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京见他神色恍惚, 也不由得郑重起来,肯定地回答道:“属下说,是秦家姑娘啊。”
萧承豫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笔, 语气犹疑,“可是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
仲京点头。
萧承豫的怒气却鬼使神差地涌上心头,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重复地说道:“怎么会是她呢?那日和裴景琛同行的竟是她么?”
仲京已经许久没见他这样失神,上一次这般情况还是因为殿下连日做噩梦, 故而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可是现在分明好事在即。
他又走上前,站在萧承豫面前, 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了?属下上次来时本想将这女子的身份告知殿下,但殿下驳回, 属下也不好再提, 可是此事办的不妥?”
萧承豫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顿觉不妙,忙道:“与你无关, 原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却未料竟是秦渊的妹妹。”
想到这儿, 他的话音顿了顿, 又道:“备马。”
仲京心头疑窦丛生, 还是问道:“殿下此时赶去, 怕是已经晚了,再说了, 您现在过去不是会平白引人怀疑吗?此局已成,经不起任何岔子啊, 殿下!”
萧承豫的目光却愈发恍惚,很快他又恢复了那样笃定的语气,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晚,只要去了,就不算晚。”
仲京见他已然打定主意,左右不得,索性撩袍跪了下去。
萧承豫看他一眼,大步向外走去,解释说:“本王只去将秦小姐带回来,届时整个礼部尚书府都要铭记本王的恩德,自然甘心受本王驱使。”
“可是......”仲京还想再劝,触到他凌厉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 此局从最初便是为了离间礼部尚书府与裴世子,进而削弱五皇子背后的势力。
这秦姑娘原本就是一块必死的饵,现在殿下却要横生变故,救一枚棋子。
仲京觉得自家殿下似乎对这位秦姑娘有所不同。
便是未来的穆王妃,姜三姑娘,殿下利用起来也是毫不心软,原本不知这秦姑娘身份时,看着心情也是极好,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偏偏他只是一个僚属,无法左右主上的心意。
萧承豫刚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正要往外走,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先撩开了帐子,走了进来。
来人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弯眉细目,自带一股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她示意跟随的宫人退下,缓步上前,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萧承豫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朝女子行礼,拱手问安道:“母妃。”
宁婕妤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并未看萧承豫,反而扫了一眼在帐中跪着的仲京,温声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叫人跪着?”
她看着仲京,可这话分明是问的萧承豫。
仲京直起身,恭恭敬敬地解释道:“谢娘娘挂怀,是属下考虑不周,做错了事,自当领罚。”
“哦?京儿一向是个行事妥贴的好孩子,怎么会贸然做错事?”宁婕妤的嗓音清淡温柔,可是落在萧承豫耳朵里,却总觉得母妃现下有些不悦。
果然下一刻,宁婕妤抿了一口茶,复又说道:“方才在帐外便听得你们吵的厉害,你们俩脾性一向合得来,闹这一次便要伤心,不知能有多少感情经得起如此消磨?”
萧承豫了然,母妃这是在帐外听了一耳朵,于是也不再遮掩,只闷闷地说:“此事无关仲京,是儿臣以势压人,望母后恕罪!”
宁婕妤脸上挂着的笑渐渐冷了下来,淡淡地说:“你也知道是你不对?那为何仲京劝你,你又不听,一意孤行地要去救那秦家姑娘?”
她站起身,走到萧承豫面前,直直地盯着他,斥道:“母妃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这还是本宫那个行事果决的好儿子么?”
宁婕妤又微眯了眼,蹙眉看他:“难不成你对那秦家女儿有意?”
