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睁眼时，林祈云看见万里黄沙滚滚，众仙临阵在前，便已经明白，他什么阻止不了了。
他一路沉默着御剑，在天上看见了几个跑来北域偷看的凡人，看见了阵列中满脸激动的世家子弟们，陈颂年站在其中，跟他跳起来打招呼。
此役若成，北域收复，千年万年，烟火长存。
可明书呢。
林祈云收回微命剑，衣袂飘飘的落在战场最前列，看见故人，牵不起一丝笑容。
“王闲眠跟你那徒弟已经到魔界开口了，开口周遭需要几个剑修去，”笔仙担心的看了眼他，“你脸色很差，能跟他们一起去吗？不然我去……”
“不用，”林祈云道，“我去送送吧。”
“……昨晚的事，我听裴铮说了。”笔仙道，“阵法我看过，没有献祭类，而且明书好好待在苍梧世呢，你回去之后就可以去看见他了，别太担心了。”
“……”林祈云看了他一眼，瞳中光芒黯淡，不置一言地踩上微命扬长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残红中利剑般倒插的山谷上。
萧宴池红衣衣摆随风而起，他垂眸看着眼下翻滚海潮般的魔界缺口，其中魔气浓郁到由紫发黑，在暗光的间隙中闪烁着无数虎视眈眈的双眼。
“真是想不到，”身旁白发苍苍的王闲眠笑着道，“我还有出将军府的一天。”
“如何，”他转头看向萧宴池，“看着自己当年一剑劈开的缺口，什么想法？”
萧宴池半黑半红的眸看向他，“我的身份，系统告诉你的？”
“系统……倒是个新奇的称呼，我一般管它叫天道。”王闲眠道,“只是昨晚在将军府跟它见了一面，告诉我了不少东西罢了。”
萧宴池没问他告诉了什么，手中阵盘迭起，眼前紫气缺口中央也跟着闪出略带血色的金光，层层阵盘叠加，古符笔走龙蛇，与日晖和山谷光芒交错，别有恢弘壮美。
而阵盘散出的魔气则被缺口掩盖。
王闲眠见状，皱纹堆叠的三角眼完全睁开，他今日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连带着话都多了不少。
“怪不得听人说你在边境从不出手，原来是怕自己散出魔气，暴露修魔。”王闲眠看着阵盘一个接一个成型，“天道说，你今日要杀了你徒弟，这是真的吗？”
萧宴池没给王闲眠一个眼神，目不转睛的看着阵盘落点悬浮红空中，“与你何干。”
“哈哈，”王闲眠喉口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元神为祭，我倒觉得，你没反对仙门让我护法，是想让我代替你徒弟去死呢。”
萧宴池没说话，覆盖整个魔界缺口的庞大阵盘已经成型，精细繁杂的符文纵横，一眼看去，仿佛摄人心魄般叫人心神晃荡。
“你不是想死吗？”萧宴池冷漠道，“满足你。”
说罢，他握紧拳头，刹那间仿佛天地风沙都静止了，紧接着“空”的一声巨响！
所有悬浮的阵盘瞬间拼合，鎏金色的大阵不断拓展，盖住了整座山谷，落锁缺口，只差元神！
阵芒落在王闲眠脸上，他下一刻转头，就见萧宴池两指落阵他眉心，几乎瞬间锁定他元神！
灵魂撕裂般的痛苦立刻遍布王闲眠全身，他却癫狂般笑着道：“不够啊，孩子！天雷都劈不死我，没它同意，我死不了……！”
“啧！”萧宴池拔不出来他元神，加了几分力！
远处坐镇的剑修早就注意到开口异动，刚想动，却被林祈云拦住，连顾青榆和裴铮也不例外。
“您干什么？”有剑修问道。
“祈云！”
林祈云手持微命，并不解释，“都别动。”
剑修们神色严肃的面面相觑，忽而有一个剑修睁大了眼睛，喊道：“那是什么！？”
众人便都朝山谷处看去。
只见原本在山谷底处翻滚的浓厚魔气全都涌了上来，如同张牙舞爪的海浪，却又没有泄出，反而是尽数往山谷边的两人身上风暴般狂涌——准确的说，是在往红衣少年身上涌。
没有人预料到这个变数，包括拉扯王闲眠元神的萧宴池。
他眼看快要成功，老人却狞笑着在死亡边缘下了一个阵法，阵盘一闪而过打入缺口内，萧宴池没看清，却看见了骤然闪出来的红色屏幕，猩红的屏幕落在老人头顶，光芒反射在他浑浊的眼中，仿佛淬毒一般。
下一瞬，沧海般的魔气拍进了萧宴池身体，疯了一样抓住他每一寸毛孔往他身体里涌！
萧宴池眨眼痛得瘫倒在地，也不忘死死按住扯着王闲眠元神的阵盘，他眼前尸山血海的幻象与现实重叠，瞳孔中的猩红飞速蔓延，血丝爬满整个眼球！
王闲眠的声音忽远忽近，恶毒尽显，“知道吗……它昨晚答应我死了，但是要我把魔气灌入你身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真是瞧不上你啊，”王闲眠元神从身体里脱离，“无数次成魔强取豪夺的机会，不直接带林祈云走，什么也不干，还要天道一次次容忍你……”
他看着意识不清的萧宴池，大量魔气入体让他的容貌迅速变化，寸寸与前世俊美无俦却又让人恨之入骨的模样重合，骨节抽长，红衣幻化成流光般的紫蕴衣袍。
“反正，最后一次机会。”王闲眠元神朝大阵里跃去，“是被绞杀，还是跟林祈云远走高飞，你自己选吧。”
说罢，他就消失在了山谷，尸体应声倒下。
萧宴池头疼欲裂的抓紧自己头发，踉跄的爬起来，第一反应是想看大阵有没有落好，却听到了无数声灵剑出鞘的声音。
“是魔尊——！！！”
“他杀了北域主将！！”
