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条虚实之间的小路前行, 前方的景色渐渐从半明半暗、半虚半实的不稳定状态,固定凝实下来,化作实景, 有雪花飘落到林苏的发间, 转眼间,他的肩头发梢就积攒了一堆厚厚的白雪。
抬头一看,这里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雪山, 所见皆为素白, 其中最高的那一峰,正矗立在他面前。
林苏现在已经进入了炼神境, 自然不必像过去一样,乖乖地从那条曲折艰难的小路爬上去。
心念一动,他便使用“缩地成寸”,来到了雪山之巅。
望天观的牌匾,顿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宛如冰雪雕成的望天观,依旧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正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冰墙雪瓦,晶莹剔透, 与过去相比,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仿佛亘古不变。
也许千百年间,它也是如同这样矗立在这里, 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天常道人向它走来。
林苏还没有朝它走近,望天观的大门, 就忽地打开了。
就好像是里面的主人, 已经知道了林苏的到来。
林苏走了进去。
修一穿着道袍, 闭着双目, 手里拿着拂尘,在道观里打坐,听到林苏的脚步声,这才睁开眼睛,淡淡说道:“你来了。”
“师、师父。”林苏有些紧张地行礼回道。
十年未见,修一似乎越发高冷了,周身散发着冰冷虚无的气质,一眼望去,仿佛他已经和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修一又闭上了眼睛,言简意赅道:“十年炼神,不错。”
难得听到修一的夸奖,林苏有些受宠若惊。
唉,实在是他被修一骂“愚钝”,骂了太多次了。
而看到林苏喜形于色,修一忍不住皱起眉头,训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道你都忘了吗?”
“……是。”林苏只好又拱手喏道。
看到林苏垂头丧气,修一又皱起了眉,他忍了忍,道:“你的来意,我已然知道了。”
说着,就一挥拂尘,林苏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二三四……无数本闪着白光漂浮在他面前的书册。
看着这场景,林苏瞳孔一缩,心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些,便是你想要的东西了。”
“师父,这些书,是不是未免太多了点……”林苏刚想说几句,但看着修一冷冷传来的视线,林苏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一日未学成,不可下山。”
“师父!”
但修一没有再给林苏扯皮的机会,一挥拂尘,就将林苏带到了藏书室。
看一眼跌落到地上发出无数声重响的密密麻麻的厚厚书册,再看一眼藏书室里一摞一摞装满了书架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书,最后再看一眼藏书室里缓缓关上的厚重大门,林苏丧着一张脸,再次陷入了悬梁苦读中。
当林苏被厚重的书海包围、差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左手右手分别拿着一本书,一边思考一边记忆、绞尽脑汁地学习时,他不禁发出感叹。
幸好他和明昭约定了十年,不然看这架势,不经历一年半载,他都无法从藏书室出来。
朝阳小世界的上限便是炼神境,到达破虚境之后,便无法在朝阳小世界停留,而是会去其他世界。
故而林苏如今和修一,其实处在同一个境界。
不过同为炼神境,两人的修为却千差万别。修一已然在炼神境待了百年,修炼圆满,只待一个进入破虚境的契机,而林苏却刚突破不久,且因为他无法割舍红尘,修为早已停滞,寸步不进,甚至还隐隐有衰退之势。
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等林苏寿尽,都无法迈入破虚境的大门。
毕竟要进入破虚境,不仅要修为圆满,还要暗合所修之道的真意,并经历劫数。
如此,方可破碎虚空而去。
不过修道到底是个唯心的事,在众多修道者中,有人勤勤恳恳修炼百年,却始终无法迈入那一步,最后只能在寿尽后遗憾逝去,而有人一日入食气境,便在同日领悟所修之道真谛,大彻大悟,连破两境,飞升而去。
总之,还是要靠缘分。
只是一看到这个词,林苏就头疼。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虚无缥缈又莫名其妙的所谓“缘”了。
在几乎永无止境的学习中,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当林苏终于打开藏书室的大门,看到外面透来的,与冰雪一样寒冷的阳光时,他不禁热泪盈眶。
解放了,他终于解放了!
不过……今日之他,已非昔日之他了!
