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门被“嘭”地关上, 走的人分明心中还有怒气。
秦姝意听着沉寂下来的声响,沉默地靠在了墙上,墙壁冰凉的温度顺着脊背涌上来。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定格在不远处的菱纱屏风上。
这山河图,真是漂亮。
一笔一画, 尽显画技, 但分明是这样辽阔的山川之景,却无端露出几分惆怅之意。
地势高阔, 山林茂盛,易守难攻,正是最好的屯兵之地。
秦姝意恍然反应过来, 面前的应该就是天水郡的景色。
至于这画匠,自然不必再说。
她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情景。
去年看过的那场玉带烟花, 人潮之中, 她看到那一束璀璨至极的焰火冲天。
前不久去扬州时, 虽则在路上败兴地晕了船,可是两岸高山夹杂一条清澈宽广的水道, 美极了。
真想揪住裴景琛的衣领, 告诉他扬州城西那条河边, 并没有所谓的水神娘娘护佑。
不然她放了荷花灯后, 许下的愿为何没有实现呢?
也不对, 少女忽然笑起来。
或许能实现, 爹爹娘亲和哥哥都会平平安安,她的夫君也能长命百岁。
唯一不确定的是她自己, 她大概是见不到了。
早知道这次来时,应该戴上那支桃花簪。
若是那不争气的世子还不醒, 就一并把他的茶花玉佩也抢过来。
别留念想,这样就算她死了,他也不会太伤心。 续弦另娶个明朗大度的姑娘,自是最好的安排。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般闪过,最后却定格在西北草原上,漫漫黄沙中,端坐马上的青年。
依旧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只是她当时并没有听清这人说了些什么。
青年依旧穿着那身乌金色的麒麟轻甲,高高的马尾飘扬在风中,面目凛然,那样灼热的目光,彷佛要将秦姝意单薄的魂体烧穿。
“她若不愿,我便抢亲。”
一字一句,在她的耳边炸开。
秦姝意一怔,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可是笑着笑着,却湿了眼眶。
那个远在临安的心上人,原来就是她。
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将军每个月都在等信,最后一次等到的却是心上人的婚期,会有多痛?
心如刀绞、宛若凌迟。
好痛,好痛,她也好痛。
威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殿外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秦姝意却冷的牙齿打颤,手腕被麻绳束住,勒出一圈红痕,垂下的指尖攥得发白。
她从前以为自己和萧承豫之间就算是孽缘,半生毁在他手里,相看两生厌。
可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或许玄空大师当初所说的孽缘指的根本就不是她和萧承豫,而是自己和世子。
前世晚一步,她识人不清,终究将自己活生生投入痛不欲生的火炉。
今生不早也不晚,他们相识相遇相知相爱,却还是挡不住造化弄人,天意相逼。
这样的情,已经刻入她的骨缝。
身上骤冷,额头的温度却滚烫。
发热了,秦姝意想。
少女迷迷糊糊地抬眸,看向身侧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突兀地想到,就这样晕过去也好,死了也好。
总归活着,落在宁婕妤这群人手里,也是威胁裴景琛他们的砝码。
若是没了她,裴二本可以更自由。
——
整座东宫一如既往地冷清,今日更甚,隐隐透着几分风雨欲来的势头。
书房内,太子萧承瑾撑着两臂站在宽大的桌案边,抬头,目光落在始终安静地坐在一边的青年。
他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涨的厉害,叹道:“裴二,你到底有什么事?”
“殿下,臣已经说过了,”裴景琛的嗓音微哑,还带着病后的虚弱,“臣想领兵。”
萧承瑾的头更痛,今晨起来听说恒国公世子已经醒转,他自是喜不自胜,可偏偏这人一副杀神模样,上来就是请兵。
“不行!”穿着一身月白窄袖蟒袍的男子轻斥,“你这是在逼宫,逼宫你知不知道?!”
