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云阳仙……沈初的魂灯灭了。”昔日的小道童,如今发须尽白,让人恍惚间明悟时间已过百年之久。

  他来报丧时,白眉低垂,声音克制不住的有些颤抖,极易听出他话语里的惋惜难过。

  云殊坐在象征着权柄与地位的高台之上,闻言,无悲无喜他。沉默半晌,忽然问起:“当年前来讨伐的同道们,踏平了剑阳峰,如今给师弟立个衣冠冢,都无处可立吧。”

  云殊说的虽是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语气。言下之意,连衣冠冢都不必为欺师灭祖的沈初立了。

  云殊在仙门掌权者们死后,被推举成了凌云仙门新一代的掌门。他久坐高位,积威甚重,一句看似怜惜的话说出口,那前来报丧的老人,便诺诺不敢言,颤颤巍巍的退出门去。

  守门的新一代童子们,听到了屋中两人的对话。在老人出来后,各个都对他翻起白眼,路过修士们脸上的厌恶,如同黑色潮水一般将老人包裹。

  “那个大逆不道的魔修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那等恶徒,才遭百年磋磨,真是便宜他了!”

  “听说这百年来,那魔修流的血染红了整条溶川。”

  “我还听说,狱守去替他收尸的时候,连个骨头渣子都没捞着。真是上天有德,叫他遭了报应!”……

  下山的路上,到处都是大呼痛快的喧闹声音。老人不敢多留,拄着拐杖奋力的向前迈。

  今天只有他穿着云阳真人在世时,盛行的素衣白袍。若是叫人抓住把柄,怕是会像从前那些人一般,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踉跄着在崎岖的山野小道间行走,老人抬手抹了抹赶路时流出的热汗。一不小心,露出干瘦手腕上系着的白色布条,老人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将吊丧用的白色布条掩盖起来。

  前后张望一番,发现四下无人,老人才放心的迈步向前走。

  从凌机峰至剑阳峰,光靠腿走得花上一天功夫。老人看了看快到正中的日头,抓紧时间埋头赶路。

  如今,恐怕只有自己还惦记着,那位曾经冠绝天下的世间第一剑修。

  偶尔走到人多的地方,老人便挂上讨好的笑意,弯腰弓背,生怕惹人不喜。但路过的修士们看他那穿着,具嫌晦气,要么快步走过老人身边,要么恶声叫他滚开。

  老人低声下气的任人辱骂推搡,等他走到剑阳峰,衣裳已不复整洁,胸前甚至还有幼童泼洒的一团污渍。

  夕阳西斜,枯藤老树,黑色的鸟雀在空中盘旋。

  总算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目的地。昔日高耸奇崛的剑阳峰,已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满是修士们遗弃的残兵断戟,四周还摆着许多座云阳真人的跪像。

  老人小心翼翼的取出手腕上保护极好的吊唁白布,系在了额头上。他对着剑阳峰正中磕下四个响头,随后一抹热泪,算是为剑阳峰上那位尽了心了。

  望着眼前的破败景象,老人心中无限苍凉,怕是自己死后,云阳仙君留在世间的,只有欺师灭祖的千古骂名,再没人记着他的好了。

  那位魂灯金光大作的卫相诃前辈,已飞升神界百年之久。成了神的修士,怎会在乎凡尘往事?

  只盼自己能活长一些,等仙君来年祭日,还能前来祭拜。

  斜阳染红的晚霞,与赤红的溶川水交映在一起。入目尽是血色,像是哪位大能在世界边际划开一道伤口,让天地都为之抽痛。

  “星辰司预知的地点就是这里,你找不到不能怪吾!”