带着被知识装满的脑袋,林苏意气风发地走出了藏书室。
却被修一像是抓小鸡仔一样,拎到了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师父……”
学习完了,自然要开始考核了。
考核完毕之后,林苏鼻青脸肿地趴在雪地上,四肢大张,整张脸都被埋在雪里,生无可恋。
雪花飘啊飘,飘到了他的身上,很快就将他的全部身体覆盖。
只有雪地上一条突出的、像是白色毛毛虫一样的隆起,证明了林苏的存在。
这个时候,林苏便格外怀念李夫子了。
至少李夫子,在他答不出问题来的时候,不会揍他那么狠。
自打林苏进入炼神境之后,他就感到身心都得到了升华,记忆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得到了显而易见的提高……不,应该说是得到了质变。过去在林苏眼里晦涩难懂的道术知识,现在他轻而易举就能领悟。
故而他很快就学会了修一给他那一本本秘籍,只是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才耽搁了那么多时间。
然而,林苏的满满信心,在修一毫不留情的打击下,碎成了渣渣。
学艺不精,是真的会被揍的。
林苏无力地瘫在雪地里,不敢直视修一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修炼成果?”修一怒极反笑。
林苏刚刚施展的法术,在修一眼里,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听到修一的话,林苏更加羞惭了,头深深地埋在雪地里。
“咻一一”
修一又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林苏从雪地里拎起来,抖了抖,林苏身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抖干净后,修一再把林苏狠狠地往望天观高处的某个窗户内一扔。
林苏像是被掷出的铁饼一样,发出“咻”的破空声。
“啪——”窗户被外面带来的风重重关上。
林苏又被扔进了藏书室。
……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等林苏终于通过了修一的考验,那已经是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候了。
至于期间经历的种种艰辛和磨难,就不一一而谈了。
看着又一次趴在地上的林苏,修一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宣告林苏成功过关。
林苏的眼泪缓缓流出,瞬间就被外面的低温冻成了冰碴子。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多少次挑战修一,也不知道是多少次被暴揍了。
终于,他终于能脱离那个该死的藏书室了!
林苏喜极而泣。
而现在,林苏也终于能够出师了。
这意味着林苏有了收徒和传承“天常道”的义务和权利。
……虽然林苏完全没有行使这项义务和权利的想法。
天常、天常,难道人,最后就真的要修得和天道一样冰冷无情吗?
在藏书室的日子里,林苏也试图去寻找有关徐覃身上异状的记载,然而始终没找到确切的事例。
想到这里,林苏便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想向修一请教。
这回修一总算是给他说话的时间了,不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一揍完就把他扔进藏书室。
修一:“你是想问你那位京城友人的事?”
“正是。”林苏正将徐覃身上的异状一一道来,不料却被修一打断了。
“废话少说!”修一没耐心地打断了林苏啰啰嗦嗦好似没完没了的话,又皱眉道,“若我没料错,你那位朋友,应该便是典籍中记载的‘隐煞之体’了”。
这下蹙眉的人变成了林苏:“师父,莫不是搞错了?”
“明昭他,怎么可能是‘隐煞之体’呢!”
林苏在藏书室泡了那么久,自然也见过有关“隐煞之体”的记载,只是他从未将这和徐覃联系起来。
隐煞之体,是聚煞之体中的一类。
而拥有聚煞之体的人,又可以被称为——
天憎之人。
“师父,我从来没有在明昭身上发现他藏着煞气!”林苏自然不愿意相信,他试图反驳修一的话。
修一却只冷冷道:“若是能被你发现端倪,那也无需多个‘隐’字了。”
天常道人注定要斩断尘缘,作为林苏的师父,修一对林苏的诸多尘缘自然也多有关注,为了避免林苏和他以前收过的徒弟一样,中道崩殂,这次修一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林苏在外游历,没有看到的事情,却瞒不过他。
而听到修一的话,林苏一时哑然。
的确……徐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煞气,但或许,这便是隐煞之体的证明。
现在想来,明昭这些年遇到的磨难,似乎也证明了……他是被天道所厌的。
林苏不禁感到荒谬和不公:“凭什么?”
就因为徐覃的体质,他便要经历这样的事吗?母死父弃,流离失所,受世人讥嘲,被万人所厌,人人冷眼相待,纵然如今成为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相,却依旧被人们畏惧甚至厌恶,唯恐避之不及……
修一却好似没有看到林苏的不忿,他冷淡道:“你可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后一句是什么?”
不待林苏回答,他便接着说道:“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修一直视林苏的眼睛,说道:“你应当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你知我为何要去东桦府的驿站里找你吗?”
“因为我看到了,你很适合修炼‘天常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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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