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归全然不知坐在自己身边的弟弟正经历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他这会儿正面对着满桌的菜肴皱眉,只因这些菜看着都精致无比,但吃起来却没有一道合他胃口的。

  到了最后, 他索性只吃了几块自己带来的豆腐。

  皇帝今日这个生辰过得很满意, 心情看起来极好。

  但叶云归却觉得没劲极了。

  上一世, 他一直在尽心尽力做一个好太子,处处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可那样的他, 却因为不会揣摩皇帝的心思,最后落得了那样的下场。

  这一次,他倒是学会了拿捏自家父皇的喜好, 知道该怎么讨好对方了,可面对这样的“父慈子孝”,他心中只觉得可悲。

  “今日三殿下可是被气得不轻。”回到住处时,李兆忍不住开口道。

  “是啊,散席时,属下看他脸都黑了。”常东亭在一旁附和。



  叶云归苦笑一声,“在父皇眼里, 我与他其实没什么不同。”

  今日是他占了先机,可在他看来, 这并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殿下今日是不是没吃好?”李兆见他脸色不大好,便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 一桌子荤腥熏得我直反胃。”叶云归回到住处后, 让墩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半杯水下肚才觉得稍好了些。

  “殿下从前一直都不怎么挑食的, 怎么这几日胃口这么挑?”墩子疑惑道。

  “许是天气冷了,食欲不好吧。”李兆道, “殿下想吃什么,让御膳房弄一些来。”

  叶云归揉了揉肚子,明明觉得很饿,却想不到什么想吃的东西。

  墩子见他如此,干脆去让人将荤的素的还有点心都弄了一些来。

  叶云归挑挑拣拣半晌,只吃了两只桂花糕。

  “我突然想起了皇陵里那株桂花,咱们都不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打理。”叶云归道。

  “殿下若是喜欢,回头让人移回来,栽到汀园里便是。”

  李兆却一摆手,“别了吧,从皇陵里移植多晦气,不如弄一株新的。”

  墩子闻言连连点头,也觉得李兆说得有理。

  “咳!”叶云归掩着唇猛咳了一声,又让墩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殿下怎么了?可是这桂花糕吃的不合胃口?”墩子问。

  “无妨,可能是在宫宴上待了太久,被那油烟味熏着了,还有点反胃。”叶云归又喝了半杯水压了压,好不容易将那股子想吐的欲.望压了下去。

  当晚,墩子又让御膳房煮了碗青菜粥给叶云归。

  但他最后也只喝了两口便作罢了。

  岑默待他躺下之后,走到榻边坐下,抬手搭住了他的手腕。

  叶云归下意识想缩手,奈何岑默手劲儿太大,他根本就挣脱不了。

  “别闹,我没心思。”叶云归道。

  “什么没心思?”岑默问:“我只是看殿下不大舒服,帮殿下号号脉,殿下是不是想岔了?”

  叶云归耳尖一红,索性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没有彻底和好。

  叶云归有意冷落他,生怕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会牵连到满月,也怕自己会彻底陷进去不好收场。而岑默不知他的心思,怕把人惹恼了,自然不敢胡来。

  岑默帮他号完一只手,又换了一只。叶云归只觉手腕上被他搭住的地方,微微有些发凉,心里也不由跟着有些发痒。

  他平日里面对岑默时态度再怎么疏离,心里的感觉却是没变的。这会儿被岑默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撩.拨,便有些心猿意马。

  “你摸完了没有?”叶云归闷声问道。

  “嗯。”岑默有些不大情愿地放开了他。

  “如何?”叶云归问。

  “岑某是刺客,不是大夫,号不出什么来。”

  叶云归一脸无奈,“那你还摸得那么认真?”

