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廊下丛丛的花枝, 青年的身影修长挺拔,身边的少女抬头望他,露出幕篱下秀美的面容。
杨止翊忽然心中一空, 又觉得久悬不决的心落了地。
男子露出浅浅的笑意,拱手长揖, 只余挺直的脊背, 他郑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必祝福情深似海、白头偕老;不必祝儿孙满堂、家族繁盛。杨止翊真正想求的, 也不过是这位初见便惊为天人的姑娘能够平平安安。
他相信裴世子能做到。
他愿意守在扬州,哪怕终生不娶、孑然一身。
裴景琛深深地看了作揖的男子一眼,并未多言, 只牵起了秦姝意的手,转身离开。
现在不过清晨,周府不在热闹地界, 是以府外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秦姝意察觉出他情绪低落, 解释道:“我于杨公子, 是阴差阳错的陌生人;杨公子于我,更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没有的人。你很介意么?”
裴景琛闻言, 将她扶上马车, 跟着坐到她身边, 低声道:“不是介意。”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眉头微皱, “我只是在想, 若是自己晚些遇到你,抑或是当初不够坚定果决, 你是否已然嫁作旁人/妻?”
他一面劝着秦姝意不要为生魇里的迷境所困,另一面却早已深陷生魇之中, 那样痛苦的体验实在是太过真实。
彷佛他真的经历过一次,眼睁睁地失去她。
所以哪怕二人成亲后,他却依旧恐惧。他畏惧突如其来的死亡,畏惧眼前的人抛下他,更害怕眼前这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看着他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秦姝意不自觉地垂下眸子。
裴景琛方才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尘封起来的过往,只是晚了一步,她就嫁给了萧承豫。
世事莫测,如今杨止翊的晚一步,又何尝不是裴景琛上一世的晚一步呢?
哪怕到现在,她心中也始终存有一个未解的疑惑,为何这一世的轨迹会与上一世大相径庭。
关于自己的部分,她心中清楚,是凭着对上辈子那些琐碎的记忆以及梦中情景的复现,她才有了所谓的“未卜先知”。
可是眼前的人,怎么也同前一世完全不同?他提前回了京城,二人相遇,产生了交集,自此他们之间就像不知不觉中牵了一根线。
冥冥之中,愈发紧密。
秦姝意明白,眼前的人并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心头的疑惑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景琛还在等她回答,看见这姑娘沉思片刻,颇为认真地答道:“若你晚一步,若旁人以我血亲性命相要挟,我确实会嫁给别人。”
青年心头蓦地一跳。
秦姝意又道:“还好,你没有晚。”
他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时刻卡的正好。
这就足够了。
裴景琛的心跳得飞快,眼前却蓦然出现另一个声音。
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听音调颇像那个在她身边侍候的秋棠。
秋棠哭诉道:“世子,我家小姐尸骨无存啊,葬身火海时阖宫竟没有一个人赶去救!小姐是活生生烧死的,她最怕疼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耳边又恢复寂静,彷佛刚才听到的哭泣声只是错觉。
青年面色凝重,只是无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眉眼鲜活,面庞白皙,在阳光下还能看见细微的毛孔,笑起来周身的冷意消散,只余嘴角的梨涡一荡一荡。
她明明是活着的,那他听到的又作何解?
难道是自己心中的恐惧反衬到了现实中么?
秦姝意抬头正对上他疑惑的目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忽而笑道:“我说过,待盐引事了,就将事情始末告知你。”
裴景琛被她的话拉回思绪,眉头舒展,轻声道:“若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少女坐直身子,眸中染上一丝无奈,“不过是一个梦,有何不能说?”
她只能以梦做筏子,遮掩自己是转生之人的事实。若是真的身份败露,她的情况只会更加举步维艰,更会变成众人眼中的怪类。
天生异端,会被架上刑场,活活烧死。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郑淑妃筹办的宫宴上落水后,却被三皇子救起,我喜欢上了他,更恳求父母答应了和萧承豫的婚事,嫁进了王府。”
“看起来似乎也算得上一桩佳话。”少女的眸光发散,似在回忆往昔,又无奈地笑了笑。
“我父兄都是国之栋梁、朝廷砥柱,哪怕他们没有结党之心,可是我的出嫁就是最好的佐证。”秦姝意转过头,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她的语调很轻,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在梦里,陛下至死也没有立储,父兄为了我,费尽心力、背着恶名助萧承豫坐上了皇位。”
“可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却是抄斩我的母族。”少女轻叹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缓,“我的父兄被斩首,娘亲吊死狱中,秦家上下百条性命,血流成河。”
她不再说话,沉浸在回忆之中。
裴景琛望着她,轻声问道:“那你呢?” 那没有被提及到的,抑或是被刻意忽略的,她自己的结局。
秦姝意的表情僵了一瞬,指了指自己,“我么?”