“萧宴池活了！萧宴池复活了！！！”
“杀了他！！！”
冷汗涔涔的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如雨般的剑光，奔涌而来的千军万马。
无人在意他的苦痛，无人在意他的克制和坚忍，世间所有人都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萧宴池胸腔腾然升起无边的杀意，眼前满是血色，理智的弦在顷刻崩断，泛起无尽的凄苦来。
他失控了。
像当年大婚封锁玄漱，屠杀仙门百家般神志不清被杀意操控，只在恨意的间隙里察觉到灵剑折断，血流成河，却停不下来。
不知见了多少血，才在清亮剑光刺穿他手臂时，恢复意识，看见了他的师兄。
如同溺水的人窜出水面，萧宴池这才猛然清醒过来，满手鲜血淋漓，看清的第一眼是林祈云半边染血，泣不成声的脸。
心在刹那间像是被人揪起来了，杀意昭彰的阵法在萧宴池手上顷刻崩碎，他几乎是慌乱的回过神，也没管被微命刺穿的臂膀，伸手去抹林祈云的泪珠。
“师兄，”萧宴池眼底滴血般的红，哽咽道，“别哭。”
林祈云剑尖抵在他胸口，哭得一句话说不出口。
他们分明前两天还在抵死缠绵，为何今日就要刀剑相向。他们分明相爱至深，为何命运总要他们背道而驰。
萧宴池觉得世间再疼，抵不过林祈云在他面前落泪疼了。
明明疯狂的占有欲在他心里野草般疯长，他满脑子想着都是把师兄抢过来，锁起来带他走，最后却只环视了周遭所有看着他们的修士，看着林祈云，抬起手，抓住了微命的剑尖。
萧宴池柔和地看着他，弯下眼角，泪珠便簌簌而下。
“你是萧宴池吗？”林祈云垂着眸不看他，声色哽咽，“萧宴池不会这么对我。”
“师兄。”萧宴池声音发哑。
他想说你跟我走吧，却在众目睽睽下什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什么也不和我说。”林祈云跪在他身前，声音断成数片，“修魔，系统，全都要骗我。萧宴池，你就这样待我真心？”
“我错了。”萧宴池道，微命刃片刺破了他的衣服。
“……还有办法，”林祈云想收回微命，“你还没杀人，还有办法……”
萧宴池温柔的看着他，眼眸低垂，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其实没办法了。
就算还没来得及杀人，庞大的魔气也已经灌入他的身体，一旦支配他的杀心，没人能阻止他疯魔。
林祈云其实知道，但他不想面对。
他不能，在一天以内，失去他的徒弟和爱人。
明书做错了什么，萧宴池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待他们。
林祈云想不通，道：“我们走，我，我跟你……”
“师兄。”
萧宴池笑起来，忽然伸手拥住他，被他一只手紧抓着的微命顺着没入胸膛，穿透血肉。
那一瞬间太短，又太长。
短到林祈云来不及感受到温热的血涔涔顺剑尖流过掌心，又长到他仿佛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这样消逝了。
他整个人呆滞在原地，只能听见萧宴池留恋般轻声道：“你是仙门最光明的剑修。”
你该自由如风。
那些林祈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的话，原来都无一例外的跑进了萧宴池耳朵。
他的师兄是仙门最惊才绝艳的剑修，没有人能比肩他的前途。
这样雪一般洁净的人，怎么能沾上他这样的污泥，跟他一起被世人唾骂，一生困在牢笼。
他是泥溷在哀痛难当的二十七年——
但他爱他自由。
逐渐微弱的呼吸扫在林祈云侧颈上，萧宴池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好像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却在迟缓意识到眼前人死去的那一刻，恍然理解了萧宴池当年雪山十八狱是一种怎样的痛。
他好像不会说话了，不会思考，所有声音都在耳畔泯灭，思维无知无觉，只愣愣的抱着身上逐渐冰冷的爱人尸体，只能在耳鸣的间隙里感觉到裴铮和顾青榆在拉他。
浑然无觉，却又很疼。
痛心彻骨般的疼，那样的疼似乎抽走了他的骨髓，割裂了他的声带，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如同碎成千万片灰，跟萧宴池一起死掉了。
林祈云恍惚了很久，才听到了陈颂年的声音。
陈颂年双眼血红的喊他小师叔，问他为什么咳血，身侧的林洵说清河不能没有他，让他不要如此。
他环顾周身，才发觉原来大家都在围着他，所有人都只担忧他，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哀毁骨立。
他真的……很疼，很疼。
他很怕疼的。
不知静止了多久，林祈云才收紧了手臂，他眼泪流干般眼眶干涩，心脏绞痛到他只能埋在萧宴池颈窝里，用破风箱般的嗓子，闷声道：“萧宴池，我好疼。”
“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