青年站起身,一身玄衣逆光而立,脸上的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他坦然道:“臣没想过逼宫,臣只是想带世子妃回府。”
“可这才一日,况且秦姑娘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漪兰殿,想来宁婕妤也不会急在此时引火烧身,秦姑娘暂无性命之忧。”
萧承瑾软下声音,劝道。
“已经一日了。”裴景琛的语调极低。
他向前走了两步,太子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种从未见过的,面白如纸的死寂。
“一日能发生的事太多了,殿下。”青年的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声补充。
“臣不知她吃的如何、住的如何,宫里的那群小人是否为难过她;宁婕妤心狠手辣,倘若真的对她下手,她又该如何自保?”
“殿下觉得一日很短,可是于臣而言,那是臣千辛万苦等来的人,历尽磨难求来的姻缘,那是臣的妻子,臣的心上人......”
青年倏尔抬起眸,丹凤眼中却同样是一片死灰。
“臣觉得一日很长,甚至一刻都等不及。”
萧承瑾为他寄了十年的信,每封信中总会若有似无提上两句积樵街的礼部尚书府,他从前还以为自己这位表弟真的只是感念秦尚书滴水之恩。
直至后来听说他跪在承乾宫,等父皇下朝,又以万金难求的收盐恩典换了一道赐婚旨意。
爱屋及乌,对这位回京不到一年的世子而言,尚书府只是那只乌。 而秦家的大小姐,才是他辗转多年,真心想求的人。
“孤知你对秦姑娘用情至深,可是你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倘若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率兵闯宫,身处其间的知道你是去救人,可是局外的呢?”
萧承瑾眉头拧得更紧,“若是被穆王拿住你的把柄,御史台那边再连上几道折子,你就算有十条命,也保不住!”
“不仅如此,母后还在承乾宫侍疾,舅舅尚在雍州戍边,明昭待嫁;秦姑娘的父亲一世清名,她的兄长初登仕途。”
“你若是真的一不做二不休,犯了滔天大罪,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字句铿锵,含着几乎泣血的真心劝慰。
良久,裴景琛却释然般的应了一句,“对。”
萧承瑾心觉不妙,直直地望着他,彷佛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眼神复又变得坚定。
“倘若天下太平,臣贸然举兵自然会被诬陷为逼宫谋反的逆贼。”
他话音一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可是倘若有人先反,那臣再举兵,就是勤王之功。”
“你?!”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生疏,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恒国公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是,”裴景琛含笑对他点头。
“臣不谋反,诚如殿下所说,臣若是授人以柄,于裴家、秦家乃至东宫,都是莫须有的牵连。”
“世子妃重情重义,尤其惦念家中血亲,她若是知道臣犯这样的糊涂,会不高兴的。”
“所以,”青年的语调堪称轻松,面容沉静,轻声道:“臣逼别人反。”
萧承瑾愣了一瞬,然很快反应过来,不免更震惊于他这样狠辣果决的想法。
是啊,他确实不谋反,但为了救困在宫里的世子妃,他设计引穆王谋反,再以勤王之名攻入大内。
骤然想通这一切后,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一个十分贴切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这位让他不知作何态度、同宗同源的表弟。
那就是疯。
没了秦姑娘后,这人潜藏在平静心湖之下的心绪极度翻转,露出的不仅有破釜沉舟的杀意。
还有更恐怖的,冷漠表面之下藏着的真无情。
他现在唯一的顾及是困在宫里的妻子,这也是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倘若这支柱倒塌……
萧承瑾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忍,不欲再往下想,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面前的堪舆图条条线线勾连在一起,他也无心再看,终究是败下阵来。
“等百里昀入京,你亲自同他交涉。”
本以为这样即可,可是萧承瑾却眼见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
“太晚了,太慢了。”裴景琛道。
他抬头,昔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中却只余显而易见的疲惫,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唇色苍白,薄唇还有些干裂。
“臣请求前去西郊大营,点一千精兵,今日酉时入宫。”
“今日酉时?!一千人?!”萧承瑾双眼倏尔睁大,语调中的怒气根本压不住,“你疯了吗!”
