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凝停下夸赞的话, 转头看着微怔的世子妃,揶揄道:“妹妹,世子他待你真的很体贴呢。”
秦姝意眸光一黯, 纷纷杂杂的图像涌入脑海,撞得她回不过神。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这才抿唇应和, “世子确实思虑周全,这件事倒是要谢谢他。”
他比她想象中的要了解自己, 准确无误地将她整个人看透。
新婚为她特意给御史府下了帖子,只为了安慰她放心。
这样的体贴确实让秦姝意微感欣慰,内心深处也升起一份小小的蕴藉, 但是与这样高兴的情绪相伴而来的,还有愧疚与失落。
他实在没必要对她这样好,哪怕是为着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盟友关系, 抑或是现在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都没必要事事为她考虑的这样周全。
就算裴景琛对她疏离冷淡, 自己也不会怨他。
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她无所适从,天长日久, 她担心自己会因为他如今的好, 而生出不知所谓的情意与期待。
感情中的期待, 于秦姝意而言, 很奢侈。
她在这边坐着, 卢月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也为房间里的布置装饰赞叹不已。
闺阁少女对这些喜庆的东西,总会心生缱绻。
秦姝意看着她眼中隐隐透出的向往, 低声打趣道:“自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未问起姐姐的近况。如今临安有好几家及笄的姑娘已经待嫁, 卢祖翁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吗?”
闻言,那穿着月白长裙的少女神情有些不自然,她垂下眼眸,站在秦姝意身后,双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给她揉着酸麻的双肩,动作轻柔。
“这事还没着落,临近考试,我娘远亲那边的表兄倒是来了京城,准备科考的一应事宜。”
她的话音顿了顿,又低声道:“表兄瞧着倒是老实稳重,也知道求取功名,又是徐家老宅那边的,故而这些日子还住在府里。”
她垂着眼眸,并没看见面前人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冷凝。
秦姝意接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道:“姐姐的那位表兄,可是徐州周家的旁支?家里素来贫寒,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卢月凝停住为她按肩的动作,坐了下来,一脸震惊地问道:“是,姓周,单名一个滔字。妹妹是如何知晓的?”
秦姝意故作遮掩地端过一旁的茶。
“算不上如何知晓,不过是瞎猜罢了。卢夫人出自徐州豪族,姐姐既说是远亲,想必两家算不上亲厚。至于孤儿寡母,不过是我想起那话本子里的穷书生家境,这才提了一嘴。”
卢月凝看她镇定自若,也没有多想,自然是信了这话,只点头道:“妹妹说的有理。”
她话音刚落,秦姝意就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难道姐姐也如同话本里的大家闺秀一般,对那位远房表兄也生出了情意?”
“这倒没有。”卢月凝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全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不在意地说道:“只是来我家借宿的亲戚,哪里来的什么深厚情谊?”
然而她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但是若是要结亲,这位周表兄倒也算得上合适的人选。他家境不高,自然也就不会有仗势欺人的跋扈,免了家宅争斗。”
“错了。”秦姝意蹙眉,直视着面前人的眼睛,露出几分严肃的锐气和让人莫名信服之感。
她道:“姐姐若是这么想,就全错了。乡野村夫、叫卖的货郎权势高否?可是回家后殴打妻子、虐骂子女的是少数么?有些人心中带着隐藏在深处的恶意,面上虽不显露,可是成亲后却会暴露无疑。”
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她又语重心长地补充。
“姐姐再想想,恒国公世子,颇得圣上和皇后恩宠,出于钟鸣鼎食之家,权势低否?可是姐姐也亲眼见到了今日成亲的盛状,世子他待我很好,不仅不以权势压人,还方方面面都替我着想。”
折腾了一天,秦姝意的嗓音还有些沙哑,眼神却十分坚定。
卢月凝亦是出身高门的世家贵女,她的家世在临安中也是首屈一指,若非碍于卢御史的刚正不阿,眼里揉不下沙子,恐怕御史府的门槛早被求亲的世家儿郎踏破。
面如皎月,才华横溢。
可她死时,却只有一口赶制出来的粗糙棺材裹身。
秦姝意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喉咙一紧,心中酸涩无比,那样的结局她甚至不敢回想。
那时,卢姐姐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嫁给了那位周表兄么?殊不知,她想象中的、日夜期待的安稳港湾,实际上是另一座长满荆棘的牢笼。
真不该嫁,也不能嫁。
秦姝意的眼眶有些发酸,控制着心头丝丝缕缕的悲伤,轻声开口。
“凝姐姐,女子婚嫁只看对方的权势高低是没用的。若是那位周表兄是真君子,就应该离御史府远一点,而不是找上门去祈求一个容身之所。”
她揉了揉有些恍惚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薄怒,“现在这样不由分说就去女眷为多的府上借宿,算什么道理?他大可以找卢祖翁借上盘缠,也比现在更显得有骨气些。”
卢月凝听她说完,思索片刻,“可是,他毕竟也同我娘亲沾亲带故。”
秦姝意沉默,这位御史府的大小姐什么都好,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唯独一点,太重感情,尤其是牵扯到那位已经遁入空门的卢夫人,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屋里陷入一阵长久的安静,二人相顾无言。
她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做,才能将这轮明月拉出污泥?少女的心思千回百转,越急越找不到切实可行的方法。
这时外面却传来几个侍女兴高采烈的声音,“拜见世子!”
