喝了好几口,这才把人哄过去。

  最后只得又进厨房煮了杯真正的糖水赔给方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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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扫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么一顿折腾,时针已经快摸到十一点的尾巴了。

  刚喝了一大杯糖水,方琸双颊暖呼呼地泛着红,眉目倦懒。

  姜槐就这么坐在旁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直到方琸有点迟钝地转过头来,才道:“很晚了,你该睡觉了。”

  方琸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于是今晚的惬意轻松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脸上一点不太明显的仓惶和小心翼翼,“你要走了吗?”

  方琸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眼睫很快又很慢地眨了眨,甚至说不出他那一瞬的神情是不是难过。

  姜槐直觉方琸的反应不太对劲,但并没有时间多想。

  也许只是迷迷糊糊时下意识寻求安全感的表现而已。

  虽说如此,姜槐还是耐着性子、放低了声音哄他,“先不走,等你睡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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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关了房间的灯,只留下一盏散发着暖黄灯光的床头灯。

  而方琸坐在床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站了起来。

  “怎么了?”姜槐恰好转过头来,随口问。

  “我的睡衣。”方琸蹙着眉头,脸上出现着急的神色。

  姜槐正站在衣柜边,闻言重新打开灯,转过身拉开柜门,问他,“别急,我帮你拿,哪一套?”

  “最下面那套。”

  “这套?”姜槐弯腰拿起来,边往床边走边忍不住手痒地抖了抖,结果不小心抖出了个黑色的兜帽。

  不由愣了愣。

  这是……企鹅睡衣?

  在他印象中,方琸可从来没穿过这么童趣的睡衣。

  姜槐指尖发痒,眼神发沉地朝旁边瞥了一眼,把睡衣递了过去。

  方琸完全不知道这人的恶趣味,接过睡衣,弯着眼对姜槐笑了笑,随即又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你能不能转过去呀。”

  方琸越是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和模样,就越是让姜槐起了想逗他的心思。

  反正方琸自己都迷迷糊糊的,脾气又软,过后想起来估计也不会找他算账。

  不过还是算了,姜槐轻叹口气。

  背过身好一会儿,时候差不多时姜槐转过头,目光顿了顿。

  方琸正低着头掀开被子一角,穿着企鹅连体睡衣的他看起来像只温顺无害的小动物,兜帽垂在身后,扁扁的尾巴笨重地拖着,显得有些可爱得笨拙,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身后正站着危险而矫捷的捕猎者,就这么露出一小段白皙单薄的后颈,像是对人完全不设防。

  姜槐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无声地转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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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槐低头给方琸掖了掖被子,低声道:“睡吧,我就在客厅,等你睡着了再走。”

  方琸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姜槐,问他,“你不睡吗?”

  姜槐好像笑了笑,又好像没有,“我要回家里睡呀。”

  “噢,”方琸好像懂了,将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重新藏起来,轻声道:“晚安。”

  “晚安。”姜槐关了床头的灯,随后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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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琸睡得很快,第二次打开门时,他小半张脸都陷入被子里,鼻腔发出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

  姜槐站在方琸房间的门口,手搭着门,无声地望着方琸恬然的睡脸。

  那一刻,估计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果此刻有人问起姜槐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场景。

  不是当初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时,方琸在电话那头有些疲惫地和他说,“姜槐,我好累了。”

  反而是两人还好着的时候,大概是冬天,两个傻子跑到人迹罕至的山上去看流星。

  山路刚走到一半,姜槐忽然有点耍赖地从背后将方琸抱住,下巴枕在他肩上,低声道:“男朋友,我好冷啊……”

  方琸那时候大概顿了一下,忽然抬手将围巾解松了些,就着这个艰难的姿势,从后面抓起姜槐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认认真真、甚至有些笨拙地开口,“男朋友给你暖手……”

  他就干干净净地站在那,整个人比冬天第一片落下的雪花还要剔透干净,并令人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方琸:我好累了。

  姜槐:我帮你揉揉腰?

  方琸:……

  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