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拧着眉头,反问道:“父亲怎么突然找我?”
秋棠面色不急不缓,耐心解释, “似乎是要抽查公子的课业。”
榻上的秦姝意轻笑一声,忙不迭地催促道:“能得爹爹教导, 哥哥还不快去!”
秦尚书自己是正经科举选拔的儒生, 早年曾在国子监当值,推崇因材施教。 道理是那么讲, 但轮到自家孩子身上难免有所更改,对女儿是耐心的慈父,对儿子却管教严厉, 一度成为秦渊开蒙时的噩梦。
显然秦渊已经想到了这些可怕遭遇,更不敢停留,急匆匆地离开。
秦姝意看着那道慌不择路的身影, 笑盈盈地嘱托道:“哥哥!记得替我瞒着!”
秋棠看着兄妹二人的互动, 掩嘴轻笑:“小姐放心, 奴婢已经跟老爷夫人说您睡下了。”
“还是秋棠姐姐懂我!”少女笑吟吟地夸赞,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 颊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主仆二人又商量着这几日要不要先让小厨房做饭, 春桃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推门走了进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 热气喷在脸上, 鼻端都是浓烈的苦味, 秦姝意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端过碗吹了吹, 一饮而尽。
“快去给小姐......”秋棠的话硬生生止住,一旁等着的春桃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看到这一幕, 二人都愣了愣,春桃还揉了揉眼,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姐就,喝完了?”
小姐竟然直接喝完了!
还没要蜜饯!
秦姝意不紧不慢地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还一滴不剩呢。”
还一滴不剩!
春桃的眼惊讶地睁大,语无伦次,“小,小姐,你莫不是疼傻了?”
秋棠闻言轻捏了一下春桃的胳膊,轻斥道:“说什么呢?”
说完也一脸担忧地看向神色淡然的秦姝意,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怎么突然喝的那么......”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词,最后斟酌地问道:“突然那么豪放?”
秦姝意看着她们不敢置信的强烈反应,淡然地解释道:“比这更苦的药我也喝过了,习惯了。”
春桃和秋棠却百思不得其解,但没有追问,她们现在一致认为是小姐对疼痛的感知出了问题。
她很少生病,去哪里喝这些苦药呢?
看到秦姝意无比顺利地喝完药,二人又给她掖好被角,关好窗户,默契地吹了蜡烛关上门。
漆黑的闺房只剩秦姝意一个人,她并无睡意,睁着眼看头顶的床幔发呆。
前半生万事顺遂,后半生却被磋磨致死,药真的好苦好苦,苦得人心里泛酸。
落胎的丹参汁好苦;补气血的中药好苦;那杯鸠酒也好苦;像有人生生地扯着肠胃往外拽,也像利刃探进骨缝里刮去缠连的软肉。
好苦。
喝药时不曾有人给她递一颗蜜饯。
秦姝意只觉自己像是一具被仇恨拼凑起来的木偶,周遭的一切都让她产生不真实感,可那些往昔的仇恨又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像一条脱了水的鱼,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小口小口地呼吸,柔软的锦被还带着淡淡的兰香,紧紧裹在身上。
她还活着,真好。
——
夜深人静,宽阔的街道上传来守夜人短促的打更声。
已是二更天,城西济世堂早已关门谢客,内堂却还点着几盏灯。
方才给秦姝意治伤的叶老大夫正缓缓地挪动着身子,小心地打开抽屉翻找药材,一旁的青年安静站在一旁,耐心地捣着药杵。
老者拿出一株不起眼的药草,剪了根须递给捣药的青年,貌似不经意地提到,“那丫头确实有些不同,倒跟你有些像。”
裴景琛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叶伯何出此言?”
叶老大夫看着面前俊美的青年,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嘲讽道:“不怕疼,也不怕死。”
说着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摁上青年的手腕,脉博有力,却有些异于常人的快,老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松开了青年的手腕。
裴景琛觑着老者波澜不惊的神色,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位长辈动了怒,低声解释道:“叶伯,我没事,再说这就是一个小病,您看我现在不还生龙活虎的?”
老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并不想接话,反从青年手中夺过了药杵,将那绿油油的药汁倒在了锅中,烧起小火煎着药。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叶老大夫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的身体你自己最清楚!”
