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后堂陷入一片寂静, 只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香,光柱透过纤薄的窗纸,空中是细小的微尘。
叶老大夫脸上的表情凝住, 斥道:“说!”
老人显然是动了气,一双枯如槁木的手径直指向站着的青年, 嘴唇嗫嚅。
眼见瞒不过去, 裴景琛却放下了心,解释道:“叶伯宽心, 不是生魇。”
话已然说出口,他却突然怔住,不知该作何解释。
良久, 他才轻声开口,“我似乎听见了秦姝意梦中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额角的青筋不住抖动,疑惑地望着他, 眸中俱是担忧。
裴景琛答得精炼, “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我能听见了。”
“她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自戕而亡, 我听见了漫天火光的噼啪声响;她梦见尚书府被满门抄斩、诬陷为奸佞之臣, 我听见了岳丈和秦兄的嘱托。”
青年抬起眸, 嗓音微冷, “我在感知她的梦。”
抑或是, 他在真切地听着她的痛苦, 却无计可施。
“这,这......”饶是阅尽千帆, 也惊骇于这样的话,叶伯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忧虑。
心中闪过如潮水般的疑惑, 但都化为云烟,片刻消失殆尽。
裴景琛却依旧是那样轻松的表情,甚至露出一抹笑,宽慰着面前的老者。
“没事的伯伯,只是有回音,又不会杀了我。”
况且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共感会是一件坏事,只可惜没有早点听到这样的声音,秦姝意那些细碎的噩梦,那些难与人道的痛苦。
漫漫长夜中,她孑然一身体会过的痛苦,她刻意忽略甚至弱化的梦,裴景琛愿意重新体会一遍。
青年做了个长揖,并未再解释,转身欲走时却被身后的老者出声拦住。
“去广济寺,见见玄空吧。”
青年满腹疑惑,意欲周旋,故低声道:“尚无性命之忧,还是别......”
叶湛却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执拗,强调道:“世子,国公府不能后继无人,况且皇后娘娘素来也很牵挂你。”
他长叹一口气,“寺庙山林,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老者鲜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裴景琛只知叶伯与玄空大师之间似有龌龊,二人向来不和,故而今日听了这话也是分外疑惑。
但他没有多问,不过是跑一趟的功夫,兼之母亲的灵位亦停放在广济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
青年点头应是,关上了房门。
后堂彻底地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叶老大夫伸手遮住自己不停颤动的双眸,指尖还有残留的翠绿色药汁。
他似乎陷入过去痛苦的回忆,嘴唇渐渐发白,“绕来绕去,终究逃不过一个劫字。”
——
裴景琛怀揣着满腹心事走出内堂,却见秦姝意早等在台阶上,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忧虑,看见他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少女的目光落在青年右肩上早已包扎好的伤口,松了口气。
裴景琛回过神,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笑道:“你夫君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事?”
“那就好。”看他还有力气打趣,秦姝意紧悬着的心这才略松了些,但又看到他双手空空,追问道:“不对,裴二,叶伯给你开的安神方子呢?”
青年愣了愣,但反应很快,轻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发丝。
“叶伯说让我去广济寺,上一柱香。”
秦姝意蹙眉,忽而有些不妙的想法,“身子不适不该看大夫么?为何叶伯让你去寺庙,这太荒谬了,我去问问。”
裴景琛拉住她的胳膊,无奈道:“你放心,叶伯他老人家让我去上香也是因着其他的缘由。我最近心浮气躁,去拜访玄空大师探讨佛理亦是一件好事。”
“至于安神方子,刚才我已经让叶伯切了脉象,并无不适,也就不用再抓药了。”青年端的沉静从容,如今诹起谎来,亦是脸不红心不跳。
秦姝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偏又说不上来,临上马车前,她突然开口说了句,“裴二,我与你同去广济寺。”
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幸而敛在衣袍之下并不起眼,他点头答道:“也好。”
说完坐在少女身侧,镇定的有些过分。
那股怪异的直觉愈发浓烈,秦姝意原本还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会拒绝,却没想到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这不禁让她有些局促,倒显得自己多疑了。
她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若是你有旁的事,我在府里待着也可以。”
裴景琛眉梢微挑,显然是想透了其中的前后因果,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母亲的灵位由广济寺玄空大师亲自供奉。”
他说的淡定,秦姝意却听得有些惊骇。倘若真的是裴夫人的牌位,那也理应放置在裴家宗祠,怎么会由一个僧人供奉?