  “我只是太久没与殿下亲近了,想找个借口罢了。”

  岑默甚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叶云归倒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眼不见为净。

  “我今晚不想去偏殿了。”岑默道。

  “都说了,我现在没心思。”叶云归道。

  “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想陪着你。”岑默见他没有反对,小心翼翼躺到了他身边。叶云归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下意识往里头挪了挪,给对方腾出了点位置。

  岑默见状心中一喜,悄悄往他身边凑了凑,却没敢放肆。

  大概是因为两人许久未同榻,叶云归当晚睡得不太踏实,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第二天起来后,他胃口比昨日更差了,只喝了半碗米粥。

  墩子提议说让太医来看看,但叶云归不想兴师动众,而且他在庄子里时太医就隔三差五给他诊脉,此番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晌午时,叶云归去给皇帝请了安,说要回汀园。

  皇帝一见到他很是高兴,忙给他赐了座。

  “朕今日还在想你做的豆腐呢。”皇帝笑道:“不久前老六跟着老四去庄子里看你,回来朝朕说吃了你做的豆腐,当时朕就想着,要是能尝尝就好了。没想到你竟这么有心,还真是让朕尝到了你的手艺。”

  “父皇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儿臣这点小把戏,也就是哄哄父皇高兴罢了。”叶云归道。

  “你有心哄朕高兴,这便是难得的事。”皇帝道:“朕这么多儿子,能像你这般体贴朕心的,又有几个?”

  这话叶云归不大好接,便没吱声。

  “同朕说说,你在庄子里这些日子,有什么收获。”皇帝问他。

  “儿臣在庄子里,和那些伙计们同吃同住,看着他们收获播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奔波就为了一粥一饭,一件衣裳。儿臣有时候觉得,像他们那样生活其实也挺好的。”叶云归道。

  皇帝闻言略一拧眉,显然对他这回答不甚满意。

  “朕喜欢你与民同乐,但不希望你忘记自己的身份。”皇帝正色道。

  “是,儿臣知道,生为父皇的儿子,大夏朝的皇子,儿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助父皇保我朝安稳,百姓安居。”

  皇帝听他这么说,面色总算缓和了不少。

  “昨日朕的寿辰,昌王派人送来了贺礼。他老人家一直不良于行,做晚辈的该多去走动一二。”皇帝说罢拿起一份礼单递给叶云归,又道:“今日你替朕跑一趟,去给他回个礼,也去探望他老人家一番。”

  “是。”叶云归忙接了礼单。

  皇帝口中这位昌王,是皇帝的五皇叔,论辈分叶云归该叫他一声五叔公。不过这些年来,叶云归与他的交集并不多,一共也没见过几面。

  昌王府和皇宫离得并不远,坐马车不过片刻便到了。

  王府内比较安静,进门后除了几个洒扫的家丁,几乎没看到什么人。

  叶云归进去后被门房引到了前厅候着,不多时昌王便被人推着出来了。

  这昌王看着年纪得有六七十了,双腿不良于行,所以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残疾,反倒让他成了那一辈的皇子中,唯一能安度晚年的人。

  叶云归想,上一世若自己想开一些,而是安安静静做一个瞎子,说不定也可以活下去。

  “你父皇常来看我,但你们这一辈的几个孩子,我倒是都不常见。”昌王道。

  “是云归失礼,往后定常来探望叔公。”叶云归道。

  昌王闻言摆了摆手道:“老头子喜欢清净,倒也不必常来,哈哈。”

  他说着示意叶云归坐下,随后取了桌上的点心,开始逗厅内养着的鸟。

  那鸟被关在鸟笼里,却养得白白胖胖,估计就算是有朝一日得以飞出去,也未必能飞得起来。

  “我年轻时,心中总是不忿,觉得被这双病腿拖累了,终日被困在这木轮椅之中。”昌王悠悠地道:“但如今回想起来,这皇家之人,哪个不是被困得死死的呢?区别只是,被困住的地方不一样。我被困在这木轮椅中,你皇爷爷和你父皇,都被困在了龙椅中。”

  这话昌王说了没事,但叶云归却不好接茬,只能选择沉默。

  “云归,你将来又会被什么困住呢?”昌王问他。

  叶云归心中一动,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话里的意思。

  但今日既是父皇让他来的,多半是有些话不方便直说,想让昌王提点他。

  “云归也不知,请叔公指点。”叶云归道。

  昌王一笑,开口道:“你是你父皇最好的孩子,没有人比你更好,其实你父皇心里也清楚。依我看,如今你也懂事了,知道体察你父皇的心意。”

  叶云归心道,果然。

  “我说这番话也不全是为了你父皇,亦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叶家的江山后继有人。”昌王道:“你父皇如今身体康健,正值盛年,你心里应该清楚他的抱负和忌惮。你如今的身份架在这里,进一步便是复位,便是一人之下。”

  “敢问叔公,这一步云归该进还是该退?”叶云归问。

  “进是一定要进,退你总不好再退到皇陵里去吧?”昌王笑道:“只是这一步该什么时候进,你心里要有思量。”

  叶云归闻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犹豫的事情。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步他只要不进,皇帝就能一直这么厚待他。可若他进了那一步,天长日久,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旧事重演。

  皇帝现在对他有愧疚,有疼惜。

  可一旦他再次成为太子,那份愧疚和疼惜就会再次变成忌惮。

  哪怕没了国师,谁又能保证不会有别的什么高人从中作梗。

  因为皇帝的格局就在那里,有一必有二!

