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宵禁。

  徐原青刚从常老那回院子,就听柳谦说才将散朝。

  殿内审讯,听审官员屈指可数, 皆是大晟股肱之臣,其余文武百官皆在殿外跪着听候。

  单单是审问陆秋灵,再沈齐文对峙用不着这么久,想必崇明帝是有意敲打百官, 硬生生让他们跪了一日。

  “沈齐文在哪?”

  徐原青刚才喝了药,嘴里还泛着苦味, 抬手拍了拍胸脯顺气,去架子上找到了一个木盒子, 取下打开看满满一盒糖,他随便捡了一颗缓解苦味。

  柳谦绕过打瞌睡的左越,去倒茶喝, 小声道,“羁押刑部, 沈玉泽主审。”他仰头饮尽茶水, 抿了抿茶叶咽下去, 回头看他补充道, “杨明监审。”

  闻言, 徐原青挑了挑眉,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

  柳谦之前还想,他为什么对沈玉泽要做主审的事情丝毫不慌,原来是早有对策, 想必是今日面圣时提的事, 连沈玉泽都措手不及。

  徐原青把糖盒盖好搁在书桌上,夜里寒凉, 左越年少觉多,靠着椅子就睡的安稳,他一边去取大氅来,一边问,“陆秋灵呢?”

  “也在刑部。”

  徐原青把大氅给左越盖上,神色凛然。

  按理,崇明帝认了陆秋灵敲登闻鼓陈冤,她就受了皇恩,是控告,不用受押,受刑。

  人在刑部,只有一种可能。

  徐原青用钳子扒了扒碳火,火光映衬他的面容,眼下的红痣越发浅淡,若不细瞧都看不出有红来,他睫毛动了动,继续询问,“陈文敬还在搞宫中吗?”

  柳谦:“嗯,没见他出宫。”

  崇明帝信任他,不让他查陆秋灵的陈条,就只能是去查沈齐文谋害皇嗣的事了。

  徐原青:“想办法把证据递给陈文敬。”

  陆秋灵那查的如何与他无关,他只需坐实沈齐文谋害皇嗣一事,他就再翻身不了。

  柳谦应声,出走片刻又折返回来,恰撞见徐原青准备抱左越,他几步上前就将他手扒开,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徐原青张嘴辩解,“我只是想试一下。”

  柳谦毫不掩饰的白了他一眼,只差把骂他的话写在脸上,没好气的将睡懵子抱起,临走不忘提醒他,“有人要见你。”

  徐原青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今日感觉身体有所缓解,常老适才也说了他体内余毒渐清,悉心养护几日可见大好。

  他也只是想试试,这具身体有没有一点好转而已,没真想能抱起左越。

  正委屈着,就听院里传来响动,紧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最后是一声闷响。

  他取披风披上出了屋,院子里点了几盏烛台,珠光在明亮的月光下只能发挥微弱的光辉。

  他寻声看去,梨树下站起摇摇晃晃的人来,似摔得不轻,走动都打颤,近一些他才看清来人面貌。

  三更半夜翻墙来,还是徐原青很不想见的人,他毫不犹豫,当即就转身进屋。

  莘正元摔得四肢肿胀酸疼,眼睁睁看着他进屋关门也没能赶上,只能小心翼翼的敲门,“世子可否听我一言?”

  徐原青知道他来的目的,对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他无话可说更不想浪费时间。

  他言简意赅,“滚。”

  说完脱了衣服上床睡觉,特意用手捂住耳朵,隔绝门外大义凛然的鬼话。

  他想着白日向长远的来信,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梦里真见到了他。

  春风卷起残花,跨越山河落进了允州的城,城内河边桃花开的正盛,满地都是粉白的落花,边上一家面摊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

  黑衣窄袖,五官英朗。

  向长远清瘦了不少,垂眸看着眼前的宣纸,修长的手指握着毛笔,纸上落花染墨,一字一句皆念远方人,眉眼间都是柔色。

  徐原青明知是梦,见他还是忍不住的靠近,嘴角上扬,小声的叫他,“向长远?”

  他叫着他的名字,知这是他心中幻想故化成梦境,没奢求他会应答。

  不知是否梦里有感,向长远竟抬头看向他,无神的双眸瞬间灌满了星辰,惊喜的回应他,“世子?”

  徐原青心中大喜,一下就醒来过来。

  屋里明亮,日光透过窗户照亮屋子,他抬手还念着梦里的场景,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浓烈的药味,他不由得心里空虚起来。

  许久,他才抬手拍了拍额头,翻身下床。

  他取衣服穿上,将窗户推开透风,梨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为他缓解了心里的落寞。

  徐原青推门而出,莘正元还在。

  他定是等了一夜,整个人颇为狼狈,双眼红肿,眼神无光。

  “柳谦!”

  人从房梁上落下,柳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徐原青:“扔出去。”

  “世子!北疆还未和谈成功,太子不能死……”莘正元急忙说道,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柳谦丢出了院子,“咚”一声响,院子里彻底安静了。

  柳谦拍了拍手,去屋里喝茶。

  徐原青打了个哈欠,抬头看天,蓝天白云,很是惬意。

  莘正元说的话他想过,他已经几番差人送信去北疆了,一每一封都叮嘱李一鸣他们要小心太子的人。

  向长宁走前已经让李一鸣给他留话了,他要做什么放心大胆的做,北疆的贼首不足为患,他只需将沈齐文的脑袋留给她就行。

  向长宁很聪明,她要营救使臣,自然询问清楚所有消息,崇明帝分得清轻重,对她必定是和盘托出,可能还给了她最大的权利。

  所以她才留下了那样的话。

  莘正元现在还想用北疆和谈来留沈齐文的命,的确是个好办法,可惜徐原青半个字都不会听。

  徐原青理清思绪后回屋。

  左越端来早点,不用他请柳谦就自觉的落座,他接过左越递来的粥,抬眸看他,“允州有什么消息吗?”

