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策。”良妃今日第一次喊他的名:“不要开这种玩笑。”

  公子策却不顺着她的话说了:“你在害怕么?母亲?”

  良妃将手中的茶壶掷回了桌案,发出「啪嗒」一声。

  她宽大的袖袍掩盖住了手指,葱白的手指在茶壶上烫了一下也没在意。

  “你在害怕什么?”公子策继续追问,他居然还是笑着的,那目光是如有实质的逼问:“怕别人知道什么?”

  “公子策,你是疯了么?”良妃突然气息不稳地道:“你方才的话已经可以杀头了,你知不知道?”

  “是么?我死了的话,母亲会心疼么?”公子策往前一探身,是方才如同逼问公子无忧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从小到大你从未为我流泪,我若是死了,你会哭一场么?还是觉得解脱呢?”

  良妃显然已经无法承受他如此直接的逼问了,她捂住胸口不断后仰过去。

  但那瞳孔里的恐惧却无法掩盖,她看着这个熟悉的儿子的面孔,青筋在脖颈微微发着抖。

  他想干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不,他常年在外打仗,接触的都是战场的马革裹尸,他能知道什么?

  他不可能知道的。

  今日不过是被公子凝殴打,愤怒了而已,人愤怒的时候,就会做出与平常不一样的举动来。

  我不用慌,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掩盖当年的一切了...

  良妃强自安抚自己,扯出了一个自认得体的笑容:“母亲知道你今日是伤心了,桂嬷嬷——”

  她呼喊自己的老仆:“桂嬷嬷,药箱拿来了么?”

  桂嬷嬷疾步出现在大殿,将手上的药箱递过来:“来了来了,娘娘。”

  良妃接过,动作有些急,走至公子策面前,将他的大氅接下来,安抚般道:“母亲给你上药。”

  她如此自欺欺人的动作,要说公子策看不出来,那是眼瞎了。

  毕竟这种主动帮他上药的事,小时候他求都求不来。

  ——很小的时候,小到他约莫也就四五岁的光景。

  记忆已经相对模糊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

  那一天大概是与公子凝又发生了什么争执,四五岁的时候,哪懂什么谦卑尊长。

  那时候就觉得,公子凝能经常陪在父皇身边,皇后对他又是溺爱无比,简直是呼风唤雨,集所有宠爱于一身。

  他被养在皇后的寝宫里,那时候还会经常想念良妃,觉得若是也呆在母亲身边,那大概良妃也会如此宠溺他的。

  父皇不重视没关系,孩童时期,对母亲的依赖才是最深的。

  但可惜的是,良妃不经常来看他。

  甚至只有每月一次中宫规定的探亲日,他才能从中宫走很远的路,到储秀宫去见上自己的母亲一次。

  又一次,他好不容易在过去探望母亲前,得了一叠好吃的糕点,想等第二日带去储秀宫跟母亲一起分享。

  谁知叫公子凝看见了,公子凝小时候很胖,一个身子抵得过公子策两个。

  他嘲笑公子策连他们中宫的狗都不如,吃一块糕还要藏起来,将他精心保存的糕点打掉在地。

  小公子策发了怒,冲上去跟他打架。

  但是怎么可能打的赢,公子凝身边的内侍将他揍的满身是伤。

  第二日他到了储秀宫,围着良妃转,给她展示自己的伤口,絮絮叨叨说公子凝太可恶,糕点也没了。

  良妃却面无表情,只是跟他说:“储秀宫里有糕点,往后不要与太子打架,他要打你便受着,否则激怒他,你会吃更多的苦头。”

  小公子策不明白,他愣愣地看着良妃,看了许久,委屈地朝她张开双臂:“母亲,抱抱我。”

  遗憾的是良妃没有抱他,她差了嬷嬷进来,带他去上药,而后送回了中宫。

  很久远的回忆了。

  趁着上药的间隙,公子策三言两语说出来,末了一笑:“那时候我想,为什么同样是母亲,您跟皇后会差的如此远呢?”

  良妃手一顿,不娴熟的动作令她将那药抹的太重,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又冒出血来。

  公子策却一声未吭。

  他只是看着良妃,看着那张与自己并不相似的脸:“后来我知道了,软弱换不来疼惜,但是隐忍可以换来暂时的平和。”

  那以后,对于公子凝的打骂,他便不大还手了。

  即使到了后来,他反掌就可以要了公子凝的命,可是西梁的局势尚未尽在掌握,所以他便一忍再忍。

  直到今日。

  他在漫长的时光中,咂摸出一些西梁皇宫对自己身世的看法。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承受来自这个皇宫所有的恶意?

  为什么公子凝可以肆无忌惮受万千宠爱,只因为他是嫡出的太子么?

  为什么公子无忧总想掣肘他,在这深宫大院中,从未想过给他机会。即便是自己拼来的功绩,也可以被随意抹杀?

  为什么母亲总是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凡此种种,都令公子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会不会一开始,我的出生就是一种错误呢?

  有好几年的时间了,自从他手握留歌城主的权利,就开始在这方面展开探查。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出生前的宫人早已死的差不多。

  就是跟了良妃多年的桂嬷嬷,也是在她生下自己之后,才被安置过来照顾的。

  可以说这翻追查,根本就是无厘头。

  即便是这样,公子策还是动用了许多的人力,意在挖出一星半点的过往。

  也就是在公子凝召唤他回来的前夕,公子策收到暗线传回的一封信。

  一封当年西梁皇宫的密桩。

  那密桩上没有提及良妃,没有提及公子策,却与公子无忧有关。

  看完那封信的那夜,他在军帐里坐了一夜无眠。

  种种嘈杂的,无法落地的情绪,盘桓交错了十数天,终于在方才的承乾大殿前,没绷住展露了情绪。

  而今在这,对良妃的浅浅试探中,她的情绪也显然不稳不安。

  ——公子策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些滔天而出的浓浓杀意。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时机未到。

  那被戳破的伤口还在淌血,良妃显然没有经验,她愣愣地看着那处,看着那些血淌进了公子策的衣衫里。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一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