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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前段日子的焦心劳思摧毁了严旻本就病骨支离的身子。自那日在御花园晕倒在我面前后,严旻不出意外病倒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刚开始,严旻还勉强有一些意识尚存,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我站在榻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实在可怜,联想起那日他深陷梦魇中的情态,我鬼使神差似的伸出手,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那头掺着灰白的发丝。时隔多年,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感到眼眶都有些发胀。
我叹了口气,轻声对他说:“……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严旻那半睁不睁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水光,在我轻抚的动作中,他也不再折腾了,就如此靠在我的手心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次短暂的清醒后,严旻接连昏睡了好些时日都没能醒来。要不是他尚能吞咽,我都怕他就这么在病中咽气了。
帝王重病乃动摇国本的大事。刚开始严旻身边的近臣还想隐瞒这个消息,但宫中人多口杂,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严旻重病昏迷的噩耗还是不胫而走,在京城沸沸扬扬地传扬开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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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昏迷不醒,年幼的太子严祐安被迫上朝监国。可他毕竟年纪还小,虽然有严旻留给他的内阁重臣辅佐,却依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连严祐安都被推到前朝,朝堂上那些千年的老狐狸,都心知肚明严旻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那早已暗潮涌动的京城与朝堂,原本就紧张的情势更加危机四伏。我看见宫中愈发戒严,严旻所在的寝殿早已被他手下的黑衣卫围得如铁桶一般。在前朝,每天都有大臣长跪于金銮殿外,请求面见皇帝。在严旻病了几日后,长跪的朝臣愈来愈多,竟成了一大片浩浩荡荡的人潮。
如今的京城,便像那火药桶一般,只待一点火星,就能轻而易举地引燃。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严旻,看向这位深宫中沉睡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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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殿外回来,我就看见严祐安端端正正地站在严旻的寝宫前。
这几日严祐安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那张白净的圆脸蛋都瘦了不少。见到我,他仍旧一本正经地行礼,只是表情较之以前更多了几分忧虑:“方公子。”
我看着他眼眶和鼻头都泛红的样子,有些不忍:“为什么不进去看你父皇?”
严祐安抿抿嘴,低声道:“孤不想打扰父皇。只是孤在想,父皇明明已经为孤留下了大齐的股肱之臣,可孤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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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够好?严旻本人在他这年纪的时候也只会和我一起踢蹴鞠斗蛐蛐吧!真不知道严旻平时怎么鸡娃的,瞧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我看这少年情绪异常低落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父皇醒来看到,一定会替你骄傲的。”
估计除了我,天底下没几个人胆敢对严祐安这位太子爷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动作。对严祐安而言,同龄人都因为他的身份难以与他交心,而严旻也难以满足他对父母关爱的情感需求。我知道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需要鼓励教育,一看严旻这家伙平时就不会对严祐安说这些话。
严祐安有些意外,他感动地抬头看着我,那水汪汪的眼睛,却无端让我联想到身后寝殿里躺着的家伙。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对我说:“方公子,谢谢你,还望你替孤好好照顾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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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严祐安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的家伙此时还安稳地睡在寝宫中。
推开寝殿的门,几个宫女正站在严旻的榻边,手上端着金盆和脸巾。见了我,她们无声地屈膝行礼。
我看见严旻双目紧闭,睡在龙榻之上。太医说,这些年他的身子已然被长期的劳累和丹丸仙药掏空了,所以病来如山倒。若是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损寿数。
想着太医对我说的话,我对那些宫女说:“我来吧。”
我轻轻地用那丝巾给严旻擦脸。剑眉入鬓,轮廓深邃,还是我熟悉的五官,是前世的晏问秋在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爱人的面庞,也是重生以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脸。
然而我惊讶地发现,严旻才不过而立,他的眼角竟微微生了细纹。是做皇帝这些年沥尽心血所带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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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说严旻是之前操劳太甚,加之毒入肺腑,只能等他自己醒来。
我坐在严旻床边,看了他许久。
京城的混乱、朝堂的动荡,还有严旻曾对我说过的,虎视眈眈的六皇子严昶,在我脑海里纷乱地汇成一团。可最后,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惜秋殿中央的黄桷树,还有那座被摩挲了无数次的石碑。
那傍晚的微风仿佛又从我的心头吹过,我似乎看到那一树翠绿的叶簌簌地摇曳着。
严旻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即便如此,他的眉心仍然紧蹙,像梦中也有让他发愁操心的东西。
严旻啊严旻,当皇帝竟如此不快活吗?