萧承豫听到反问,下意识地反驳。
“母妃多虑了。只是那秦家父子性格俱像一块顽石,饶是儿臣以保秦公子得入金銮殿为条件,换他真心相助,他亦驳了儿臣,此番若是能救下他的妹妹,想必他定能松口。”
侧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萧承豫喉头一紧,也不敢再解释,只是觑着宁婕妤的神色。
宁婕妤听他说完,似乎认真地思考着他话中的可行性,良久,她才展眉一笑。
“既然你心中已有了主意,母妃也不好总拦你,那秦家着实是不识时务,但这种人家若是真能收至麾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萧承豫听着她话里有松口的意思,连带着呼吸都紧张起来,又听母妃缓缓地说。
“然则仲京的话也有道理,事情未平你不好直接出面,何况你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若是去了,叫有心人一挑拨,反倒会引得他不悦。”
只见宁婕妤伸手一指,对仲京道:“此事便交由仲京,去时借着桓王的名头避人耳目。倘那秦家姑娘还活着,再以承豫的名头将她带回来;倘那姑娘命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承豫,你觉得怎么样?”宁婕妤转过头,看着脊背僵直的儿子,温和地问。
萧承豫自然明白这是母妃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只好答应下来。
仲京见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心也放了下来,站起身道:“娘娘智谋,属下佩服!”
说完他又补充道:“只是此事明面上还是莫要和殿下扯上关系为好,不如让属下找桓王借兵,他对属下一向是言听计从,想来会答应此事。”
萧承豫不发一言,反而是一旁的宁婕妤点头道:“也好。”
她说完又赞道:“周姐姐生了个好儿子啊!若是没有仲京,本宫和承豫只怕在这宫里便是举步维艰。”
仲京垂眸,“娘娘和姨娘对属下的母亲有大恩。母亲体弱,早已无力筹谋。如今娘娘和殿下需要,属下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退了出去。
一时侧帐里只剩下了宁婕妤母子二人。
宁婕妤看了萧承豫一眼,现在这个儿子早不是小时候抱着母妃不撒手的稚童了,随着年纪渐长,主意也愈来愈多,心中的想法也少与她讲。
想到仲京上次同她汇报的事,她又是心中一颤,到底是亲生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不心疼?
宁婕妤关切地问道:“本宫听说你近日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噩梦不断,颇为伤神?”
萧承豫将抽出的剑又放回架子上,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道:“不是什么大事,想来应是最近因着婚事和收盐一事,白日里想的有些多,夜里便睡得不安稳。”
宁婕妤看他眼下确实带着一圈乌青,心中也有些难受,下意识规劝。
“和姜家的婚事既然定了下来,那自然更改不了你父皇的主意,姜家虽庸碌,但好歹也是个有家底的,于你自然有助力。”
“至于扬州收盐一事。”宁婕妤的话音戛然而止,蹙眉看着萧承豫,又提醒道:“今日这局一早布下,只待请君入瓮。恒国公这个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奈何陛下又对他偏爱有加,不然也不至于让我们费尽心思来安排这些事。”
“你父皇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几年,他的这些皇子里,除了我儿,还有谁可堪重任?难不成还能叫一个日日迎风咳血的五皇子入主东宫?简直笑话!”
说完她抚上了萧承豫的发,又说:“我儿无需多虑,这是老天助你,要你成就一番大业。”
宁婕妤一开始说的还算平稳,后来一双水眸里却带上了点癫狂的恨意,道:“他们萧家的江山,有我儿承继,乃是万世修来的福分!”
萧承豫品着那点话音,应道:“母妃放心,儿臣都晓得。这次收盐回来,儿臣会与姜三姑娘成亲,待我们手握权势之时,那些在朝中摇摆不定的大臣自然会来依附。”
宁婕妤的眼神又恢复了那样的柔和,彷佛蕴着一汪春水,她缓缓开口,语调轻柔。
“好孩子,母妃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姜家的姑娘,将她娶来后你大可只把她当个摆件,或是当猫儿狗儿的养着便好,先莫叫旁人挑出错来。”
“待你登基,不管想娶哪家的姑娘,他们都得双手奉上。”
萧承豫听后心头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耳边也再听不进母妃的话,脑中嗡嗡的,心境难平。
登基后,他可以娶秦姑娘。
可他潜意识里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娶过了秦姑娘,萧承豫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看不清脸的妻子,那样好的姑娘,亦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正如仲京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对秦姝意的不同,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从初见秦姝意时,他便觉得依稀间见过她,对她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无论是她的眉眼,还是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花香。
像他的妻子,未曾谋面的发妻。
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得知她和裴景琛关系亲密时的恼意,在仲京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只有萧承豫自己知道他那时的心绪有多慌张。
他愤怒秦姑娘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害怕秦姑娘出事;可同时,他又不敢肖想秦姑娘,一如最初,那是从心底里蔓延的愧疚。
只是看她一眼,他便觉得心虚。
“承豫,承豫?”宁婕妤的语调有些无奈,“你可听清母妃方才说什么了?”