随后又听见她们压了压声音,“参见太子,殿下金安!”
秦姝意和卢月凝同时站起,面上俱有些疑惑。
透过窗子,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只不过因着开了春,比不得冬日里的阴沉,还带着几分清亮的生机。
两个人谈得投机,竟都没有注意到时辰。
裴景琛推门,果然看到屋里的两个姑娘,遂先朝卢月凝拱手,笑着唤了句,“卢姑娘。”
青年身上还穿着大红婚服,发上的银冠换成了红色云纹的发带,昳丽的长相自不必说,宽肩窄腰,颀长的身影只是站在门口也让人赏心悦目。
这倒是秦姝意第一次见到他穿着这样正经的吉服。
很好看,她心中暗暗赞叹。
恍然间又想到前世也见过他穿着一身红衣打断了她和萧承豫的婚礼。平心而论,那场婚礼上他确实引人注目,不仅是那张脸,还有身上锐气仅尽显的气势。
那不是养在临安多年的世家公子可以模仿的。
但她那时满心满眼里全是萧承豫,哪里肯欣赏面前的青年,只觉得他实在是莫名其妙,也没见过哪家客人这样砸人场子。
现在经过了前世今生的桩桩件件,她反而没了之前不悦的心思,满心里只有一个目的。
她只想报仇,至于旁的,只当全没看见,也听不到。
秦姝意抬起头,正与裴景琛望过来的视线相撞。
青年眼里的笑意愈发灿烂,又转头看向屋外的那个人,笑道:“我早说了,卢小姐同我夫人在一起,不会孤身离开,你偏不信。”
屋里走进一个面如冠玉的清俊男子,秦渊早就说过这位如今已经入了东宫,是四海皆知的皇储,更是整个尚书府追随的未来明君。
遂与卢月凝一同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卢姑娘不必多礼。”萧承瑾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容,又朝秦姝意补充道:“秦大公子与孤交谈甚欢,世子妃日后也可以免了这些繁冗的虚礼。”
秦姝意会意,太子这是收了尚书府的一颗忠心。
秦府的百条人命,终于保住了。
站在一边的卢月凝蹙眉思索,自知此时天色已晚,若是再不回府,恐怕会被赵姨娘讥讽一番;何况面前还站着两个她压根不熟悉的男客,更是不自在。
她只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秦姝意便知晓她的心思,先开口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卢祖翁在家里想必也会挂念姐姐。待忙过这一阵,我必亲自去府上登门拜访。”
卢月凝感激地点了点头,朝着对面的两个青年微微福身,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既如此,妾就先告退了。”
“时辰已晚,卢姑娘独自回府,恐怕不妥;正好孤也要回东宫,不若与卢姑娘同行。”萧承瑾眸光清澈坦荡,彷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卢月凝闻言面上一僵,顿住脚步,“这怎么行?”
一旁的秦姝意也吃了一惊。
虽则她也隐隐看出了太子对凝姐姐的情意,但实在是这位五皇子前世迎风咳血、不近女色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他现在说出这话时,秦姝意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自顾自地开口附和道:“是啊,这怎......”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拽了拽衣角。
裴景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一双含笑的丹凤眼望着她,微低了身子,离她更近,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为何,但秦姝意对他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感,现在也是这样,未加思索便乖乖咽下了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少女颜若桃李,身上还带着一股幽幽的兰花香。
离得太近了,裴景琛想,不然那股香味为何总是沁在他的鼻端?
然而下一秒他又鬼使神差地笑起来,离得近很好,他很喜欢离她近一点。
秦姝意的注意力全在门口的一男一女身上,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此刻和裴景琛之间肩并肩的亲密距离,只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两人。
萧承瑾拦住卢月凝,温声说:“怎么不行呢?”
