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冷汗, 从苏认额角流下,沾湿凌厉的颌角。

  那拿着手机狂拍的Alpha,几乎是瞬间红了脸, 将自己的镜头转向苏认。

  而他身边那个抱臂看戏的Alpha男人,也立刻露出羞怯的神色, 小声对同伴嘀咕问说:

  “卧槽,真是苏认...?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拍照的Alpha同伴道:“你别说话, 我这录着呢。”

  那几个刚刚骂骂咧咧的Omega, 也没了之前的泼辣张狂的气焰,不知是不是被苏认说要扣分的事情给吓到了。而那个染了绿头发的Omega女生,最先反应过来, 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反问:“你说你是管理员就是管理员了?你是管理员你还发布让大家都来上你的系统命令?——呵呵,我还说我是管理员呢。”

  而那个刚刚被打了的Omega,也是哭哭啼啼地接话:“我可不管你们谁是管理员!你把系统弄成现在这样子,你老公还释放信息素,害得我们都发情,有本事你解决问题, 冲着我们凶算什么本事?扣分是么, 有本事你扣啊, 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Omega说着, 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伤心欲绝地哭诉起来。同时, 失控地释放出巨量的信息素, 似乎是以这种方式, 试图表达自己的愤怒与难过的情绪。

  ——就好像系统变成今天这样, 全都是因为苏认和谢酬秋。

  然而,当同为受害者的苏认,如今被迫推到一个加害者的位置上时,能做的却只有沉默。

  苏认的眉头深深蹙起,在对方凶狠得仿佛厉鬼的目光注视下,苏认冷冷道:

  “随你们怎样想。”

  呜咽的Omega身形一顿,齐刷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苏认。

  可苏认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刚刚的提醒,我不会说第二次。”

  苏认比郑可粒高大半个头,将受了惊吓的郑可粒带走的时候,倒有几分护着人的意思。

  郑可粒本能地贴得更近,目光就没离开过苏认。

  而苏认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郑可粒在猫眼里看到过的一般,仿佛一点都没变过:那张冷静又漂亮的脸,总能给人一种震撼的冲击感,给人产生一种想要仰望和亲近的直觉。

  可是,从那时到现在,明明还不过一个月。

  苏认就已经变得更憔悴、更清瘦、更疲惫、更苍白。

  说实话,郑可粒只觉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苏认有些摇摇欲坠,清浅的白芷香如果不仔细闻,还发觉不出异常,但若是仔细一嗅,苏认的信息素,明显沾着一丝不健康的甜。

  看来……苏认作为一个Omega,已经太久都没被标记过了。

  郑可粒忧心忡忡地看向苏认,忍了又忍,话还是滑到了嘴边儿,“你真的变成管理员了?”

  “嗯。”

  “管理员的意思...我能理解成,现在的系统是被你控制的?”

  苏认向着巷角张望,脚步加快,看向手机:“是——你见过何往生和郭小美了么?”

  郑可粒一怔,脚步顿下,“他俩刚被我们送到急救车上,拉到诊所里,现在应该被送到老何的诊所了吧......”

  苏认秀眉微拧,长舒一口气。

  然而要做的事情仍然太多,此时千头万绪,只有抓住主要矛盾,“好,带我去诊所看看,顺便,诊所有几台电脑?”

  郑可粒掐指一算:“唔,就三台?一个收银的老台式机,一个老何平时用的,好像...还有个郭小美的游戏本?”

  苏认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目前,哪能借到高配的电脑么?”

  “啊?”郑可粒眨眨眼,思索一会,“苏老师,你自己没电脑吗?”

  苏认摇摇头,“我想要的程序还是带不太动,而且现在...也不太方便。”

  苏认话音一落,身后跟着那个拿着手机狂拍不止的Alpha,突然出声,一惊一乍道:“我有啊!”

  苏认和郑可粒回头望去,面露厌恶神色。

  便听殷勤又热情的Alpha男人像是打了鸡血,突然凑上来,滔滔不绝地献宝:“三块SLI9800GTX显卡SLI,CORE 2 Extreme处理器,DDR2-1066内存......”

