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风刮得方有植不由得搓搓手臂，他觑向终于平静下来的白意，小心翼翼地问：“小白啊，你好点了吗？”
抱膝坐在角落的白意已经不再流泪了，他双眼和鼻头红得像烂熟的桃，相比之下，激动过后褪去血色的双颊和嘴唇变得尤为苍白，显露出一种心如死灰的颓靡。听到方有植搭话，他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没什么感情地收回视线后沉默地点点头。
方有植更加心虚了，他还从来没见过白意这般伤心过，那个一直好脾气乐呵呵的白意居然会哭到崩溃，看来这次真的刺激到他了。方有植心里顿时把隔壁小黄骂了一千八百遍，一边谨慎地朝白意挪过去。
方有植清了清嗓子，说：“小白啊，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哥理解你的心情，一下子接受不了事实——”
“我谈恋爱了。”
“——是正常的……啊？？”
白意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重复道：“我在这个世界谈恋爱了。”
方有植石化般惊愕地张着嘴，活像喉咙里塞了个核桃咽不下去，给他那张俊脸添了一抹滑稽的色彩，可在场的两个人都不觉得搞笑。
“不是，等等，你说恋爱？？”方有植难以置信地看向白意，但白意已经把头埋膝盖上不说话了。
方有植“噌”地站起来，背着手在亭子里焦虑地转了几圈，最后站定在白意身前，单膝跪蹲下来拍拍白意的肩，艰难叹息道：“这事是哥对不住你，要是你有前置记忆，就只会把这当个全息游戏来做任务，就没这档子事了。跟哥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向项目组申请精神补贴的。”
白意皱眉摇摇头，恸哭过后的头痛让他太阳穴跳个不停，他头昏脑涨地抓住方有植的手腕，仰脸哀求道：“有植，拜托你延长实验期间好不好？是游戏也没关系，我就当今天没发生过，等我……等我过完了这辈子，你再带我回去行不行？”
他和萧洄在一起才多久，他们还有那么多的计划没实现，还有那么多风景没见过，他怎么能离开？
“有植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白意激动到双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他咬牙攥住方有植的衣领，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丝稻草，“我不要你说对不住，没用的，我已经有想要一辈子走下去的人了，你不能这个时候带我走——咳咳咳……”
寒风冷不丁灌进了白意的喉咙里，他猝不及防地呛咳起来，胸膛和喉管泛滥着针扎般刺痛，连喉头都漫上了血味。
白意精疲力竭地抬头，执拗地看着方有植的双眼，企图从中窥出半分松动，但他只看到了不忍。
“对不起，小白，”方有植痛苦地低眸，“我做不到。”
“小白你听我说，这个游戏的体量没你想的那么大，它只是第一阶段的实验品，你刚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有看过背景简介，它的时间线就只有高中这段，没有以后的，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咔哒”。
恍惚间，白意看到梦里那面时钟上硕大的时针终于指向了描红的12点。
看着两眼空洞的白意，方有植不忍地补充道：“而且……虽然人物设定这一块不是我在做，但这种开放世界的宗旨就是除了恋爱主线的主角外，其他NPC与玩家互动性是极高的，哪怕有人物设定，在不违背剧情的情况下，和他们的互动是完全为玩家服务的。”
“为玩家服务……”白意颤抖地喃喃道。
“也就是说，”方有植怜悯地叹息道，“你和NPC的互动会映射你的想法，基于服务玩家的原则，你想结交的人会和你交朋友，你喜欢上的人也会喜欢上你，换一个玩家也是一样的，这是写进代码里的逻辑。小白我错了，我没想到会这样，你别哭了……”
白意愣愣地抬手摸脸，不知道自己何时又泪流满面了，是在听到今天就是结束的时候，还是NPC服务玩家心愿的时候？不知道，泪腺像坏了一样，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出泪水，泪流干了的话会流血吗？
借的洗衣液，薰衣草味的衬衫，0糖的蓝莓汁，随身带的棉花糖，梁山伯与祝英台，对戏的下午，辅导作业的日夜，同游的夜市，舞台后的拥抱，心痛的一滴泪和孤注一掷的吻……这些都是迎合玩家的代码吗？
换一个人，萧洄也会这样做吗？
像抱住孤独的白意一样，抱住另外一个人吗？
18岁的白意失去了父亲，23岁的白意亲友寥寥，26岁的白意在阴差阳错下以为自己遇上了看重爱重他的人，一股脑地扎进了爱河，实际上却是虚幻泡影，是翌日一早蒸发的晨露，是他可怜可悲渴爱的映射。