若是北狄百里昀行军够快,最迟明日这时候也就到了京城,眼前的人就连一日都等不得了吗?
“宫门戍时落钥,倘若叛军想入宫挟天子矫诏,必然要赶在这之前入宫,酉时百姓归家,行人稀少,正是最好的时机。”
“西郊大营中早混入了当年赵家军的旧部,不宜调动太多兵马,一千精兵足矣。”
萧承瑾看着他的目光却愈发担忧,“诚然那是精兵强将,可是一千人,又怎敌得过叛军几万人呢?”
“不会的,”裴景琛垂眸,敛去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臣的夫人给时任西郊大营的顾校尉提前送了信。”
“顾长靖,顾校尉已经处置了一批叛军,穆王既要守好西郊大营,又要逼宫谋反,还要留人守着王府,自然是要兵分三路。”
“最后闯宫的,不会超过一万人。”
何况皇宫里,高宗身边自然也有精兵强将,更别提这个时候了,他自然也是要给自己留下安身立命之本的。
撞上青年笃定的视线,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太子殿下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发闷,命只有一条。
他这,何尝不是拿命在赌呢?
以一千人,战一万人。
二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萧承瑾哽在喉头的气忽而消散,长叹一声。
“东宫有五百亲兵,你莫嫌少。”
好歹,也让他这个表兄尽尽心。
劝不住了,也不必再劝。
被困的被折磨的是裴景琛爱之入骨的妻子,他再阻挠下去,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良久,虚空中响起一声轻快的笑。
裴景琛眉梢微挑,伸出手肘撞了面前的男子一下,一如小时候曾无数次做过的动作。
萧承瑾无奈地看着他,同样默契地伸出紧攥成拳的手掌,狠狠一撞。
“多谢表兄。”青年含笑,语调清冽。
太子殿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这一声久违的“表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今日午时,我会带上人证物证,拜帖入宫,提前呈上证据,同父皇母后告知这一切。”
裴景琛点头道:“好。”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活着,你身后还有两个家族,记住,要活着。”萧承瑾又叮嘱道。
“孤以后的婚礼,还等着你和弟妹来观礼。”太子殿下凤眼微弯,情绪勉强高昂了些。
青年撩袍跪地,双手覆在额头前,姿态恭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
“微臣遵命。”
正文完
未到酉时, 日头渐渐坠下去,连带着这天地间的温度也在缓缓往下降,不似从前那般温热。
起了风, 国公府外却是罕见的肃然,难得在这样的春夏之交, 体会到暮秋的萧杀之意。
长街上, 尽是行装严整的将士,个个腰配银剑, 队伍后面还有持盾的步兵。
为首的人换了一身玄色轻甲,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安静地坐在银鬃马上, 目视前方。
地面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下一秒,一道人影就从街角拐弯处赶了过来, 正是一早去探听消息的成均。
他行色匆匆, 将将勒住马缰, 沉声汇报情况。
“禀世子,叛军方才闯宫了。”
果然如裴景琛所料, 先前从东宫出来, 他就派人去放了消息, 声称高宗奄奄一息, 临了却偏偏只唤了太子一人进宫。
这消息一出, 无论是真是假, 终究是在萧承豫心里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何况今日午时,太子已然送了拜帖, 先行入宫,更佐证了他派人传出去的消息。
眼见皇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饶是萧承豫再心思深沉,此刻也终于沉不住气,自然咬饵上钩。
若是论起来,也只能怪他智谋有余,而疑心太重,终究是画地为牢,自寻死路。
“全军听令,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不得败坏军纪。”青年侧首,扫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
将士们虽都是西郊大营的兵,大部分却得训于宋麒宋都尉,是以这些年都按着裴家军的规矩办事,闻言异口同声道。
“属下得令!”
幸而国公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此时街上百姓果然不多,也早听到了最近不太平的风声,故而他们这一路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进了皇宫,这才发现情势危急,宫门四敞,尸体已经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裴景琛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更担心被困在漪兰殿的秦姝意,遂唤了成均过来。
“你留在此处,带兵杀贼,我去救夫人。”
“世子……”成均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眼前的青年冷声打断。
“这是军令!”