青年看到她眸中的疑惑,低声道:“夫人,裴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我父亲和姑姑是裴家嫡系,可是祖父早逝,一大家子活活吃垮了大房。”他垂眸补充道:“姑姑还没及笄,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把她嫁给缠绵病榻老知州的准备。”
秦姝意心中一惊,顺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国公大人带着皇后娘娘逃了么?”
这不难猜,虽则其中的弯弯绕世人并不清楚,可却有一点明明白白。那就是恒国公与当今陛下是青年时结下的交情,必然是来到临安后,才与当今陛下产生了交集。
“嗯。”裴景琛并没有再提后来的事,那些事也不必再提,临安口口相传的帝后情意、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赏识罢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仿若这一切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祖在雍州虽有一份家业,但终归只是行商。母亲嫁给父亲,得了父亲的爱重,却一直被宗祠那群老顽固置喙斥骂。”
他话头一转,“就算入了宗祠,也是平白被人往身上泼脏水,还不如在广济寺清净。我母亲曾救过玄空大师,因而大师也愿意为她供上一盏长明灯。”
至此,秦姝意方把这一切听明白,亦是唏嘘不已,点头道:“既如此,我更该和你一同去,为母亲上一柱香,聊表思念。”
裴景琛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笑,将她揽在怀中,“母亲是个豁达温善的女子,见到你,必然欣慰不已。”
少女嗅着鼻端熟悉的冷竹香,也不由得有些晃神,她合上双眸,只说:“裴二,我刚才很担心你。所以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好吗?”
青年脊背一僵,不知她察觉到了什么,语调依旧平淡,缓缓说了句,“好。”
——
不过转瞬,已入四月天,夜间微凉的气温也高了许多,草木长势更胜,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
承乾宫里撤了地龙,高宗看着一早就跪在殿中的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裴景琛昨日回了临安,并没有立时回到宫中复命,而是称病在府中歇了一天,今日一早也没有上朝,反而是来了承乾宫中候着,瞧着倒是有话想要私下报他。
高宗翻开呈上来的一沓盐引,确实都盖着朝廷的红头印章,明确写着颁发的年份,毫无差池错漏。
“这桩差事,裴家二郎办的很不错,也算了结朕心头大事。”高宗看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冲着一旁侍候的徐进良指了指桌上的盐引册子。
不见裴世子答话,徐进良眼观鼻鼻观心,应声恭维道:“世子打小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自然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承了陛下的浩荡隆恩。”
他的话说的圆融,也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二人之间有些冷硬的气氛,高宗果然眉开眼笑,一时之间殿内停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
“裴二郎,起来回话。”高宗笑道。
青年闻言,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你既说请罪,请的什么罪?”徐进良方才说的那些话,无疑是缓和了皇帝的心情。此刻看着殿中的青年,也生出几分父辈的怜惜。
裴景琛面不改色地回答,“臣动了私刑。” 高宗皱眉,“可是对那群顽固不化的盐商?你做了什么?”
“是盐商,却也是逆贼家仆;臣废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一只手。”青年的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几乎是砸在皇帝的耳边。
殿中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诚如裴景琛所料,高宗确实有眼线,也知道他这次的手段狠了些,但却不知道其中这样详细的诸多事宜。
一方砚台被人扔了下来,摔在裴景琛脚边,他身上的月白锦袍也被溅上一片墨汁。
高宗站起身斥道:“裴景琛!你大胆!朕许你带御令、带亲卫,于情于理你都有万千法子能把盐引收回来,缘何滥用私刑?你这样出格,扬州的百姓会怎么想?商贾们又会怎么想?”
