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抽出了新芽, 枝头的雪被融化成了滴滴点点的春水,这个冬日比往年的冬日更长更冷些,太子殿下病逝, 皇帝因伤心过度, 重病不起。

  平稳了不过五年的盛京, 又陷入了一种提心吊胆的情绪中,头顶的乌云似再一次遮蔽了阳光。

  朝中官员众人纷纷胆颤心惊, 储君之死, 国之根本动摇, 朝廷动荡的同时边关的镇南王传来谋反异心, 已经联合了众多藩王, 只等皇帝驾崩便会假借进京奔丧之名, 行造反之举。

  但是就在众人以为皇帝撑不过冬日,却在初春传来痊愈的消息。

  彼时,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个雪地的玉珏却在盛京郊外的一个农庄里活的好好。

  他坐在屋内, 望着窗棱之外的槐树, 想起了之前和太子殿下在围场狩猎时,那棵巨大的槐树,以及树下的秋千。

  当时的自己脚尖像是在风中自由飘飞的蝴蝶,轻松愉悦,透过那棵槐树,他像是又看见了不远处躺椅上的男人,慵懒又矜贵,举手投足带着对他的温柔。

  几月前的大雪日,他醒来便在这个小院里, 是顾鹤去世的第七天, 他早已经葬入皇陵, 而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是没有资格看的。

  他睁眼便看见了跟在顾鹤身边的十七,他仍记得,她对他的不喜,所以他面无表情问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十七娘用更加淡漠的眼神看着他:“除了殿下,还有谁会想要救你?”

  玉珏愣了一下,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的,但还是十分恐怖,毕竟是占据了大半张脸的伤疤,他干裂的唇角,一笑便涔出了血迹:“是啊,除了他无人救我。”

  十七娘像是看不懂他苦涩,继续面无表情的说道:“金盏姐姐在殿下病逝那日也随着他悬梁自尽了,是我有负殿下嘱托。但是你,我会看好,不会给你自尽的机会。”

  玉珏脑海里浮现金盏那张严肃的脸庞,明明貌美却常年板着一张脸,让人不敢接近。

  他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她跟着他一起走了啊,那殿下身边应该不会缺伺候的人吧。

  “哦。还有这个,金盏姐姐死之前放在桌上的,好像是给你的吧。”十七从胸前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娟秀的字体写着两个字,玉珏。

  玉珏心中难受,甚至有些不想打开那封信,他原本就已经干涸荒芜的心原,承受不了再多的打击了,可是手指已经不听使唤的打开了信封。

  玉珏:

  殿下死前最后的吩咐是,命你我两人好好活着,可奴婢恐殿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会不习惯,只能冒死违背殿下的命令了。

  我原本不想与你多说半字,可实在不舍殿下如此憋屈的死去。只能在浅浅言说两句。

  殿下心悦你,想必你早已知晓,否则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和迫害殿下。早在你进府那日,整个东宫都知道,你身份不明,体内□□。

  你次次邀宠,于殿下而言都是鬼门关走一遭。但是他却从未拒绝过你,甚至拆穿你。

  那日望城坡一行,若不是你执意要和反贼离开,他甚至依旧会配合你,陪你演下这场荒诞的戏码。

  手臂中箭,失血过多,几次危在旦夕,才清醒不过一个时辰,便又将你从柴房中接了回来。为你解毒续命,你却暗恨他废你武功,断你后路。

  后为你点青,你是否也因此痛恨过,但那是他唯一的一点念想他,他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可又舍不下你。

  日日招你侍寝,又不曾留下,你心中也有怨怼,但是你可曾知道,每日从偏殿回来,殿下都需要以药续命,因为身上的痛苦整日难眠?

  殿下告诉我,他从不求你真心待他几分,因为他身子不好,年岁不长,恐你惦记他。他只望你能长命百岁,心畅豁达,诸事顺利。

  说到此,要说殿下这般结果该怪谁。金盏私心能想到的人,只有阁下了。

  金盏也愿阁下能长命百岁,永远记得殿下对你的好,始终怀着对殿下的愧疚,一直活下去。

  长命百岁。

  ......

  “你最好是别哭,不然伤口恶化,我还需要再为你医治一次。”十七的娘的声音冷冷的,眼神不善,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病患。

  玉珏如何能止得住,他知道他对他的好,已经是他感受的最好了,可原来是他心胸狭隘,只能看见那一点好。

  他泪意汹涌,产生的后悔比伤心更加来的汹涌澎湃,将他心脏攥紧,一呼一吸都能感觉到揪心的疼,吸入肺中的呼吸似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血肉。

  他疼的忍不住蜷缩起来,手上的信封被泪水沁湿,模糊了字迹,那像是剥开心扉的文字,就这般成了晕染的黑团,可是那带来的疼痛却不曾消失半分。

  十七看着床上大病初醒的男人,捂着胸口,似支撑不住的倒在床上,失声痛哭,原本就体力不支,不过半个时辰,便哭晕了过去。

  十七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棘手,殿下让她一定要救他的,她不能失信了。

  玉珏在十七妙手回春之下,在当天晚上才醒来,吃了一碗药膳,那封信已经不见了,他也不想问了。

  原本就沉郁的性子越发沉迷寡言了,常常看着窗外槐树便是一天,一言不发,恍若一个失去灵魂的空壳子,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人死不能复生,已经一个月了,你节哀顺变吧。”十七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真的很怕再这么瘦下去,他那些昂贵药材都白用了。