话音刚落,裴景琛也不再看成均,随手指了身后两个步兵,沉声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一路行一路杀,外城的情况最为狼藉,待赶到内城,厮杀的将士渐渐少了起来。
裴景琛不常来后宫,自然也不熟悉漪兰殿的去向,只好随手救下一个逃命的内侍,由他引路至此。
朱红色宫门禁闭,内里被人上了锁。
青年派那内侍上前喊了几声,却迟迟未有人应,想来也是这宫人担心外面的情况,不敢随意开门。
宫墙颇高,且墙面光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个侍卫见他为难,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半蹲在墙角。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抬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
“自然是三皇子,穆王殿下。”
宁婕妤雷轰一般愣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
裴景琛状似好心地安慰道:“娘娘且宽心,陛下明鉴,皇子谋反,是他自己狼子野心;娘娘久居深宫,深居简出,自然与您无关。”
他嘴上这样说着安慰人的话,却好似用一把无比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将宁婕妤扎了个透。
什么无关,那都是糊弄人的话。
自大周开朝以来母凭子贵,没有皇子谋反,生身母亲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更何况,萧承豫是宁婕妤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念想,如今这指望破灭,她整个人自然像个纸扎的灯笼,被风吹倒在地。
“本宫不信,你素来是个泼皮无赖,在整个京城也是有个纨绔恶名,本宫不信你的话!”
宁婕妤着了急,口不择言。
但殿外的声音却愈发嘈杂,脚步声整齐划一,刀剑擦过盔甲发出阵阵声响,显然是经历过统一训练的人。
下一秒,外面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宁婕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还被捆在身边的秦姝意,踉跄着往外走。
甫见到高宗,她的目光却落在众人身后已经被绑起来、浑身是血的萧承豫身上,心中自然明白裴世子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她跪地求饶,头一声比一声磕的响。
“陛下,都是臣妾这个做母妃的糊涂,猪油蒙了心,这才害了豫儿,豫儿待陛下可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啊,陛下……”
“求陛下……”
“你这毒妇!”宁婕妤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的高宗出声责骂,不由得一愣。
高宗由裴皇后馋着,身子远不似往日高大,甚至现出了几分无助和失望。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么?你!你就是当年赵家逃走的大小姐!”
宁婕妤眸光一沉,只觉得耳边又炸了个雷,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陛下,这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妾的说辞啊!澜娘的来处,六郎,你是最清楚的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狡辩!”高宗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皇后见状,蹙眉为他顺气,轻声道:“澜妹妹,人说一句谎话,便要再编造无数句谎言去遮,何必呢?”
话音刚落,殿外的侍卫押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宁婕妤无比熟悉的人。
男人右额角蜿蜒着一道疤痕,窄长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几茬胡须。
女人长相清丽,仔细端详眉眼之间,同一旁的宁婕妤尚有几分相似。
两人显然已经被用过刑,身上的衣衫破旧,眼眶含泪,只迅速抬眸望了宁婕妤一眼,又飞快地避开目光。
宁婕妤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澜娘,歌姬,家破人亡,逃难来到扬州,求朕怜悯,给她一方安身之处……”高宗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
“浑身上下,除了这个姓名,你都瞒了朕多少呢?”高宗心绪起伏,灰白的鬓发愈发显眼。
静了片刻,跪地的宁婕妤却缓缓站起身,望着对面的皇帝笑了起来。
她啐了一口,道:“错了,全是假的!萧祁策,你们萧家人都让我恶心,我凭什么以真心待你?”
事情败露,面容柔美的女子索性撕下恭顺的假面,拔下发间的攒珠钗,一头乌黑长发垂下。
她笑得张狂肆意。
“姓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青澜、霜蒙,我叫赵青澜啊!”
“就算不是长公主又何妨,只要家人和顺平安,什么金银权势,我统统都不要!”