  神界帝君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刖珰剑割破了喉咙。金色的神之血喷涌而出,那血液一落到地上,就让溶川寸草不生的岸边,长出嫩芽细枝。

  执剑人眼中波澜不起,他倒提着沾满金色血液的刖珰,沿着溶川源头向下游走去。剑尖划过的地方,草木疯长,留下一路绵延浓绿。

  草木破土而出的声音,打破了四野寂静,惊醒了趴跪在地面上的修士与凡人。众人对神崇敬又恐惧,根本不敢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位大胆的修士,低声呢喃了一句:“神怎么能降临人间呢?”神凡隔绝乃是天地法则!神灵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人间!可眼前神威浩荡的景象,半点做不得假。

  “云阳仙君在何处?告诉本尊,本尊将你送入神界。”

  本在河岸上寻觅的神灵,瞬间出现在出声的修士面前,若不是他眼底幽深冰冷,怕是所有人都会被他脸上的浅淡笑意骗了去。

  那修士并不敢抬头,自然没看到神灵令人恐惧的眼神。他听到神灵温和柔善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喜,以为神灵看重自己的勇气,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

  “神君放心,我派修士按通天石上降临的神意,将那魔修关进溶川水牢,受鱼群啃噬之苦,整整一百年,直到将他神志身躯尽数摧毁。神君您瞧,那溶川水便是魔修血液染红的。”

  邀功的话语说起来难免有几分自傲,那修士说完后挺直了背部,虽不敢看神灵真颜,但头抬的比周围人都高。

  “师尊死了?”

  卫相诃脸上温和的表情碎裂,他双眼惊恐的瞪大,不敢置信的低声吼道:“你在骗我是不是?在骗我!”

  说着,卫相诃一剑捅穿了修士的胸膛,他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师尊一句不好,更别提这种恶毒的诅咒。

  “你说,云阳仙君现在何处?”执着染血的剑,随意抬起一个修士的下巴,卫相诃重新问道。

  可直到卫相诃杀光了跪着的所有人,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师尊不在了。

  就连身后无声流淌的满川血色,也在沉默提醒着卫相诃什么是事实。

  “师尊,弟子无用,花了十个昼夜才找到下界的方法。害师尊受此苦痛,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空洞的双眼连泪水都无法流出,卫相诃失魂落魄的跪倒在岸边,痛苦的蜷缩着。

  神界一天,人间十年。飞升神界之后,卫相诃无心神界桃源般的享乐,只想回到沈薄身边。他跳过堕神涯,可惜被法则阻挡,夷平了西赛山,可惜那里人间通道的传说是谣传,试过神灵们口口相传的数种办法,但都以失败告终。

  无奈之下,卫相诃提剑闯进天宫,在无数神灵阻拦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到帝君神宫。

  “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到凡间?”

  卫相诃身上全是血口,肋骨处还插着两把神兵,但他却全然不顾自己骇人的伤势。望着高处那位掌管神界的帝君,像是抓住能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语气近乎乞求。

  起初,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帝,并不想把方法告诉眼前这个疯子。可每僵持一刻,那疯子便杀数十位天兵天将。

  帝君看着神座下流淌的金色河流,越来越担心那疯子下一个杀的就是自己。迫于形势,神帝答应为卫相诃破一次例。

  可一切都太迟了。

  “师尊,他们总是阻碍弟子来见您,弟子怎能留下他们的性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卫相诃跪坐起来,神色诚恳,语气认真的辩解道。

  “师尊不爱杀生,弟子自然不会随意杀人,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卫相诃故作掩饰的坐直身体,想在奔腾的溶川面前,遮住身后的尸山血海。

  “师尊最不喜鱼了,弟子这就为师尊解忧。”神灵一念之间,便可改天换日。卫相诃话音刚落,溶川中所有鱼类消失不见。

  捡起落在一旁的刖珰剑,卫相诃向无法回应的溶川,低声请示:“师尊,容许弟子离开片刻,取些祭品为您祭灵。”

  沉默奔涌的溶川,并不知晓那位神灵去做了什么。只知道片刻后,那位神灵素白衣衫上沾了血迹,带着笑涉入水中,在溶川里挥剑自刎了。

  那时,夜幕四合,漆黑一片。仿佛天地为棺,共葬师徒二人。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