“我被贬妻为妾,以罪妃的身份打入冷宫,饮下鸠酒后放了把火。”她的嗓音平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能称得上轻松地补充,“最后死了。”
闻言,裴景琛却久久不能平静,葬身火场,她的话阴差阳错之间,竟与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重合。
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捏不住头绪。
“所以,你想杀了萧承豫么?”青年静默许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秦姝意点头,低声道:“不仅是他,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之人,我也要杀。”
良久,裴景琛说道:“赵氏余孽,毕竟牵扯到了前朝,你......”
他以前拗不过她,事到临了总会软下心思答应;可是现在,他比谁都清楚,前朝旧事不同以往,若是一脚掺和进去,指不定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想劝眼前的人,却苦于进退两难。
裴景琛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也了解她心中的笃定。这虽然只是个梦,可她却不知受此折磨多久,这是卡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若不了结,她会如何?
是以裴景琛及时住口,不再往下说,转了个话音道:“你要小心行事。关于当年的旧事,我已让成均去找了一个说书的老翁,兴许回京之后,能佐证一二。”
秦姝意最初决心来扬州,也是为了梦里那位知晓萧承豫身世的老翁。如此看来,裴景琛确实比她察觉得更早,这几日派成均出去,也是有此事的缘由。
既是夫妻一体,她现在也没有那些愧疚的纠结,只点头道:“好。”
——
风平浪静,江面上波光粼粼,日光洒下来宛如飘了一层碎金,两岸是青翠的群山,时不时闪过振翅的飞鸟。
已经坐过一次船,加上这次提前配好的药汤,秦姝意并没有晕得太厉害,瞧着比上次精神了许多。
上次来只是两只船,几个恒国公府的亲卫,这次却来了一队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心里清楚,想必是收回盐引的风声已经传到了临安,裴景琛与太子关系紧密,若是高宗没有特意派人接应,那么从东宫拨亲卫倒也在意料之中。
至于这亲卫的作用,自然是为防暗杀。
他们在扬州还算平安,只有一个周永在宴上下药,却阴差阳错被秦姝意截断;扬州的毒计没有成功,临安的人自然着急,恨不能杀之后快。
昨日里已经遭了一波刺杀,来的刺客并不多,用不上裴景琛和成均出手,已然尽数被反杀。
这一波未成,下一波应当就是京郊了。
秦姝意能想到的,裴景琛自然也有打算,兼之东宫里的亲卫俱是忠心耿耿,故而两个人都没有将这意料之中的刺杀放在心上,
水路顺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京城,众人下船骑马,不过半刻钟,周边的林子就发出了异响。
来者与之前的刺客别无二致,想必是临安的人也等不及了,派来的杀手竟是之前的好几倍,刀刀俱是冲人性命。
秦姝意早退到了不起眼的林中,好在她身形娇小,刀剑相交,刺客和侍卫扭打在一起,无人注意到她所在的角落。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只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忽而一个刺客被踹翻在地,整个人倒向她所在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爬起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与人近身搏斗,她的短刀并不占上风,况且不难看出,对面的刺客也是个身上颇有些功夫的练家子,秦姝意额上渐渐流下汗珠,应对的十分吃力。
眼前蓦然银光一闪,见她抵挡,刺客神色更加狰狞,手上的力道用了十分,左膝微曲,就要向着姑娘踢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阴影,随即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只余插入后心的一把刀。
秦姝意的眼前露出青年熟悉的面容,缓缓站直身子。她并没有说话,心里却清楚,待回府后还是不能生疏刀法,如今遇上个难对付点的,几乎命丧于此,实在是危险。
裴景琛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圈,没有见到伤口,这才放心。
不过片刻,身后的战场已然恢复了平静,地上倒了一大片尸体,还躺着好几个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情景,轻叹道:“接下来怎么办?回京之后若是陛下问起……”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身旁人压抑的闷哼。转头去看时,刀尖已然插到了青年的右肩处,流出汩汩的鲜血,血珠浸透了他的衣袍。
裴景琛道:“这就是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