萧承豫的思绪被骤然打断,茫然地抬起头。
宁婕妤看他一眼,无奈地补充:“母妃问你好几遍了,要不要去见见你姨母和婉儿?”
脑中骤然闪过自己那个表妹娇滴滴的模样,以及梦中她给妻子送的那碗落胎药,萧承豫的心头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冷声道:“如今婉妹妹也已经及笄了,论理儿臣是外男,自当尊重她。”
宁婕妤“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也有些不悦。
“说的这是什么浑话!那是你表亲的姊妹,你同她怎能如此疏远?日后你若为帝,婉儿便是嫁你做贵妃也是当得的。”
若是放在从前,萧承豫自然不觉得这话有何不妥,可是自从做了那样真切的梦,他对这个姨母和表妹却生出几分厌弃来。
但现在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这梦的内容他本来也没想过告诉母妃,干脆闭了嘴,任凭宁婕妤语重心长地劝导。
宁婕妤见儿子又变成了这样一个锯嘴葫芦,心里不由得也有些生气,当即也不再劝,起身走了出去。
——
这片树林原是用作皇家围猎。
秦姝意是女眷,从未来过此处,便是今天也是晕了被人带进来,对周围的地形知之甚少。现在走了这一圈,才发现这座林子远比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
顾长靖鲜少与女子同行,又揣摩着世子对秦姝意的态度,此刻反倒有些为难。
不能离得太远,生怕还有几个漏网之鱼的刺客,若是秦姑娘再出点事,恐怕世子会急疯。
偏又不敢离她太近。
顾长靖在路上时猜想的秦家小姐,也不过是普通的闺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无缚鸡之力,见了血便要摇摇欲坠地昏过去。
可是走了这一遭,他却几乎要惊掉下巴,此女哪是什么文弱的闺秀?分明胆识过人,许多男儿郎同秦姑娘相比,也要逊色许多。
单是被人挟持,有几个姑娘敢在刺客的眼皮子底下反将一军的?
顾长靖习武,见到秦姝意的身法时也有些震惊,显然这姑娘底子很不错,出刀凌厉,下手狠绝,心性之坚定非常人能及。
更让顾长靖震惊的是,秦姑娘和世子的配合十分默契,但是几个动作便能将对方心里的想法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得是何等的熟悉啊!
难怪世子要来救秦姑娘,若是这世上也有个姑娘能看透他的每一招,愿意与他日日习武,他自然也很不希望那姑娘出事。
秦姝意看着前面脚步时快时慢的顾长靖,心中也不由得猜测起来。
分明是和萧承豫同一阵营的武状元,这次怎么会好端端地赶来救下她和裴景琛?
若说巧合,未免也太巧了?难不成还是萧承豫留的后手不成?
这人,到底是不是萧承豫的后招?
这样想着,秦姝意加快脚步,离顾长靖更近了点儿,果断开口问道:“顾状元此次赶来真是救妾和殿下于水火之中,还未来得及感谢顾状元呢!”
顾长靖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秦姑娘客气了!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也是顾某应当做的。”
跟这武将套话果然比起旁人要容易许多。
但秦姝意的心还是凝重起来,恍若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顾大哥是受谁之托?想来妾回去也要备份礼送去以表心意。”
顾长靖笑了一声:“如此说来,秦姑娘可省下一份大礼呢!顾某正是受了令兄秦公子相求,这才顺利赶过来的。”
“兄长?”秦姝意一头雾水,这怎么跟哥哥又扯上关系了?