  话说一半,被郑可粒烦躁打断:“滚,别过来恶心人。”

  苏认的脚步却停下,黑沉的眸光凉凉看向那Alpha男人,声色淡淡道:“机子在哪?”

  男人闻言,满面红光地一喜,实诚道:“——在我家!”

  苏认眸光流转,捏了捏发脆的指骨,“你叫什么名字?”

  “梅悌仁!”

  苏认轻轻扯了扯唇角,忍耐着发情的症状,和肚腹空空的饥饿感,轻蹙着眉头,有气无力道:

  “把你的电脑,搬到诊所里来,尽快一些。”

  郑可粒厌恶地狠瞪那人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苏认,便见那拍照A像是中了头彩一样,点头哈腰,喜不自胜,“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十分钟后,便民诊所。

  苏认与郑可粒推门而入,所有哭喊哀叫的声音,在一瞬间静默了下来。

  人们将目光投向他,即便是曾崇拜着他的几个“粉丝”,眼睛中也不再泛着憧憬和喜爱的精光。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憔悴,面容疲惫。有的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胸口,低头喘息;有的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昏迷了一般。

  一股沉重的气氛笼罩在整个房间里,更糟糕的是,这里的信息素庞杂,床位拥挤,根本不具备单间隔离的条件,而的确有很多发情的Omega,和处于易感期的Alpha,正在所谓的病房里,不顾一切地接吻。

  很奇怪的。

  理智明明告诉苏认,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而且没必要为卫海的行为买单。

  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

  苏认的面色极冷,眼眶却酸涩,耳根也犯热。

  但闻他有些艰难地说:“抑制剂和生活物资,会马上发放给大家,新的积分获取方式,至多三天,也会向大家公布。”

  苏认话音一落,诊所内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激动。

  静默良久。

  才有一个少女眼含泪水:“哼,马上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是三天?——我们大家凭什么再信任你!”

  苏认轻轻捂住胃部,冷汗涔涔,声音很轻道:“之所以选择...面对面和大家公布,便是希望你们能够相信。”

  “我们不相信!我们只相信脑海里播报的系统音——!”

  “系统说了!操.你,或者杀谢酬秋,都能加积分!”

  “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偶像吧?——那是剧本里的人设,是连你自己的都不会相信的东西,哼,你以为这样能号召得动谁?你以为我们还会把你捧在手里么?!别天真了,苏认,你早就跌落神坛了。”

  苏认冷肃清秀的眉眼,淡淡扫过最后说话的人,薄凉的唇角轻轻勾起:

  “你说错了。”

  “我从来不在神坛上。”

  “只是,我敢做的事情,你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敢罢了。”

  众人迷惑,露出不解的神色。

  且已经有人不耐烦——根本懒得琢磨苏认的意思。

  也已有人跃跃欲试,几个Alpha目露凶光,似乎有冲上去将苏认扑倒的意思。

  苏认身边的郑可粒眼含泪水,紧张地看向苏认的身影,孑然一身,身体清瘦,精神疲惫,看上去哪里有半分战斗力?别说是几个Alpha,就连Omega,按苏认现在的状态,极可能也是对付不了的。

  ——苏认到底要干什么?

  郑可粒禁不住在内心咆哮:这人,是不是也有些太高估人性了?!

