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长远接过李掌柜的灯笼, 他为徐原青掌灯,已到宵禁时辰,两人便从小巷中弯弯绕绕的走, 乌云遮月,借着灯盏的光,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周遭伸手不见五指。

  一盏灯笼不够明亮, 所以他们走得近,却只能在静谧的黑暗中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还有周遭偶尔传来的响动。

  徐原青手藏在两层大氅下,亦步亦趋的随着旁侧的人走, 以前也有半夜出门过,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身边有人掌灯很不习惯, 而那人又出奇的安静,像是在故意磨他的性子。

  他原就不是能耐住性子的人, 向长远久不出声, 他便问,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什么呢?

  问他怎么知道莘正元会在藏宝阁?莘正元年少成名, 城府深沉, 他能猜到并不意外?

  问他为什么要来见莘正元吗?好像他没有立场问这些,因为他三番五次拒绝过站在他那边,所以他没有资格问。

  所以要问什么?向长远一时竟找不到话问,却又满腹疑虑想有一个答案。

  徐原青不是京中盛传的废物草包, 他不仅深藏不露, 还有一颗玲珑心,算无遗策, 步步为营,与他为伍或许不会输。

  但是……

  向长远不过片刻就想了许多,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似是在笑自己的自以为是,他若不是占了姓氏的运,想必徐世子不会一再对他客套。

  他轻言道,“我只是来送你一趟,你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我明日便都忘了。”

  他语气中带着无奈和哀叹,徐原青停下脚步,“你不满?”

  不等向长远回答,手中的灯笼便被夺了,紧接着眼前乍多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形,他一下就怔住了。

  徐原青在京城嚣张跋扈多年,说话也惯会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凭着金贵的身份无人与他针锋相对,但也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旁人也就冷眼相待,可向长远这般对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脾气莫名就上来了,撑着灯看他那双清明澄净的双眸,没好气的说,“你不用给我来阴阳怪气这一套,是你自己偏要跟来,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也没背着你,你若是想甩脸色,大可不用再绕路送我,你就此打住,拐回你的向府,明日不止当我们今日没见过,直接不相识最好。”

  他一口气说完,气息有些不够用,咳嗽几声低低的喘了几下,觉得自己身体太不争气,死死撑着站直与他对视。

  向长远看他眉头紧皱,眼中有几分怒意,有些无奈的辩解,“我没有,你所谋之事事关江山社稷,我并没有打算站在你这边,所以多问了,日后怕你为难,也怕我为难。”

  冷风四起,吹散了乌云露出皎月,月光倾洒将灯盏的光都削淡了几分。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无语。

  徐原青后知后觉自己急了,向长远虽然总和自己一道,但他的确几次三番的拒绝过自己,他依旧不是自己的人。

  所以,他们算是什么关系?

  既没合作,也不是同伴,说是朋友,又觉得两人之间没到那个地步。

  向长远看他吊梢的眉眼逐渐平缓下来,愣怔后有些不知所措,他笑了笑往前走,看人还站在原地,轻声唤他。

  “徐世子?”

  他声音亲和,不似旁人叫他时带着嘲讽的意味。

  徐原青回过神来走去,不知为何,他感觉到向长远身上有股子坦然,不是少年自信,也不是因为出身名门有靠山的底气。

  他身上的坦然是浑然天成的是无畏、无惧,偶尔会给人一种历尽千帆的看淡。

  好像,对什么都坦然接受,即便前面是荆棘万丛,他也不卑不亢的往前走。

  初冬寒气重,他恍惚间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脑子有些混沌,浑身一颤,忽然叫他,

  “向炮灰。”

  叫出口后,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叫的不是向长远,而是在叫醒自己。

  向长远微微倾身,应他,“嗯?”

  “莘正元说看到了你就没有不甘了,是因为……”徐原青莫名有些慌乱,他沉了沉心,往前路看去才继续说,“沈齐文与唐国公还有杨家联合,递了几道折子。”

  向长远侧目看他,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弹劾你父兄。”

  他话音刚落,向长远神色周变,自古将军最忌讳功高盖主,向家平定北疆有功,为大晟夺回三城,功不可没,百姓称赞,如今回朝正是福祸君上一念之间。

  向长宁先行回京,便是打点朝中上下,处理繁琐军务,以免落人口实,不想防上防下,竟然被沈齐文摆了一道。

  “何时的事?”

  徐原青:“应该在这几日,否则血茴草一事,沈齐文不会全身而退。”

  血茴草一事,沈齐文难辞其咎,莘正元革职,他却安然无恙,其中的缘由,不只是因为他是天家之子,还因为向家如日中天,位高权重,功高盖主,内不可乱,储君不可废。

  向长远思绪乱成一团,凭生了几分冷汗,好像将死一般的惊惧从心底传来。

  徐原青:“此事本不该同你说,但你姓向就该知道。”

  “为何不同我说!”向长远低声质问,“那此刻又为何同我说来!”