顾长靖见她面露疑惑,便道:“令兄先找的宋都尉,至于这其中具体的事,顾某也不太清楚,想来还得姑娘回去后自己去问问秦公子了。”
秦姝意收起心中的不解,点了点头。
若是受兄长所托的话,这顾长靖看起来确实是同萧承豫没有关系,看着面前不设心防的憨厚青年,秦姝意秉着万无一失的谨慎态度,还是开口询问。
“顾大哥是今科武榜之首,年少有为,凭实力摘得桂冠,想来刚到临安也受到了许多世家贵族的热情相邀吧。”
顾长靖闻言,面上却露出几分羞愧,咬牙道:“秦姑娘这话说得顾某十分羞惭啊!临安富庶,顾某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苦庄稼汉出身,哪会有人真心相待?不过是灌迷魂汤罢了。”
秦姝意疑惑地反问。
“怎么会呢?莫说郑太傅、姜太尉这些素来喜欢豢养门生的贤人雅士,如今的穆王殿下就是一个极喜欢招揽人才的皇子,他竟没有给顾大哥送张帖子么?”
顾长靖皱着眉,想了一会方道:“那姜太尉确实曾邀我赴宴,谁知当街碰上一个富家公子强抢民女,我看不过便出手相助,后来才知那竟是姜太尉的独子。”
“我这便算同太尉府结下了梁子。”说着他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补充道:“穆王殿下倒是也送过一次,但顾某想起他是姜太尉的女婿,递拜帖想来不算什么好事,便拒了。”
说完他又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秦姝意,试探着说:“但我还是不屑同姜衙内那样的人为伍,顾某平生最痛恨他们这些仗势欺人者!”
“可是这几日顾某也听说了许多关于穆王殿下的事,听说殿下确实是礼贤下士、品行高尚。”
看顾长靖的情况,这一世倒确实没有同萧承豫产生联系,只是听他犹豫地问出这几句话,也是在试探旁人对穆王的看法。
啧,到底是进了官场,心思也活泛了。
只是,他偏偏问的是秦姝意,那个普天之下与萧承豫有着灭门之仇的姑娘。
秦姝意心底里暗暗冷笑,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那人始终披着一层伪善的外皮。
这一世哪怕因着岳丈家中腌臜事而没有顺利搭上顾长靖,却也能引得这位武状元对他赞叹有加。
只是,前世借着西郊大营起兵成功的萧承豫,今生怕是不会再有那么好的福气了。
秦姝意佯装无意道:“穆王素来是喜欢招揽人才的,我家兄长也被他数次相邀,只是兄长志在入仕,倒没有做僚属的心思......”
“僚属?”顾长靖没等她说完,兀自打断问:“穆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尊崇有加,竟是为了引荐做自己的僚属?”
秦姝意面上还装着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语调愧疚:“顾大哥勿怪,妾方才都是混说罢了,顾兄莫要放在心上,想来三殿下是个诚心的好人,总见不得人才被埋没,这才求贤若渴。”
顾长靖却只是冷哼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在下还要感谢秦姑娘,若非姑娘今日一语道破,只怕顾某日后难免要卷入一场风波。”
少女低眉敛目,并未接话。
此次世子安然无恙,收盐权便永远不会落到萧承豫和桓王的手中;她又碰巧在萧承豫之前结识了未来西郊大营的主将顾长靖。
钱财与兵马,萧承豫若是缺了这两样东西,不知他的夺嫡之路还能不能走的如上一世那般顺利?
——
此时,密林的另一边。
裴景琛气喘吁吁地走着,脚步虚浮,右肩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他靠在树边,撕下一截衣角,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意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明知已然看不见那姑娘的身影,他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心脏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青年的脊背上已经冷汗涔涔,上一次这般痛苦都过去许多年了,他后仰着脖子,整个人也渐渐卸力,试图缓解心绞痛。
让叶伯知道他又犯病,只怕会气得一把白胡子都翘起来,裴景琛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勾出一抹无奈的笑。
万幸,秦姝意没事。
他缓了还没半刻,又强撑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林间稀稀落落的阳光,继续赶路。
无论今日设局逼他死的是穆王还是桓王,他们都是多疑的性子,想必不久便要派人来林中搜查,而他必须得赶在所有人之前回到上林苑。
不知这些人发现自己棋差一招时,是否会惊疑不定、坐立难安呢?