  却见苏认淡淡垂下眼,面无表情从系统住民的夹道中路过。

  他微微低下头,肩膀稍稍耸起,却没有垂头丧气或弯曲腰背。即便他的步伐不是很快,甚至非常疲惫,但却未曾表现出任何的软弱或颓废。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苏认走上通往二层的诊所楼梯,走了几阶,才半转过身体,对下面的系统住民们道:

  “最近三天,我会一直在二层,撰写帮助你们获得新积分的系统程序,你们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苏认的话音一落,便不再留步,转身上楼,只余他这一番话,震得七零八碎的系统住民们,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其中有一个激动的Alpha,要不是有同伴拉着拦着,似乎已经冲上去,要将苏认撕碎一般。

  直到苏认捂住酸胀的腺体,和疼痛的胃部,坐在自己的“新工作间”里时,才听到楼下的系统居民们,重新哄闹和哀嚎起来。

  郑可粒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你说你这是图什么?你如果要写那什么程序,那你找个地方去写呗,不就三天么?写完再出来不行吗?你现在跑出来,到这么多人的地方,不就成了个靶子了么?……苏认,我真的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三小时内,有四百多个人受伤,有多少人发疯?……万一、万一你……”

  苏认站在窗前,将目光投向窗下,神色冷静道:“可我必须成为这个靶子。”

  郑可粒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什么?”

  苏认轻轻叹了口气:“三小时内,就有四百多个人受伤,你觉得,如果我和谢酬秋,再躲在深穴里,不出来,多少人,能撑过这三天呢......”

  郑可粒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可是!你可以用,那种,在我们脑壳里说话的方式,来命令我们啊!”

  苏认将眺望的目光收回,看向自己身边的一脸关切郑可粒,“那是我唯一没法从前任管理员的程序库里,直接继承的技术。”

  郑可粒又道:“那,那你还可以——嗳,你还可以有很多方法!哪怕你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喊一喊,告诉我们再等等,不对么?”

  苏认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法跟郑可粒说,这样的方式,或者说,除了正统的颅内传音的方式,现在的系统住民们,再被其他的毫无公信力的形式命令,不仅不会相信,还会更加愤怒。

  苏认沉吟良久,才轻轻道:“如果,没有一个众矢之的,成为他们同仇敌忾的目标,他们只会盲目的自相残杀,或许,等不了三天,第二世界里,就不会再存在系统住民了。”

  郑可粒一愣,愣了一会,才咆哮出声:“那你就要这么牺牲自己么?——你要是死了,我们还是所有人都出不去,一样的结果,不是吗?!”

  苏认见郑可粒竟在真心在为自己着急,面露惊恐和担心之色。

  恍惚间,竟也是一片赤诚。

  苏认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盯着郑可粒看了好一会儿,才撇过头,生硬地开口:

  “——你有吃的么?”

  “...哈?”

  苏认淡淡抬了抬眼,道:“有点饿了。”

  “...小鱼崽还有一包干脆面。”

  苏认点点头,坐在一把瘸腿的板凳上,疲惫道:

  “那算了,你出去吧,把门给我带上就好。”

  郑可粒这才看出,他这是想岔开话题!还生硬到这种成度!于是也有点生气了:

  “苏认!我跟你好好说话呢!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

  苏认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定定地看向郑可粒。

  “其实,人性...虽不值得全然相信,却也没有那么不堪。”

  他的睫毛颤了几下,甚至感觉有点被苏认的那个笑给撩到了,他痴痴地问:

  “嗯...?什么意思?”

  “人从来都是复杂的,人的情感也是,我不相信人性全然光明,却也不相信人性全然黑暗——有时候,那些所谓戾气十足的群体,只是需要一些情绪上的引导。”

  郑可粒挠挠脑袋,好像没听明白,“可如果他们没被引向正途呢?比如现在?!”

  “是啊,”苏认的眸光黯淡下去,“所以,无论何时,我们都需要勇敢的人。”

  郑可粒蹙起眉头:“你想说,自己要做那个勇敢的人?”

  苏认却有些好笑地摇摇脑袋:“不是,可我并没有居功甚慰的习惯——我说的,是何往生,是小鱼崽,是你,是谢酬秋,还有更多沉默在人群里,但最终都会选择站出来的人。”

  郑可粒见他竟然还提到了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地缩了缩脖子。

  最终,他还是一摆手,有些气闷地着急道:“你可果然是个干老师的——可我他妈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想知道,如果他们真的冲上来弄你,你他妈要怎么办!”