  “殿下绝对不想看见你因为他,思念成疾的,只有活下去,才是对殿下最大的惦念。”十七安慰起人来,也是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感情。

  玉珏眼珠子动了动,长久不说话的嗓子,干涩得像是千百年的老树皮的:“他......说要我长命百岁。”

  甚至脸上还带上了一点笑容,可那笑容里面充满的绝望和死寂,看的人心惊胆战,无法言说的窒息感。

  百岁啊,他现在一日便感觉像是百年了,终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个月,这间从未有人到访的小院里,迎来了一个贵气十足的客人,此人眼瞎心明,带着亡者的承诺。

  玉珏一言不发,让原本身体有疾的狄乾只能从他微弱的呼吸中,听出他的位置,随意坐在他的对面,脸上带着微微浅笑:“久仰大名了。”

  玉珏只是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树枝,静静的比雪落下的声音还要小。

  狄乾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继续说道:“曾经很好奇,我那心比天高的三弟,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后来知道了。却没有了再去认识的理由。”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完成我三弟的遗愿,他倾尽手中所有的势力,来和我换,镇南王的死。”狄乾声音如檀香般,淡淡沁入心脾,玉珏觉得那刺骨的冷又往他身上刺了。

  “虽说人都死了,我就算不杀他,三弟也不能拿我如何。”狄乾脸上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

  玉珏终于转了过来,他如今脸上伤口已经大好了,但是那蜈蚣般肉色的疤痕却无法消除,让他清俊的小脸,显得狰狞可怖。

  “不过死者为大,我自然不会如此,三月之后,镇南王必反。之后朝廷会派人镇压,我可让你同去,许你直取镇南王首级如何?”狄乾低声说道。

  玉珏心中毫无波动,这可是他一辈子做梦都想杀的人,但是此刻却半点激动的心情都没有了,还不如窗外那棵槐树断了一根树枝让他难受呢。

  “不必了。”玉珏居然拒绝了,他自己都没想到,原来放下仇恨这么简单,他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什么仇啊,怨的,通通在他心上失去了滋味。

  狄乾沉默了一瞬,笑容更加深了,“已经不想报仇了吗?罗络七皇子殿下。”

  玉珏听见这个称呼也是冷漠无比,他杀了那么多人,母妃和舅舅该瞑目了吧,若是怨他,等来日阴曹地府,他再去请罪吧。

  他已经不想耗费心神在仇恨上面了,他要记住他好。

  一定要记住他的好。

  人死,灯不能灭。

  “不过就算你不去,狄迅同样会死,哦,还有当初药王谷几百号人,全被三弟私自救了下来,此刻正在我庄子里,你想见他们随时来找我就好。”

  “当时为了保下他们,三弟可费了不少心思和口舌。”

  檀香消退,声音逐渐消失,人影无踪,原本面无表情的玉珏,呆呆看着外面,直接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瘦的骨肉嶙峋。

  他死之后,所有人都来告诉他,他曾经有多爱他。

  这甜味的毒药让他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又甘之如饴。

  十七三日之后回来,看见重病在床的玉珏,自然是忍不住冷眼嘲讽,又不得不尽全力医治。若是她再晚一日,等待他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玉珏身子和他的心一般,破破烂烂了,但是他记得,殿下让他长命百岁,他便支撑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一年又一年,活得形如枯骨又苟且偷生。

  一个灿烂春日,他靠在槐树根底,闭眼假寐,随着树叶刷刷作响的声音,他抬头看着从树叶阴影之中射出的阳光,他像是看见了那人的笑脸。

  他终究撑不住了,他想去找殿下了,真的很想去找他了。

  他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再看见他,他像是彻底厌恶他了一般,从不肯来梦里见他。

  所以这么久不曾见,他眼含热泪,激动的嘴唇都在颤抖,干巴巴的问出声来:“殿下,我可以不长命百岁吗?”

  而一直将灵魂藏在槐树之中的顾鹤,心中同样猝然一疼,舍不得他再受这般折磨了。

  他的小玉儿已经变成怪物模样似的,短短几年,白发丛生,雪鬓霜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小玉儿,过来吧,回到我身边。”他同样湿了眼眶,朝着他伸出一只手。

  玉珏怔了一下,眼泪滑过脸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漆黑无神的双眼阖上了,春风将他低声说的那句话吹了很远。

  “你不讨厌我,那我便放心了。”

  你若是不想见我,那便是死,我都不敢。

  “嘀嘀——系统检测爱意值到达百分百,已经超过时限,任务失败。”系统声音十分僵硬。

  任务失败了。

  但槐树之下,两个充满爱意的灵魂却在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