乘风虽留在了林外,但裴景琛倒也不曾担心,他虽初回京,但幼时便跟随父亲在此地围猎,前几日又在萧承瑾那里拿了一张地形图,早早摸透了这边的小路。
过了一刻钟,裴景琛已穿过猎场的小路,径直奔着一顶不甚起眼的帐篷走去。
五皇子正坐在帐中的椅子上,整个人如同被生生折断的竹枝,失神落魄,不复往日风姿,听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惫懒地抬了抬眼皮。
下一瞬他却似乎反应过来,看着面前比自己情况还要狼狈许多的裴景琛,骤然回神,忙问道:“裴二?你这是怎么了?”
裴景琛却大步走上前,伸手便要打他一巴掌,掌风带着强烈的怒意,却在离五皇子半寸远的地方生生止住。
他的手掌紧攥成拳,恨铁不成钢地垂了下去。
“萧承瑾,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可为什么受伤的会是姑母!”青年追问的语调十分急迫,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答案。
五皇子面如死灰,勉强地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原本那挡剑的人应当是我的,应该是我,裴二,你知晓的......”
裴景琛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是啊,是我的错。”
他看了五皇子一眼,语调里也夹杂着重重的悔恨,叹了一口气。
“倘若当初我拦下你,便不会有今日的祸事。我们从前总鄙夷阴谋诡计的趋炎附势之辈,现在竟也沦落到与这群人为伍。”
“表哥,我们错了,却不是错在使计,而是违背了心中的道。”
青年的语调低沉,落地有声,落在五皇子耳里,正如平地惊雷。
他怔怔地抬头,又说道:“是,但你且放心,这样的祸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裴景琛只是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我听说姑母现在还没醒,你怎么没去姑母身边陪着?”
五皇子的头垂得更低,“我无颜再见母后,此番若是母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还没等他说完,裴景琛便毫不犹豫地出口打断:“若挡刀的是你,你会死吗?”
五皇子听他冷静发问,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答道:“那都是对我忠心耿耿的暗卫,手里自然也把控着力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发亮,心中一喜,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是啊,既然不会对他下死手,又有何理由去杀母后呢?这本就是虚晃的一招,他真是吓糊涂了,连带着脑子都生了锈!
这样想通后,五皇子伸出双手,激动地拍上了裴景琛的肩膀,只听得“嘶”的一声,对面的青年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的右肩上绑着一块颜色明显要比其它地方更暗沉些的布条,五皇子又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鲜血腥气,面色凝重,上手便要去撕开那布条。
裴景琛暗暗调整着呼吸,毫不犹豫地拍掉他的手,催促道:“你既然看见了,还不赶快找个太医来包扎一下,若是再晚些,怕是这条胳膊就废了。”
五皇子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又问道:“那你总要同我说清楚,你这是从哪弄的一身伤?谁又能叫你吃那么大的亏?”
裴景琛目光无奈,解释地精炼:“此事说来话长,殿下总得让我保住这条命,才好细细地把这些事讲清楚。”
“现在这个情况,我去哪给你找太医来?”五皇子心头对裴皇后的担忧打消,心里渐渐平静,又恢复了平日里稳重的模样。
裴景琛看了一眼自己的肩上的伤口,又打量了一圈有些憔悴的萧承瑾,笃定道:“这还不简单?殿下就保持这个样子去姑母帐中转一圈,自然会有眼尖的太医瞧出不妙,届时你再将人带到这里。”
萧承瑾愣了一瞬,这是又想拿他做挡箭牌?
这算个什么主意!
五皇子反驳的话就堵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尤其是裴景琛时不时还要瞥他一眼,接着倒吸几口凉气,好似这一身伤都是他下的手。
然而下一刻,这个形容憔悴疲累的青年还是转身走出了帐篷,刚出去便重重地咳嗽起来。
——
桓王的帐子被宫人设在了上林苑的西侧,此刻桓王本人正感叹着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同坐在主位的老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仲京撩帘走了进去,却见到一位白发苍苍、身着暗紫官服的老人坐在正中央,锐利的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他。
仲京余光见桓王都屈尊坐在了老人的下方,便撩袍跪了下去,郑重地行了一礼,语调十分恭敬:“在下仲京,问太傅安好。”
郑太傅缓缓闭上双眼,既没让他起来,也没说不让他起,就这样晾着他。
直到一边的桓王先担心自己身边的这个得力谋士不悦,才压着声音让他起身。
仲京走到桓王身边,语调平稳毫无波澜,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果如仲京所料,桓王听后果真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也笑道:“自然是都依先生!”