  “小子,记住本王的话,你还年轻,目光放长远。你要做的不是保证不出错,而是要让你父皇永远愿意护着你,站在你这边。”昌王道。

  “多谢叔公提点,云归谨记。”

  叶云归说吧朝他郑重行了一礼。

  今日这番话,不管是昌王的本意,还是皇帝授意,对叶云归来说都不重要。他只需要清楚,自己此前一直没有搬回东宫实在是太明智了。

  他父皇一直没有下复位诏书,说明并不急着让他复位。

  既然如此,他最好还是乖乖回去汀园,做个比皇帝更有耐心的人。

  “昌王殿下什么意思?”从昌王府出来后,李兆问道。

  “话说得这么明白你还听不出来?”叶云归失笑。

  “属下听出来了,这是打算让您一直这么耗着?”

  “不耗着又能如何?”叶云归道:“我父皇正值盛年,就算我复位了也就是个太子而已,到时候不仅要担一身的差事,还要让满朝文武都盯着日日寻我的错处。届时差事我做好了,那都是太子的分内之事,不会得到任何赏赐。可要让人抓了把柄,父皇随时可以再送我回皇陵。”

  一旁的岑默忍不住道:“你差事做好了,得了百官爱戴,可能被送回去的几率更大。”

  言外之意,叶云归上一次就是因为糟了皇帝忌惮才被送走,所以他做好做差都没有意义,生死全凭皇帝心意。

  “哎,是个死局。”叶云归道。

  “未必。”岑默开口。

  叶云归和李兆同时看向他,都想听听他的高见。

  岑默一挑眉,“大逆不道的话,殿下最好还是别听。”

  此话一出,两人便明白了。

  但叶云归再怎么狠心,也不可能做出弑父的举动来。

  回宫后,正是午饭的时间。

  墩子今天倒是有心,特意让膳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

  叶云归这回总算是没再反胃,安安稳稳吃了一顿饭。

  下午,岑默的人来了一趟,送来了一封信,是远在豫州的瑞阳公主托人送来的。

  叶云归许久没有姐姐的消息了,接到信之后十分高兴,当场就打开看了。

  “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岑默见叶云归一脸笑意,忍不住问道。

  “我姐姐说在那边一切安好,我姐夫闲着无事,还去学堂兼职做了先生。”叶云归将那封信认认真真看完,这才好好收起来。

  这会儿皇后应该在睡午觉,他打算晚些时候拿去给她看看。

  “你若是想念公主,大可以去看看她。”岑默道。

  “离开京城?”叶云归有些惊讶。

  虽说他如今不急着回东宫,可在这个节骨眼让他离开京城,他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毕竟他还没有复位就贸然离京,谁知道京中会有什么变动?

  届时真出了事情,他想回来都赶不及。

  “是你想离京吧?”叶云归看向岑默,“你的寒症已经好了大半,等过几日回了汀园,我就替你将剩下的寒症祛除了,这样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岑默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不由一黯。

  “我困了,小睡一会儿。”

  叶云归进屋躺下,将瑞阳公主那封家书放到了枕边,生怕压褶了。

  “满月,我当初让你给我姐姐下药的事情,你还记得吧?”叶云归问。

  【嗯,算起来现在药力应该快散了,若是不出意外,说不定过年之前你就能收到公主的好消息。】满月道。

  叶云归一笑,“那明年我就能做舅舅了。”

  【瑞阳公主美丽端方,她的孩子一定也很讨人喜欢。】

  “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那次给我姐姐下药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出现?”叶云归问。

  最初他还紧张过一阵子,因为满月跟他说,干预一个本该到来的生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可他等了很久,时至今日也没等到那传说中“很严重”的副作用。

  他甚至忍不住猜想,莫非是系统出现了漏洞?

  还是说……副作用已经出现过了,只是他自己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