“可你们萧家却逼上门来,我赵氏满门,上下三千余人,尸骨无存,我堂堂嫡女,却沦为一个卖唱的歌姬……”
裴皇后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轻叹道:“可是先帝也曾多次提醒,是令家主野心勃勃,始终不曾放在心上,以至作茧自缚。”
宁婕妤只站在原地,未答她的话。
众人对峙着,裴景琛悄无声息地上前,解开了绑着秦姝意的麻绳,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也是一叹。
三千人,换成哪个帝王,都不会贸然动杀招。
可是先帝最后却选择了这样血性的法子,可见当年的赵家,也实在是太过张扬。
树大尚且招风,何况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这些事,都是我一力操办。我受往日旧恨所蒙蔽,犯下了这样的错事,无论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斩,都任凭陛下发落。”
宁婕妤的话音一顿,穿过众人看向面露不忍的萧承豫,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只是望陛下念在你我相伴多年的情分上,饶豫儿一命,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只要他好,我死而无憾。”
高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被不远处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
“倘若三殿下真是皇子,自然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血统不纯,于整个皇室便是莫大的耻辱,如何能饶?!”
此话一出,众人均面面相觑。
裴景琛扶着秦姝意上前,看向一瞬间面白如纸的宁婕妤,反问道:“三殿下的生父,就在场,不是么?”
一旁的周永闻言亦是面如死灰,额角的伤口抖动不停,慌忙垂首。
可已经晚了,他的动作已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高宗的胸膛气的起伏,只能靠着身旁的裴皇后稳住身形。
萧承豫原本跪在最后,听到这话也挣扎着站了起来,朝着青年斥道:“信口雌黄!非议皇子,裴景琛,你该当何罪!”
“闭嘴!”高宗出言打断,一双苍老的凤眼中仿佛结了三尺寒冰。
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垂首的周永,低声道:“拉出去,杖毙。”
看着母妃脸上哀戚的神情,萧承豫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无力地咽下了喉头责骂的话。
良久,他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毫无忌惮,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状若疯癫。
秦姝意有些怵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握紧了身侧青年温热的手掌,稍稍安定下来。
下一秒,萧承豫猛地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抽搐时,嘴里还在往外涌血。
急火攻心,少女不忍地别开了眼。
宁婕妤却仿佛着了魔,立马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焦急地替他擦着汩汩流出的鲜血。
“豫儿,好豫儿,你别吓娘……”
面容俊朗的男子却挣扎着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只追问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他顶着三皇子的名头活到现在,哪怕母妃是个人微言轻的歌姬,他也未曾有丝毫埋怨。
后来得知自己的外祖原来就是当年天水郡赵氏的家主时,他甚至是骄傲的。
只因在母妃口中,赵家是一个风光无限的簪缨贵族。
他的父皇是当今皇帝,他的母妃是当年簪缨世家的嫡小姐,旁人不知道母妃的真实身份,才拿着那些所谓高高在上的身世炫耀。
萧承豫从不介意,所有人都冷嘲热讽又如何,总之他身上依旧流着萧家的血,他依旧是这江山最正统的主人。
可是现在,全都破碎了。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他的面前被打破;原来那只是谎言构成的虚妄。
他的生父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仆,一个逃奴,天差地别的差异。
萧承豫被这变故活生生逼疯,气血上涌,就算这次活下来,也会日夜受此折磨。
他所尊崇的,亲手将他碾碎。
他的呼吸渐轻,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些事,愈发觉得他这一生活的实在像个笑话。
争权夺位,他一个私生子,一只被人偷梁换柱的“狸猫”,竟也妄想承继大统。