仲京点头,先是对着桓王行了一礼,也不论那阖目的老者看不看得见,亦拱手郑重地行了一礼,便轻声地退了出去。
就在他刚转过身时,主位上坐着的郑太傅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眯着浑浊的双眼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青年。
青年离开,他又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桓王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什么事?怎么连外祖都要瞒着吗?”
桓王的话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倏尔想起仲京早前叮嘱的事情,只好搪塞道:“只是一些小事罢了,待此事了了,外公自然知晓。”
郑太傅见他敷衍作答,便知自己也问不出什么,吹了吹面前还泛着热气的茶,叮嘱道:“此谋士心思深沉,不是你能掌控的人,还是早早把他打发了,换个安心。”
这些话桓王听得多了,耳朵几乎都要起茧子,仲先生也不知是招谁惹谁了,偏偏过的这般不讨好,为众人所不喜,在王府时由着费老先生磋磨,现在连外祖都提出要赶他走。
郑太傅抿了一口茶,复又说道:“你府上又不缺谋士,费释虽只是个翰林院编修,却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门生,你平日里也该多听听他的意见,莫要伤了手下人的心。”
桓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郑太傅那点敲打之意,下意识地将错归咎在了费编修身上,以为是他又去找了往日的恩师诉苦抱怨。
现下也不顾什么沉稳气度了,他开口便是反驳:“外公有所不知,那费编修脾气傲得很,平日在我府上作威作福的时候可不算少,外公总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
说着他的话音又顿了顿,正撞上郑太傅那锐利的视线,但他心里又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只好硬着头皮补充。
“何况他虽是外公的门生,心思却固执的很。往日里商讨大事,无一不是瞻前顾后,外公您说,这样的人能成就什么大事?这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费编修才是这桓王府里唯一的主子!”
郑太傅听他将自己的门生贬得一无是处,心中亦是十分不悦,只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阖上双目静心养神。
他们讨论的仲京显然也猜到了这一层。
桓王此人鲁莽,可他这位外祖却是在两朝官场上不知浸淫多久的泰斗人物,自然对他这种生如浮萍之人颇为忌惮。
但仲京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因整个桓王府的谋士俱是与郑太傅有私交的人,桓王对此早有怨言,现下身边只有一个他,自然会死死抓住。
正当仲京带着一小队的侍卫朝密林的方向赶去时,却隐约见到了同样往这边走来的一男一女。
远远地只能瞧见男子中等身量,他旁边的姑娘倒是十分眼熟。
他带着满心疑惑继续上前,几人正好打了个照面,待看清那姑娘的长相,仲京心中宛如掀起惊涛骇浪,一时不知是惊还是喜。
喜的自然是如殿下所愿,秦家姑娘安然无恙。
惊的是这饵尚且全身而退,那条鱼的结果自然尚未可知。
强行摁耐住心中如潮水涌上来的惊骇,仲京的思绪却宛如一团乱麻。
若是在林中碰见被死士围击的秦姑娘,自然是能直接救下记个恩的。
可现在却不能贸然上前。
秦姑娘并不认得他,何况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人,虽瞧着有些眼生,但万一此番阻拦引得有心人揣测,那便是得不偿失。
仲京有一点猜错了,那就是秦姝意不仅认得他,还同他十分相熟。
此刻他便是想走,也走不成;就算能走,秦姝意也要让他走的不安稳,让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只是此事她自然不好出面,便特意等仲京带队走过去,才附耳同身边的武状元嘱咐了几句话。
顾长靖认真地听她说完,神色十分郑重,点头应下,便转身朝着那一小队侍卫走去,高声喊了句:“先生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