登基多年,高宗始终信奉怀柔政策,就算面上一套、心中一套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可是裴景琛的做法却无疑是在扬州拱火。
他想要把盐引收回来的同时,还能得天下百姓一句叫好声,称他是明君,而不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人提起皇帝时心惊胆战。
裴景琛早料到会有今天这一怒,是以不躲不闪,只从袖中又掏出一本书册,拱手长揖,举过头顶。
御前太监徐进良屏气凝神,见到殿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青年又拿了一本书册,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那本书,转交给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高宗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册子摔在桌上,沉声道:“这么说,朕不仅不能责备你,还得给你赔罪了?你无视天家名声,竟算为民除害?”
“臣只是一半为民。”青年答得笃定,“还有一半,是为了陛下。”
他继续道:“陛下有所不知,周永是先朝天水郡赵氏的余孽,更是当年逃出来的家仆。臣思来想去,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是以特意查了扬州的户志。”
“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来处,可他却固定在每年五月前往秦州祭祀,至于那祭祀的地点,竟是一片乱葬岗。”裴景琛语调沉了一分,“这都是他店中的帮工亲口所说,决无半分虚假。”
高宗的眉头拧得更紧,事已至此,皆有铁证。
就算当年先帝暮年的事做得再绝,但天水郡赵府依山而建,倘若真的要逃一个人,虽难了些,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思片刻,才松了口,“原是如此,那他人呢?”
裴景琛道:“臣已经将他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宗隐隐露出不悦的神情,“一没把人押入天牢,二没杀掉以绝后患,难道还要留着供他吃喝不成?”。
青年神色一如往常,坦白道:“陛下明鉴。没押入天牢,是臣担心有人会杀他灭口;至于还留着他一条命,则是因为背后的大鱼还没咬钩。”
“怎么?难道还能有人跟他一起......”高宗反驳的话刚说了一半,自己先觉察出怪异。
“正是。”裴景琛看着一脸凝重的高宗,补充道:“一个奴仆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在扬州盘踞多年,甚至视当地的太守如无物,陛下觉得他想做什么?”
高宗背过身,并没答话。
裴景琛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一阵阵的浪潮,宛如炸了一声雷。
当年虽然对赵家斩尽杀绝的是先帝,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周朝廷的安稳,更是为了新帝铺路,解除心头大患,是以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折不扣的受益方。
当年的灭门惨案中,既然能逃一个家仆,焉知逃不出另一个人?若是逃出的都是奴仆也无甚大事,字都认不全的小厮,就算再想报仇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可若是逃出来的是主子,那就要另当别论。
“你查出来这逃奴背后的人是谁了么?”高宗中气不足,高大的身影此刻看上去也颇有几分颓废。
裴景琛摇头道:“尚未。”
他心中明白,这是在扯谎,是在瞒下自己已知的信息。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一个姓氏,不足以扳倒身在后宫、同皇帝相处多年的宁婕妤。
更何况宁婕妤膝下还有一个成年皇子,所以他需要掌握更有利、更尖锐的证据,将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三个人一一揪出来,一击毙命才能永绝后患。
良久,高宗叹道:“那此事就交由你了。”
只有交给裴景琛才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倘若赵氏余孽尚存,最有可能被威胁的实际是东宫的太子。
站在殿中的青年看着龙椅前略显疲惫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只低声道:“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高宗摆了摆手,“朕累了,裴二郎,你退下吧。”
他的话刚说完,徐进良就已经走下台阶,想要送裴世子出殿。
裴景琛的脚步却没动,他只是看着重新坐回龙椅的人。
“陛下,臣还有一问,雍州战况如何?”
高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挺拔的青年,粗略一想雍州确实已经一个月没来消息了,守在边关的是他的父亲,倒也难怪他着急。
“徐进良。”高宗唤了一声。
徐进良会意,接过一张薄薄的书信,递给裴景琛。
青年的眉头皱了又松,脸上神情不定,硬是将那几句话看了好几遍,似是不敢相信那信上的内容。
“陛下,这,这是真的吗?”他的嗓音罕见地有些颤。
“北狄王室才送过来的消息,自然是真的。”高宗无奈地笑了一声,“倒可惜你这次收的盐引,无用武之地了。”
“这怎么能算可惜呢?陛下,若是两国真的可以化干戈为玉帛,那对边境的百姓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裴景琛的笑容真切,拿纸的手指尖微颤。
高宗点头,“正是此理。”
“本已做好了举国之力,与北狄人不战不休的准备,这才催着你去收回盐引,折换金银购买粮草送到边境,如今看来,倒是不必。”
裴景琛将书信折起,复又递还给一旁的徐进良,附和道:“只是陛下,这消息您问过边关守将了么?为防有诈,自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高宗赞许地看他一眼,亲自拿起另一封信走到青年身边,笑道:“你再来看看这封是谁写的?”