裴景琛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处理起了长桌上堆积的药材。
中规中矩的药房里渐渐燃起氤氲热气,老者守在锅边,听着身后细微的动静。
骤然想起那年暮春,端美纤秀的女子牵着年仅十岁的小少年,吩咐道:“小琛,这是叶伯伯。”
小少年与身后的女子五官间有两分相似,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了声“叶伯”,只是嗓音不像同岁儿郎那样中气十足,凌厉的眉眼中透着颓意。
叶湛一生未婚,为了旧友的嘱托和这句“叶伯”,他把裴景琛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甚至跟着小世子远赴西北,只担心他旧伤复发。
孰料当年病得几乎下不了床的青年,一身反骨也随着年纪渐长,把医嘱全当成了耳旁风。
北狄坑杀大周五百战俘,他便夜半急行军,只率五百轻骑斩将北狄三千将士杀了个猝不及防。
诚然,这傻小子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可回营的第二天就犯了病,蔫了半个月。
叶老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若那么想糟践自己,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没咯!”
那双正在挑拣药材的手顿了顿,青年面上露出一丝失落,语气是不同往日的沉静与笃定。
“您会长命百岁的。”
老者眼中似乎有不明显的泪光闪烁,苍老的声音中却染上一点薄怒,“你要是真想让老朽多活几年,便应该遵医嘱,不然我便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说到后面自己轻轻咳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叶伯身边只剩你一个人了......”
青年漂亮的丹凤眼中是浓郁的悲伤,五指紧攥成拳,又渐渐松开,声音低得彷佛听不到,“嗯。”
锅里煎的药适时冒出一缕白烟,老者连忙端下倒在碗里,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
待将滚烫的药碗小心递给裴景琛,叶老大夫这才发觉出不对劲,伸手去触他的手背,果然是一片彻骨的冰凉。
先前还保持着良好涵养的老者再也绷不住,斥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勿急勿动怒!你知不知道你这具身子经不起折腾,我告诉过你,让你修养心性,你就是不听!”
裴景琛似乎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并无不耐,滚烫的药碗捧在手中,却久久暖不热冰凉的手掌。
他紧紧盯着热气氤氲的药汁,淡淡道:“叶伯,人皆有七情六欲......”
老者气得一甩袖子,坐到了身后的藤椅上,“你同旁人一样么?”
青年有些恍惚,并没有接话,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药汁。
“这不是风寒咳嗽,喝几副药就能根治。十年宿疾,你控制好自然会慢慢好转,可现在呢?你自己说,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
老者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目养神,此时才显露出疲惫。
顿了顿,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愣神的青年,“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医者。”
手掌的温度渐渐升高,裴景琛一口喝掉了碗中苦涩的药,哑声道:“叶伯,我会注意。”
青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药房中显得更加低沉,“您放心,我会控制好,她还需......”
说着自己止住了话头,低声道:“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不会求死的。”
叶老大夫长叹一声,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惜,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调养裴景琛的身体,便是鬼门关上走得那几遭,也都是他陪在少年身边。 那几年草原大旱,北狄人为了抢粮杀红了眼,恒国公披甲上阵,打起仗来日夜不休。
唯一的儿子被送到雍州内城,连日高烧不退,为国守边关的恒国公却一步也不能撤。
三次病危。
两个月零三天。
小世子差点没能再睁开眼。
他就那么守着世子,守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一把老骨头在边关熬不住,这才央将军送回京城,可以说,他是最熟悉青年想法的人。
老者不露痕迹地缓缓开口,“我今日搭秦丫头的脉,流畅有力;观其面相,平和沉静,是长命之兆。”
接触到裴景琛认真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若是对那丫头有意,便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体,不可忧思过虑,否则届时你内里虚空,一不小心死在了她前头......”
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老者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适时止住了话,轻飘飘地看了那沉思的青年一眼。
青年的丹凤眼里眸光一震,低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给她发丧守灵。”
倒不是贪生,更不是畏死,而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要承担双倍的痛苦。
他舍不得她,却更心疼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如果让她承受那样的锥心剥肤之痛,哪怕他今朝死,明朝也不会瞑目。
都道自古逢秋悲寂寥,可他少时却在满园的瑟瑟秋意中,得见此生最难忘。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明媚洒脱,一字一句地劝慰他,全不似现在心防甚重,收敛起了一身棱角。
药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老者重新闭上了双眼,淡声吩咐道:“关上门,走罢。”
青年眉间郁气未散,只沉声应是,拱手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没人听到老者的喃喃自语:“这般情深,倒随了你,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