萧承豫突然有些想笑,他转了转头,正看见那目露不忍却依旧冷漠的少女,心头泛起丝丝的苦涩。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些梦境中的场景。
他又看到了那个始终置身局外,不曾对她伸出手的自己,也看到了最后持剑闯宫,亲手捅他三刀的青年。
“原来都是……”真的。
萧承豫的话没说完,手却先一步无力地垂了下来,呼吸也渐渐消散。
“啊!”偌大的宫殿中响起女子凄厉的哭声。
攒珠钗握在她的手中,纤白的手掌被划破一道蜿蜒的血痕,鲜血与萧承豫的混在一起。
她厌恶萧家人,更不可能与萧祁策诞下孩子,那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可是入宫在即,她需要一个皇子傍身,故而赵家大小姐选择了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家仆。
可是她没想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些掩藏在风沙之下的秘密一旦掀开,便是灭顶之灾。
痛苦重新反噬到她自己身上,在追求权势的路上,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
攒珠钗顺着宁婕妤的动作缓缓上移。
“宁婕妤要自戕!”秦姝意猛地惊呼出声。
终究是晚了一步,精致的珠钗已然刺入纤细的喉管,霎那间鲜血四溅。
“不叫……宁婕妤……”女子倒在地上,依旧拽着身侧孩子的衣角,眼眶里涌出泪。
“何青云之流澜兮,我是……”
她是赵青澜,可惜没人能再听清她的话。
下一秒,是疯狂挣脱开押着自己的宫女的赵姨娘,或许更该叫她赵二小姐,赵霜蒙。
“阿姐,阿姐!”她捂着自己的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那是她相依为命四十载的阿姐,唯一还活在这世上的亲人。
赵姨娘咬舌自尽,死时半伏在宁婕妤的身上。
往日布置清雅的漪兰殿不过片刻之间,血流成河,已经抬出去好几具尸体。
秦姝意日日夜夜都想复仇,可是当仇人真的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头又蓦然升起一阵哀伤和空罔。
察觉到少女情绪低落,裴景琛轻轻地牵住她,先去拜见了帝后和收拾残局的太子,称病告辞。
出了宫殿,少女这才觉得空气开阔了些,压在心头的郁气也渐渐消散。
走了一段路,这才觉出被捆绑的脚踝骨隐隐发酸,左颊肿胀,头发湿透,现在又是狼狈不堪。
秦姝意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还有些羞赧,怎么偏偏让这人见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谁料青年却半蹲下身子,伸开胳膊,笑道:“世子妃辛劳许久,要不要为夫背你回家?”
秦姝意这些天的疲惫一扫而空,被他的动作逗笑,眉眼弯弯,看向身边走过的内侍宫女。
“你快起来,这像什么话,旁人看了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裴景琛亦是四下打量一眼,转头对她笑起来,眉眼熠熠生辉,恍若不在意。
“那怎么啦?不被娘子欺负的夫君可不是好夫君,娘子劳心劳神,本世子难道不该表示一下?”
少女笑得合不拢嘴,清楚自己说不过他,于是俯身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青年背她起来,一步步走得极稳,嗅到鼻端独属于少女的淡淡兰香,唇角微勾。
“这是你第一次背我。”秦姝意思索片刻,确认没有印象,低声开口。
裴景琛一怔,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顺着她的话答道:“以后会有很多次。”
“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吗?”少女又问。
“会,很久很久。”青年低声回答。
少女搂紧他的脖颈,纤长白皙的双手垂在他身前,喃喃道:“很久是多久?”
此时的少女,哪还有转世以来沉着镇定的清冷模样?分明像个娇俏又执着的小姑娘,求着自己心中的答案。
青年将她往上扶了扶,将她背紧,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感知到真实的温度。
“很久就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秦姝意又想起他为自己立牌位的孤独身影,伸手拧了拧他的脸,轻声叮嘱道:“裴二,你要长命百岁。”
裴景琛眉梢微挑,笑道:“放心,这样好的小娘子,为夫可舍不得。”
夕阳西落,残阳似血,天边的火烧云几乎燃掉半边淡黄色的天幕。
阳光洒在清瘦挺拔的青年身上,玲珑窈窕的少女信赖地俯在泛着冷竹香的脊背上。
这次,那位桀骜不驯、意气飞扬的世子来的刚刚好,他带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步步走出巍峨华美的深宫。
他会带她,重新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