  柳谦摇头。

  徐原青追问,“是没有打听到还是没有异动?”

  柳谦陈述,“允州没有我们的人,能打听到的只有城中明面上的动静,暗地里的无从得知。”

  徐原青揉了揉太阳穴,他没想过局面会延展到允州去,在京城他消息灵通,远在天边就叫他头疼了。

  左越忽然道,“兴许肖公子有办法呢。”

  肖予安连边疆的消息都能探听到,允州也极有可能有消息。

  徐原青正要起身,左越就将他拉住坐好,“我去就行了,世子去忙其他的事吧。”说着,不等徐原青同意就跑了。

  柳谦淡定自然的继续喝粥吃菜,左越有人跟着出不了事,不用担心。

  柳谦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头也不抬的说,“顾先生离开了,这是他留的字条。”

  徐原青瞥了一眼,上面就一个字——“北”,不用猜他定然是放心不下向长宁,去北疆了。

  柳谦补充,“有人跟着。”

  上次徐原青为了把常老送进宫,暴露了身边所有暗卫,他现在没有底牌,干脆就明着来了,让他们明晃晃的保护他身边的人。

  吃完饭,徐原青准备去刑部一趟。

  这京城无人不知他和沈齐文不对付,这么好的机会不去落井下石一番倒是可惜。

  常老叫他多走动疏解心中郁气,他出门没有乘坐马车,沿着街道行走。

  一路听到了百姓们激烈的议论,沈齐文在他们嘴里是个人神共愤的畜生,陆秋灵风评两段分化,有人说她活菩萨下凡,有人说她是最毒妇人心。

  百姓所言从心,各种观点如波涛翻涌,徐原青像是听了一阵雷声轰鸣的春雨,雨过万物复苏,春笋出土,新季像依稀可见。

  “不过,即便太子有罪,想必陛下也不会赐他死罪,估摸着到最后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徐原青听到有人哀叹,话语不同于其他只会谩骂,他顿住了脚步,寻声看去,裁衣铺的台阶上坐着几个挑夫,说话的那个满头大汗用一角扇风。

  他同伴说道,“能把这个没用太子废掉就不错了,还定什么罪,砍什么头。”

  “二位此言差矣。”

  裁衣铺走出一个俊郎的少年郎,粗麻衣衫也难掩他挺拔的身姿,他走到台阶下朝两个挑夫作揖,“当今圣上政治清明,听万民之言,诸位心声我等会上书于天,相信陛下定会圣心裁断,太子失德,罪大恶极,不死难以平民愤。”

  他彬彬有礼,两位挑夫却被他此番言论惊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鞠躬回礼,支支吾吾的找不到话回。

  徐原青听完继续走,偏头问柳谦,那书生是何人。

  柳谦认得他腰间的木牌,国子监的学生才有,想必他就是其中的学子,话中的“我等”,恐怕指的是他的同窗。

  徐原青记得,杨明肄业于国子监,不知道两件事有没有关联。

  正想曹操就遇到了,都不用跑一趟刑部。

  杨明见他后上前行礼,“世子。”

  徐原青抬手回礼,难得见他着官袍,这红袍衬他端方自持,举手投足儒雅贵气。

  “审完了?”

  杨明与他同行,步伐缓慢,“沈大人已将罪证和供词呈上。”

  徐原青眼底含有嘲讽之意,笑问,“只有供词?”

  杨明没有回答,徐原青也没想他回答,他猜得到沈玉泽非要做主审的缘由,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太子一党,抽身做朝中清流。

  他一定会上书请求赐沈齐文死罪,以此来拉拢朝中忠义之臣。

  只是国子监弟子们联名上书,声势浩荡,定然将他的上奏的气势压下,直接断了沈玉泽自以为是的掌控。

  两人前行一段路,杨明看徐原青几次张嘴都没有出声,便出声问,“世子想问什么?”

  徐原青是他求证国子监弟子上书和他有没有关系,但总觉得杨明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万一人家没有插手,贸然询问有些不妥。

  最关键的是,此次沈齐文下狱,是平靖侯极力上谏,否则天家威严下,太子不可能进刑部审查。

  百年世家的立场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表明,无异在挑战天子威信。

  徐原青知道,平靖侯此举有杨明的原因。

  就当是他自恋,觉得杨明有在帮他,所以对他说话也不由得客气几分。

  徐原青犹豫了一下,笑了笑没有问出口,转移话题,“你与京姝婚礼可有我的请帖?”

  杨明神情一怔,耳朵发红,垂眸浅笑,“自然要请世子前来观礼。”

  说完闲事,徐原青请杨明到路边茶摊休息,问道,“陆郡主现在何处?”

  “已查实太子罪责,郡主未欺君,刑部自然没有理由关押。”杨明陈述,想到了什么继续道,“何况郡主本就是自愿配合,没有关押一说。”

  徐原青指腹轻敲桌面,若有所思的反问,“那太子关押好了?”

  杨明猛地瞪大了眼,到手的茶立刻搁下,慌忙起身辞别,着急的往刑部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