  苏认将一只抑制剂,扎进自己的皮肉里。

  面对郑可粒的愤怒,苏认皱着眉听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

  “没所谓。”

  郑可粒脸色一板,正要骂人。

  就见苏认又将眺望的目光投向窗外,声音轻轻地,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反正,谢酬秋会来。”

  **

  谢酬秋打了个喷嚏。

  他作为一个易感期的Enigma,把Omega们勾引到发情,实在是无法再自控事情。

  在这个时期,Enigma往往会感到特别渴望与他们的Omega在一起,渴望体验情感上的亲密,和身体上的接触,而当这种想念,完全转化为一种思维上的专注,便会使Enigma们变得格外像一个偏执的小孩子。

  谢酬秋想苏认了。

  然而他拿着手里那本粉粉的日记本,生着闷气。

  ——苏认是第几次不信任他了?

  好像数不清了。

  苏认总觉得自己和刘夕有一腿似的——这怎么可能呢?

  用脚想就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苏认偏偏还能当真了?!

  谢酬秋确实缺点情商,因而时至今日都没反应过来,苏认的这种行为,其实叫做“吃醋”。

  “吃醋”这样一个名词,看似十分不可能发生在苏认身上,毕竟苏认以理智、无情和性冷淡横行京外化学组。

  然而“吃醋”这件事,却着实平等地对待世界上的每一对有情人,并无比公平地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有人一定要坚持:“瞎说,我男朋友就不会吃醋呀”,那或许,只是因为你的男朋友,不是那样喜欢你罢了。

  只是,苏认显然是一个,会吃醋的见习“准男友”。

  而他的见习对象,恰恰又是一个没什么情商的笨蛋,加之易感期的缘故,原本勉强好使的智商部分,也变得有点不好使了——于是这人面色阴霾地,掐着刘夕的日记本,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愤愤然将那破日记撕了个粉碎。

  而在那日记本的碎末和片段里,一字一笔地记录着,卫海进入第二世界的秘密,以及会偶尔提到的,当年,谢暮冬的死因。

  谢酬秋凉凉看向满地的碎屑,来回踱步一会儿,还是拿了个笤帚,将纸片扫了,扔了,周身的低气压才稍稍缓和一些。

  只见这人面无表情地在屋里扫视一圈,看了看碍眼躺在床上的金晚更,又去隔壁看了眼同款位置瘫着的南启明。

  两个Omega无一例外地释放出强烈而独特的Omega信息素,谢酬秋越闻越恶心,从口袋里掏出瘪瘪的烟盒,点起烟来,狠狠地抽了一口,试图让尼古丁将他血液里躁动易怒的情绪压一压,然而事与愿违的,当烟草味越是沁入脾肺,他便越是想念苏认的气息。

  苏认的身上,与其说是香,不如说是干净。

  无论是作为Beta,还是一个Omega,苏认的身上都不甜,更不腻。

  苏认的味道清清浅浅,似乎还带着点冰块似的凉,让人想起燥热酷暑后,第一股来自秋天的风,带着青草似的香气。

  苏认身上的每一寸都好闻:修.长的手、洁白的颈、纤细的腰……和只有自己看过的大腿根儿……

  谢酬秋狼狈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在朦胧的烟气中,突然惊醒一般。

  只见他咬紧了滤嘴,抬脚猛软踹了一脚有点年头的墙面,于是,这面由校舍改成的公寓的老年破墙,便抖落下来层层灰粉,顺便还掉下一块大墙皮。

  然而,无论是声音还是墙皮,都没谢酬秋阴森可怖的脸色,更让人战栗——面色铁青的Enigma重重捻灭了烟头,看了眼毫无消息的手机,又看了眼像是要下雪的天色,拎起自己的棉大衣,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去。

  三秒钟后。

  又黑着一张俊脸折回。

  只见谢酬秋从冰箱里取出两盒剥好的龙虾肉,合着柜子里密封的两大盒牛肉干,才铁青着脸,快步向门外走去。

  谢酬秋:开玩笑,我老婆还没吃饭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