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里已经密密麻麻地跪了许多身着官服的大臣, 还有几个粗布麻衣的小厮,俱是两股战战,不敢直视高宗。
他们自然也清楚发生了何事, 却不料这祸事来得这样快。
原本想着再派人去四周找找,没想到这命令刚吩咐给下边人, 皇上身边的徐公公就得了风声。
高宗眸如利刃, 沉声道:“你们也都是这上林苑的老人了,说说吧。”
为首的自然是负责春猎一应事宜的散骑常侍王鄢, 他来得急,头上的冠还有些歪歪斜斜,五十上下的年纪, 方脸阔额,一双瑞凤眼。
听到高宗发问,王鄢这才敢抬起头回话, 道:“回禀陛下, 驯兽场本就与猎场相隔甚远, 下官既是负责春猎的常侍,自然也不能玩忽职守。”
“可是陛下!”
他话音一转, 复又倾倒在地, “有一伙内侍端着壶茶寻来了驯兽场, 说是陛下体恤微臣多年劳苦, 特意赏下今春的庐山云雾。”
“臣, 臣......”王鄢的话没说完,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后来的事。
高宗却皱了眉,责备道:“你也是跟朕多年的老人了, 怎么还在这种事上栽跟头!朕果真要赏赐臣下东西,哪次不是派徐进良亲自去?”
王常侍的肩膀一抖一抖, 听了训斥也不敢辩驳,只讷讷道:“陛下,微臣高兴啊。”
说着抹去了眼角的泪,叹了口气,满腔愧疚,“自打微臣来了上林苑任职,便是离天子万丈之遥,微臣乍一见到那内侍,微臣老糊涂了啊!”
高宗无奈地看着王鄢,眸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临了只道:“罢了,是朕疏忽了。你可还记得那内侍的模样?”
王常侍眉头紧皱,可说的话却让人一头雾水,他道:“中等身量,面白无须,长相,他的长相微臣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或是三十多岁,也或许是四十多岁......”
他说的迷迷糊糊,在场众人听的也迷迷糊糊,但一旁驯兽场上的官员还是纷纷应和,给出的线索却各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下官记得那人断了半边眉。”
“胡说,那人分明是浓黑的剑眉,嘴角还有个痣。”
“可是臣怎么记得那人......”
这群官员一开始还注意着讨论的音量,见所有人跟自己的看法都不一样,越说越激动,主帐中的声音也愈发吵闹,直震得高宗耳朵发胀。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长脸小厮疑惑地挠了挠头,轻声嘟囔,“我怎么看见他是个跛脚。”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顷刻之间被这群官员的声音压过去,瞬间消散。
高宗怒道:“朕还在这里呢!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场下众人瞬间噤声,不敢再言语。
旁听的裴景琛心头却愈发疑惑,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之意。
明明是同一个内侍,怎么会有截然不同的说法?难道这人还能有千张面孔吗?
这样想着,他略微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萧承豫,这人倒是面色从容,毫无惊诧之意,触到他的视线,还略略点了点头。
裴景琛报之勾唇一笑。
若是深究起来,他其实并没有要揪出幕后黑手的想法,此局布的如此详尽,根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每一步棋之下都备了后手,真正的设局者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范? 此番若不是他早上替顾长靖瞒下了比试作弊的事情,秦大公子又找对了人,加上那姑娘聪明果决,他又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好在走的每一步,都避开了对方的杀招。
此事他心知肚明,想杀他,必定是为了他手上的收盐权。
既然如此,他偏将这件事闹到高宗面前来,让这事遮掩不住,撕开这群人的狼子野心,让这算盘落空。
这时外面的宫人扬声道:“桓王殿下到!”
桓王还穿着早上那件深蓝色锦缎直裰,进帐看到这些乌泱泱跪着的大臣,心头同样一震。
高宗见他姗姗来迟,心里更是憋着一簇火,见他神游天外的样子更是生气,不由分说地骂道:“朕早早便让徐进良去喊你,你现在是不是连朕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桓王额头冷汗直冒,因这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讷讷道:“父皇,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好在高宗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追问原因,只摆摆手让他坐在一边的梨木椅上。
满头大汗的桓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看到冲他露出一抹笑的裴景琛,又想到方才仲先生那边传来的消息,心里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仲京的真实身份,乍一听到计划失败的消息,自然将这件事全盘扣在了自己身上,只以为是自己府上豢养的那些暗卫能力不足,才让这裴世子捡回一条命。
一听到高宗盘问这群大臣,生怕事情败露,扯到自己身上,抓着梨木椅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在那群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桓王这才心下稍定。
众人缄口不言,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就要到此为止时,屏风那边的女子却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妾有一事要问。”
高宗本不欲听到任何有关此事的消息,只因这事查的实在是憋屈,分明有人冒着宫人的样子假传圣旨,可这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看清了内侍的长相,简直荒谬!