卢月凝面色涨红,“这,这传出去恐有损殿下清名。”
萧承瑾道:“置喙当朝太子,杖八十。”
卢月凝一怔,又彷佛突然想起什么,语调轻柔,“妾是和家中表兄一起来的,理应和表兄一起回府,自然不便叨扰殿下。”
萧承瑾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
“若是为此,卢姑娘更不必担心。孤已与那位周氏表兄商量好,给他在东宫安排一个清闲的差事。东宫初建,人少且安静,实在是备考的最佳之选。”
“啊?”卢月凝心头泛起一丝疑惑,但对面的太子殿下实在是太过镇定,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让人生不出窥视怀疑的心思。
她沉思片刻,还是点了头,“谢谢殿下。”
萧承瑾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朝都穿着大红婚服的新人拱手拜别。
“那孤就先走了,祝表弟和表弟妹琴瑟和鸣。”
二人走后,屋里的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秦姝意扭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青年坚硬而微热的胸膛,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揉了揉自己发痛的鼻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什么,自顾自地坐回了桌边。
裴景琛见状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斟了杯茶,轻啜一口道:“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秦姝意蹙眉,还在想着方才萧承瑾说过的事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有一丝庆幸,却也有一丝疑惑。
若说只是浅薄的情意,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只怕是早就对卢姐姐心有所属。
可是她隐约看出了其中的关窍,却生不起任何的嫌恶之心。只因她比谁都清楚,那个远方表兄周滔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腌臜货,不堪托付。
方才她还忧虑该如何将这件事处理好,现在好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局被太子强硬地打断,偏偏让人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算是好事。
想通这一切后,秦姝意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些,但还是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可有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了吗?”
裴景琛探究地看着她,“夫人竟看不出来么?”
闻言,秦姝意更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说:“可是卢姐姐并不想入宫,更不想做太子妃,卢御史也不会同意。”
裴景琛看她说得笃定,不在意地一笑,“无论是人抑或是事,都是要在对比中看价值,而这位才来京不久的周滔,就是我那位表哥的对照。”
少女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良久才如释重负,“诚如世子所说,许是一件好事吧,嫁给太子殿下总比嫁予匹夫琢磨半生的好。”
裴景琛见她处理起别人的事情比自家的还要上心些,看别人的姻缘通透的很,可唯独看不透他对她的情意。
虽则对的是自家表哥和她的好友,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子醋意。
“那你呢?嫁给我也是勉强吗?”
他问的干脆,秦姝意却并没有立马回答。
少女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紫檀原木桌上的细条纹,才缓缓道:“自然不是勉强,能嫁给世子,是我的幸,亦是我的福。”
青年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她说得果决而又坚定,却完全没有他想看到的绵绵情意。
那样子根本不像是看夫君,而像是军中的士兵看主将,是下对上的忠心,而不是夫妻之间的爱。
裴景琛虽然有些失望,但这情形也在他预料之中,他素知她如今小心谨慎,自然难以动情。
不过没关系,左右现在二人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日久天长,总有一日,夫人会明白他的心意,也会坦然地接受他。
他心中虽然闪过一丝熟悉的心悸,但并没有注意,心绪渐渐平静,也没有再说话。
见他无言,秦姝意又换上一副十分郑重的表情,认真地说:“我有话想跟世子说。”
她每次摆出这样的表情,总要说些让裴景琛开心不起来的事情。但他对她总狠不下心,少女轻飘飘一个眼神,他就会溃不成军。
现在也是这样,青年百般纠结之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秦姝意神色略有松弛,“在鹊桥仙时,我已经同世子有过保证,绝不会因为有着世子妃的身份就自欺欺人。当下也只是借一桩婚来避开穆王的阴谋,不敢有半分逾矩。”
她吸了口气,还是说出了已经想了一天的话,“我知道世子对我无甚情意。关起门来世子也无需同我虚与委蛇,当着外面那群人,世子能对我这般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裴景琛听她说完,心里憋着一股子暗火,但见今天娶的娘子双眸盈盈,纤细的手指还有些微颤,想质问的话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只轻叹一声,“你怎知我对你......罢了,日后你会明白的。”
青年竭力安慰着自己,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岔开话题。
“我们是夫妻,待你好是最基本的。况且我本来就很欣赏夫人,我知你对我有百般猜忌,但只要夫人想知道的,我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秦姝意面上有些赭然,她对他自然是有许多疑虑。
譬如一开始为何轻易答应和她结盟?为什么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又为什么肯为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开罪萧承豫?
明明这些麻烦事,以他的身份地位,都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可他却还是选择躬身入局,屡次相助,秦姝意需要一个理由。
但现在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她只能轻声道:“谢世子理解。”
少女的话音刚落,外面又传来喜婆子高昂的声音,语调里是根本掩不住的激动,“禀世子、世子妃,现在已经亥时半了,还请二位安歇。”
两人还面对面站着,乍一听到喜婆子的话,俱是有些不自然,秦姝意神情沉静从容,白皙的面庞上却隐隐透出一抹薄粉。
裴景琛的耳朵尖瞬间涨红,远远看去好像悬了两颗血珠子,二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又默契地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