“是家父。”青年的目光先落在最后的署名处。
迅速读完手上的信,他低声道:“北狄内乱,长子联合三、四两位王子逼宫,北狄王受了惊吓卧病在床,幸而其第六子挺身而出,勤王救驾。”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道:“这位六王子的母亲是个汉女,母子在北狄王室地位卑下,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子力挽狂澜。”
高宗点头,眸中赞许的神色更浓,揶揄道:“你倒是将北狄那边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那你可曾见过这位六王子?”
裴景琛亦是一笑,随即摇了摇头,“了解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若是论见面,却未曾有过。”
似乎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北狄以军功定高低,能上战场的也都是受宠的勇士。这位六王子在此前顶着汉人之子的身份,自然是被百般排挤。”
高宗接过他手中的信,含笑道:“这次北狄使团进京,为首的就是六王子百里昀。”
说罢,他又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外朝使臣不日入京,于两国邦交而言无疑是一桩大事,若是能办好,必保我朝百年无忧。”
“你这位岳父就是礼部尚书,裴二,你近日若是无事,可以协助秦大人将这次迎接外使的差事办好,莫要被北狄人捉住错处。”
裴景琛心中了然,正要跪拜领命时却被眼前的人扶住胳膊,“好了,你如今身上还有伤,先退下吧。”
青年会意,由着一旁的徐进良引路,刚走到殿外,他拱手道:“徐公公还请留步,刚才有劳您劝导陛下,为我遮掩一二。”
徐进良身子已经有些佝偻,闻言只是轻笑,“陛下老了,这心性自然是跟不上年轻人豁达,还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青年轻声回答。
“世子,如今皇储虽定,可到底是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备,难保哪一天我朝就发生了北狄王室那样的腌臜事。”徐进良的笑眼眯了眯。
裴景琛闻言,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到底是跟着当今皇帝从潜邸时
出来的老人,说出来的没有一字一句是废话,弦外之音颇为曲折。
今日之北狄,焉知不是明日之大周?北狄诸位王子逼宫,引发内乱,谁又能肯定大周朝就能阻断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惨状呢?
虽然已立皇储,虽然谋权篡位要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可是那至尊之位终究诱惑力极大,何况中间还掺杂着赵氏余孽。
亲眼所见血海深仇的遗孤,垂垂老矣的今上,初入东宫的皇太子,野心勃勃的藩王。
这场戏最热闹的一幕,只怕还在后面。
他姿态恭敬地行礼道:“徐公公洞若观火,在下真心佩服,自然会将此间事宜告知太子殿下,早做准备。”
徐进良脸上的笑意更深,也回了个礼,“世子言重了,左右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青年脸上依旧挂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这边徐进良也回了承乾宫殿内。
高宗依旧站在殿中,见人进来,只是随口说了句话,语调平淡,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另有深意。
“朕现在才发现,裴家这个二郎,心思智谋样样拔尖,是可造之材。”
“虽姓裴,可到底也是陛下的外侄;陛下还不清楚世子么?看着洒脱,实则重情重义。”徐进良垂手站在一侧,应和道。
高宗看他一眼,奇道:“这裴二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引得你这老滑头赞他。”
徐公公哭笑不得,一面扶着高宗坐上龙椅,一面轻声开口。
“陛下,如世子这般的性情中人,他愈是优秀,于萧家江山就愈是一桩好事。”
话音微顿,他又道:“何况陛下,您如今何必再管这些呢?保重龙体才是当务之急。”
闻言,高宗伸手翻越着桌上写着周永所作所为的那本书册,意味深长道:“是啊。朕终究是老了,有许多事也都该放心地交给这群年轻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