我伸手将他的眉心抚平,或许是我的动作让睡梦中他想起了什么,我看见他紧绷的脸色居然渐渐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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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对于前世的谜团仍旧深深地困惑着我,亟待有人替我解答。而唯一能回答我的人,便在我跟前沉沉地睡着。
我叹了一口气,低声对严旻说:“你快些醒来吧,我还有话要问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完这句话后,严旻阖上的眼皮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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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旻陷入沉睡的第八日。午后,我看着太医给严旻施针,又喂了药,正欲去御花园透透气,在半路上,却被一个太监拦住了。
这太监竟和我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在春耕节遇见严旻时,那个留下来警告我们不可泄露皇帝行踪的总管太监。
他似乎在严旻跟前伺候了很久,弓着背,对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操着一口公鸭嗓,道:“方公子,陛下在几日前给您留了东西,辛苦您随咱家去一趟了。”
严旻给我留了东西?什么东西?
对上那太监浑浊的目光,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这种由上上辈子被私生饭迫害而带来的第六感再一次帮了我。我倒退两步,拒绝了这个太监的请求,冷声道:“不必了,有什么等他醒了再说。”
可这个太监显然已经等不到待严旻醒来再动手了。
在听见我严词拒绝的那一刹,这个老太监再也不隐藏眼底的杀意,一道寒光闪过,我这才看见,他袖中竟然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向我刺来!
——下一秒,他的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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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这一幕骇得倒退两步,看着那倒地断气的太监,心脏几乎都要吓得骤停。
自入宫以来,我已许久没有再遭遇过宫外那样的险境了,以至于在那太监掏出匕首时,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几乎没有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般的茫然。仿佛我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而仅仅只是目睹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将这个太监一剑穿心的正是严旻身边那一身黑衣的侍卫。这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蒙着面,嗓音喑哑,粗声粗气地对我解释道:“方公子不必害怕,是圣上派属下来保护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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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将利刃收回剑鞘,那衣袍的样式,正是我所眼熟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几月前我在茶肆遭遇暗箭时,也有一个黑衣侍卫,在京城的长街上,紧紧地跟随着我。当时我只以为那是严旻对我的追杀,如今看来,却是他派来保护我的人。
我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闭了闭眼,问道:“是六皇子的人吗?”
这侍卫对我很恭敬,几乎是知无不言:“是的。陛下一直知道他身边有六皇子的暗线,只是难以揪出他的马脚。这几日他的主子终于坐不住了,因为难以靠近陛下,只能对您下手了。好在陛下高瞻远瞩,很早就安排了属下保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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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我?
严旻昏睡中的憔悴面孔陡然浮现在我脑海里。
于是那种酸涩的无力感再一次从胸腔涌向我的喉管,灌进我的嘴里。我抿住嘴,竟从唇齿间品出一丝苦味。
——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恨严旻,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爱着严旻。这个在我生命中占据了太多比重的人,即便我们之间相隔了生与死的洪流,却还是被命运紧紧束缚在一起,宿命般难以逃离。
我忽的想起蜀地上,那菩提枝头飘扬的,曾经牵挂了我和严旻相爱的誓言的红绸。这么多年,它是否还鲜红如旧?
我想,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我需要严旻亲自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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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是去不成了。我失魂落魄地在皇宫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要理清我脑海里纷乱繁杂的思绪。
“……方池宴,你怎么在这里!”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居然是纪远!见到我,他箭步上前,将我拦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倒退了两步,警惕地发问。
纪远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着急地问道:“薛伯父不是说你回扬州去了吗?你怎么在宫里?!莫非、莫非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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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那瞪大的眼睛和握紧的双拳,我猜测他肯定脑补了一出霸道皇帝强取豪夺小白花的戏码。
——好吧,我承认,真相其实和这个也差得不多。
纪远动静太大,不少路过的宫人都在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我赶紧抽回手,转过身想要离开:“行了,我怎么样跟你无关,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没想到纪远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还是那副冒冒失失的样子。他丝毫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只觉得我还在因为薛青颂的事情同他置气,便上前紧跟着我,急匆匆地说:“阿宴,你一个人在宫里太危险了!陛下会保护你吗?你知不知道,六皇子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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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刹住脚步,扭过头,死死盯着纪远:“反了?!什么意思?”
纪远低声道:“我听父亲说的,六皇子原来私藏了军队,还和那晋王一起,有五千人之众!大军就在京师城外驻扎着,随时可能攻进来。他们在檄文上说,陛下当年矫诏弑君,不配承继大统——在陛下昏迷这几天,外面已经变天了!”
矫诏弑君?我大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重磅消息,就听见纪远继续对我说:“我父亲说,京城里好多大臣的家眷都逃去南面了,你跟我走,我今晚就备上马车,送你回扬州……”
“不必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抬起头,对上了纪远焦急的目光。我缓缓地说,“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