好在裴景琛见这件事迟迟没有进展,倒也不曾胡搅蛮缠,但是裴皇后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裴景琛心知此事就算追查到底,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便如今日想要弑君的那波刺客一样,倘若他没有提前知道那是五皇子的人,只怕也会被蒙在鼓里。
故而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左右他的伤口并不严重,尚能支撑扬州一行。
此番不过是为了在高宗的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可是姑母怎么会在此时说话?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怕的怕,慌的慌。
只听到裴皇宫冷声说:“陛下亦知,小琛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儿郎,距他回京,也不过半载,怎么就偏偏碰上这等腌臜事?那群人又为何大费周章想将他置于死地?”
高宗默然。
裴皇后轻咳两声,嗓音有些沙哑,她道:“臣妾的孩子们福薄,陛下天恩浩荡,他们恐怕承受不起,德不配位只会平白遭人敌视。”
此话一出,正如白日惊雷。
跪着的大臣们饶是心思活泛,现在也是五味杂陈,在他们的眼里,娘娘只是个挂名的皇后,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的勋爵人家。
否则这世间哪有皇后所出的嫡子不封王、不娶妻、不入东宫的道理?裴世子是皇后娘娘母家唯一的血脉,颇得圣上恩宠,却也因此差点冤死。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裴景琛想唤一声“姑母”,可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在心头。
其实姑母不用替他说这些,皇上只是现在心中有气,还没有想通,等过段时日,依陛下多思多虑的性子,自然能发现其中的不当之处。
可是姑母还是说了,因为替他不平,心疼这个侄子,所以将高宗还没想起来的去年年底宫宴一事抖了出来,摆在明面上。
这颗怀疑的种子提前种下了,由裴皇后亲口挑开。
她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确,一则将背后设局者的阴暗心思挑明;二则也是为自己的孩子们搏另一条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都比不上这三个孩子的平安喜乐。
高宗默不作声,眸中却满是痛惜,他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屏风那边的女子缓缓转过头,他抬眸去看,只能见到她的轮廓,脑海中却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隔着幂篱见到的人,合成一道窈窕的身影。
烟火扑簌,犹记当年美人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欠她的。
高宗心中酸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欠裴南筠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就还不清了。
裴南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母仪天下、堪为后宫典范的皇后娘娘呢?高宗记不清了。
这些年,他对裴家始终摆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只对裴家二郎极尽恩宠,原以为这样便是对裴皇后的宽慰。
收盐一事,更是毫不犹疑地交给了裴景琛,却始终未料到,这件事竟会变成今日发妻泣泪泣血的句句诘问。
真要论起来,又何尝不是皇储不定、国祚倾斜的原因呢?
自从裴皇后晕过去,高宗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精神骨,露出浓重的疲态。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沉声对身边的徐进良道:“准备笔墨,拟旨。”
徐进良从小跟在高宗身边伺候,自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当下便从一旁的书案上拿出一张金黄绫缎,提笔蘸墨。
帐中的其他人自然也不知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纷纷跪下,叩首等着高宗吩咐。
这位身体情况愈来愈差的皇帝还强撑着精神,鬼使神差地望了主帐里唯一没跪、也跪不了的裴皇后,喉头微紧,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
“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不敢自逸。然今朕疾患固久,《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以贤。今有五皇子承瑾,中宫所出,兼之性资敏慧,执德不矜,宜承大统,特立为皇太子,择日迁入东宫。敬告四海,凡阙百僚,无违朕意。”
这是,立储了!
帐中的大臣们一片哗然。
往日久而不决的事,终于定下来了!
更有甚者,已经流下了泪,立储一事本就是国之根本,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等了这些年,战战兢兢,如今才算有了个主心骨。
大臣们齐声感叹道:“陛下英明啊!”说完他们又转过身,朝着屏风那边露出迷茫神色的萧承瑾道:“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
桓王是个藏不住事的莽夫,闻言直接惊得站了起来,满脸不悦。
萧承豫倒是依旧保持着镇定,手却隐约爆出青筋,牙齿几乎将嘴里的软肉咬破,才能勉强维持灵台几分清明。
这件事虽然也在裴景琛意料之外,但也算得上喜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丹凤眼里蕴着笑意。
饶是桓王和穆王百般阻挠、设下重重毒计又如何,皇帝总归不是傻子,不会平白被人愚弄,如今立下皇储,也是绝了这群人的歪心思。
当朝高宗的帝位本就有秘辛,最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诚然他们并没有将第一把刀插到五皇子身上去,但针对的是他,不就是直接断了五皇子的手足么?
只是,此事还是让姑母为他们筹谋了。
裴景琛心头漫出强烈的愧疚之意,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心口处的绞痛,他强忍着不适,正要悄悄转身离开,喉头却迅速涌上一股熟悉的甜腥气。
玄衣青年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糊,单薄的眼皮就像被人拿锤子使劲砸中,挣扎无果,最后还是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