  徐原青与他相识至今,从未见他这般疾言厉色过,一时间被唬住,此时他知晓后第一时间就叫柳谦传信给了向长宁。

  向长宁给的回信,其中一条就是让他不要告诉向长远,他思来想去也不该和他说,他自八岁就在江湖游历,虽也见了许多沉浮,毕竟没有朝中诡谲。

  他心思单纯,做事纯粹,此事不告诉他,也是怕他关心则乱,行差踏差反坏大事。

  “徐世子,你可知此事有多重要!”向长远眉头紧皱,眼中对他满是失望,“你现在告诉我,又是想逼我站在你那边吗?”

  他急切时将话说绝,徐原青叫他,“向长远!”

  他即便再想拉拢向家,也不会这么不堪。

  他自问从未强迫过他,也未利诱过,竟被他如此猜忌,一时间也寒了心,紧握着灯笼把,咬牙切齿,“我就不该多这句嘴!你向家死活与我何干!”

  “是,与你无关!我将你当成朋友,关心你的生死,原就是一厢情愿。”向长远也被他激怒,有关向家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时间失了分寸,与他急言相对,“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算计我!”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徐原青脑袋发疼,自己身体不好激动不得,没力气和他针锋相对,冷冰冰的甩下一句,“我也是昏了头了和你说这些。”

  说完拎着灯笼晃晃悠悠的离开,月光下青白的身影如一道水光,昏暗的灯笼光映衬着,似真似幻,不一会就消失在了窄巷中。

  徐原青明明披着两件大氅,晚上的风也没吹到身子骨,偏与他分道后就浑身难受,骨子里一阵一阵的刺痛,一阵冷一阵热,脑子里也混沌不清,迷迷糊糊中回到了院子。

  恰好半夜来瞧他左越,徐原青被他扶到床上,用仅存的意识拉住他,嘱咐他找柳谦拦住向长远,切忌他轻举妄动,然后传信告诉向长宁,说完听左越都记下了才昏睡过去。

  顾三知半梦半醒被叫醒,来给他诊脉施针,这才感受到之前的老大夫为何满头白发,总是唉声叹气。



  这样不听话的病人,作为大夫真是愁煞人。

  徐原青此次并没之前严重,不是中毒中蛊,只是气急攻心引起旧疾,修养几日便好。

  他连续几日卧病在床,醒来也是浑浑噩噩,行为举止都十分木讷,时常回不过神来,左越说个半晌,一回头人要么发愣要么睡着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倒不如像之前一样,世子任性妄为,还有些活气,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叫人心里焦急。

  李英急得团团转,直说是中了邪,顾三知好说歹说她才没去请国师来做法,说是再看几日有没有好些。

  宣平侯府上上下下安静沉寂,外面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盖因向家班师回朝,陛下大赦天下,大晟举国同庆,京城有名的酒楼酒水免费,喜中藏乱,京城锦绣繁华,灯盏几日不灭。

  三日的热闹淡了后,徐原青才逐渐清醒许多,看院中的黄梨树眼睛有神了许多,已经入冬,叶子落尽,冬日枯败萧寂之感扑面而来。

  “阿越,庆功宴办过了吗?”

  几日来,这是徐原青第一次主动说话,左越喜出望外,“世子问的是北疆战胜的庆功宴吗?”

  徐原青眼神清明许多,一脸“不然呢”的神情看着他,拢了拢衣袍。

  左越给他奉茶,“听说向老将军以军务为重延缓了庆功宴,定在了小寒,也就是后日。”

  “嗯,这几日有什么事吗?”

  徐原青接过茶抿了一口,思绪集中,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精神不济,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思考,今日才好些,能想清楚许多事情。

  左越去书桌翻翻找找,不过一会拿来一封未拆的信件,拆递给他,“这是柳谦哥哥今日送来的,世子可有精神看?要我读吗?”

  “我又不是瞎。”徐原青接过信件看,左越听着他像之前一样怼自己,雀跃起来,念念叨叨的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徐原青一边看柳谦传的消息,一边听着左越叽叽喳喳的话,不过一会心里便有了数,递给他信纸,看左越焚烧。

  沈齐文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说,他阅了两遍信纸,就是不见向长远的消息,微微蹙眉询问,“我病前叫你做的事做了?”

  左越拍了拍手,用钳子扒了扒碳火,“向公子哪有世子想的那么笨,柳谦哥哥说他找到人时,人家姊弟正商讨事宜呢,并没像你想的那般冲动。”

  徐原青“啧”了一声,当时向长远那副样子,他回家的一路都在骂他,以为他是个呆愣子,没想到脑子倒是转的快,没把事情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