白意定定地站着，如被掐灭了最后一点光亮的残蜡，在黑暗中回看自己造化弄人到可笑的一生。
方有植的手表屏倏地亮起警告的红光，他面容一肃，惊愕地发现白意现实中身体机能监控数值和脑电波都出现了超出正常范围的波动！
他当机立断地抓住白意手腕，决绝道：“必须得走了小白！回去我任打任骂，再不回去你身体得出问题了！”
方有植迅速开启一扇光门，抓着失了魂的白意往里跳。
在被耀眼白光淹没之前，白意浑浑噩噩地想：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
光门阖上后，天地间的万物顿时扭曲溃散，化作无数明亮的光点，接着开始变形重组，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往回拨动时针，一切倒回了两年前，三中槐花飘飞的五月，仿佛等待着下一个玩家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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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意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回家了，现实的家。
白意微微侧过头，就看到守在他床边的方有植局促地挤出一个笑，“你醒了啊。”
方有植被他静静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赶快拿起白意的手机示意道：“你回来后睡了一天，睡着的时候你妈给你打了电话，我接了，和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说我们出去度假了，我说你还在睡，她让你醒了之后回她个电话。”
白意缓缓坐起身，面容平淡地接过手机，按了回拨，没响两声就接通了。
“喂？小意，怎么睡觉睡到这个时候呀？”妈妈嗔怪道。
久违地听到妈妈的声音，白意愣了愣神，但实际上也算不上“久违”，毕竟现实里才过了三天。
他清了清嗓子，熟练地带上了温和的假面，“昨天碰到熟人，玩得比较晚，所以今天就睡懒觉了。妈，你那边还好吗？”
方有植看着白意一来一回地和妈妈聊天，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疲倦，他心中一紧。
昨天，刚从虚拟世界回来的白意状况相当不稳定，他双眼紧闭、浑身冷汗，身体甚至出现了发抖抽搐的现象，之后硬是让实验人员补了一剂镇定剂他才慢慢松弛入睡，一睡就是一天。他怕白意看到实验室不舒服，于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运回白意自己家了。
通话结束后，白意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他看向一脸复杂的方有植，轻声说：“我没事了，就是有点累，不用守着我了，你回去吧。”
方有植沉声道：“小白，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已经解释过了，我理解，”白意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回来后，那边的世界会怎么样？”
方有植沉默了几秒，还是实话实说了：“在最后一天结束后，就重置了。”
“这一轮数据全都清除了吗？”
“……对。”
“这样啊。”白意点点头。
他躺回了被窝，淡淡地说：“我了解了，你回去吧。”
方有植急切地说：“小白，我……”
“你回去吧，”白意重复道，背过身去，“我现在不是很想看到你，你走吧，这段时间也不要联系我了。”
方有植哑然，站了一会后，低声说：“我给你点了粥和点心，在桌上，要是凉了你就热一下，这三天先别吃太冷太辣的刺激性食物……那我走了。”
在白意留下的一片沉默里，他补了一句“抱歉”，就转身离开了。
白意出神的想：方有植这两天道的歉，比此前加起来都要多，他本来就不是会道歉的人，真是为难他了。
在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床上，白意缓缓闭上了眼，恍惚间感觉有人温柔地拂过他额角的疤，在上面落下一吻。
但他额角没有伤疤，也没有人在睡前吻他。
18岁的白意失去了父亲，23岁的白意亲友寥寥，26岁的白意在阴差阳错下以为自己遇上了真爱，到头来却是黄粱一梦。
白意眼角慢慢沁出泪水，浸湿了一小片枕巾。
他重回了这略带遗憾的人间。
但还好，他不再渴望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