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周砚因延误军情,未按预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贬为平民,没收一切家产与爵位。
惹无数人眼红的周家在天子一声令下轰然倒塌,九年的荣华富贵皆如镜花水月,一碰即碎。
周老夫人接受不了这个噩耗,听说这个消息的那一瞬气血攻心,病倒在床。
周家大夫人,周砚没发迹时,她逢人三分嘲,话里话外皆是周砚沾了她丈夫的光。周砚一飞冲天,她便换了一副面孔,仿佛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什么间隙,变着法儿的要求周砚为他大哥谋个好前程。现在周砚出了事,连带着她丈夫也没了官位,大夫人人前尚留三分颜面,人后巴不得撕了周砚,让他赔周家大爷官位。
更有趋炎附势的乔若烟、狐假虎威的周晴如等人,不提也罢,独留周砚去烦恼。
周家或是鸡飞狗跳,或是东山再起,苏令意半点不在乎。
她原以为自己看见这个结果会高兴,心中却未起波澜,连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好是坏,她只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过来。
她的世界因那些人而有了颜色,当那些人消失,苏令意又恢复了曾经行尸走肉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爱她,她也没有爱的人,生死对世界毫无影响,苏令意曾无数次问天,为什么要让她出现,为什么要让她这样一个人活着。
上天没有告诉她答案,而把她送到这里。
她以为这是上天在告诉她,人是为了身边的人而活。然而她猜错了,因为上天把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带走。
她不敢想下一个要走的是谁,她希望是她自己。
周砚被贬的几个月后,西夜派使臣进京,他们的使臣还没有踏入燮朝的境地,此次谈和的内容就已传遍大江南北。
和亲,在所难免。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公主更是少之又少,仅有两位,十四岁的惠怡公主,九岁的平安公主。其他宗室之女倒是有,但除去已嫁人的,年龄过小的,真正适合的也不过一手之数。
自“远房表哥”那件捕风捉影的事后,皇上再也没去过皇后娘娘宫中,今日也是歇在了宋贵妃的飞羽宫。
夜深人静,皇上还站在书桌前,眉头紧锁。
宋贵妃端一盏茶,身姿袅娜。皇上见是她,眉头微微舒展,揽住纤细的腰身,将她带入怀中。
馨香扑鼻,柔光铺在宋贵妃脸上,她眉眼弯弯,嘴唇勾起一抹浅笑,皇上低声问:“何事如此开心?”
贵妃笑道:“刚才平安公主迷路闯入臣妾宫中,臣妾逗了她两句,当真是可爱极了。”
皇上不由想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心中一片柔和,“朕也有好些天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长高了没有。”
“臣妾瞧着是高了些,”宋贵妃道,“皇上近日可见过长乐郡主?昨日郡主进宫,臣妾远远的看见,还以为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竟这般好看。”
“渺渺?”皇上低低笑了一声,“只会顽皮捣蛋的渺渺也长成大姑娘了。”
“谁说不是呢?长乐郡主年纪也不小了,皇上可曾为她物色一门好亲事?”
皇上这次没有回答她,看着桌上的奏折陷入沉思,贵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没有催促。
第二日,皇上宣安亲王进宫,二人在御书房密谈两个时辰,期间有不少太监宫女听见书房中传来瓷器碎裂,争吵的声音。
安亲王在出宫时,脸色深沉,余气未消。
众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林疏渺作为王爷最贴心的小棉袄自然不能落后。她先来到书房,却被告知王爷在王妃房中。
门外有人守候,拦着林疏渺不让进,林疏渺一个眼神,守门的人就落了下风,实在是林疏渺平日太得宠,王爷王妃对她有求必应,就算有主子吩咐,下人也不敢忤逆林疏渺。
林疏渺不伤一兵一卒,如愿以偿走近门前。
门里的人似乎情绪激动,声音轻而易举的传入林疏渺耳中。
敲门的手僵住,脸上的笑意消失,她飞快跑出来,还不忘吩咐下人就当没有见过她。
皇上竟然想要她去和亲!
她躲入床帐中,抱住双膝,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茫然而空洞。
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她不停地问自己,眼泪顺着脸颊而下,流入口中,咸咸的。
“郡主,您开开门!”
“您没事吧?”
“郡主?”
贴身丫鬟被她关在门外,察觉她情绪不对,正在疯狂敲门。
要不去找苏令意?她灵光一闪,眼中露出喜色,又想起自己冲动之下与她绝交,肩膀耷拉下来,脸色颓唐。
她不想和亲,不想离开燮朝,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林疏渺不是那种只会坐以待毙的人,她擦干眼泪,已有了打算。
嘭地打开房门,丫鬟们吓了一跳,林疏渺招招手,莫兰附耳过来,林疏渺让她去邀李淮,于半个时辰后在清风楼相见。
接着不待丫鬟询问,迅速关上门,从衣柜中找出包袱,随意塞了两条裙子进去,又从衣柜深出搬出自己的小金库,一股脑全倒进去……
等她收拾好,一个包袱已经鼓鼓囊囊的,动一下就环佩叮当、劈里啪啦,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包里装的都是值钱的东西。
林疏渺艰难的将包袱挂在肩膀上,脸上的表情仿佛便秘,她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调整了下表情,若无其事的打开们,在下人们奇异的目光中强装镇定,好容易走出王府,来到约定的地点。
李淮从不会让她等候,今日却是她先来了。
林疏渺没有多想,要了一个雅间,将清风楼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她叹了口气,不知道下一次吃到要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久,满桌的菜已经上齐,热气腾腾,香味直往林疏渺鼻子中飘。她摩拳擦掌,频频往门口看,想着李淮什么时候来,等他来了要先吃哪道菜……
她没想过李淮不来,于是便一直等着,等到太阳落山,等到菜汤已凉,等到油已结块……林疏渺神思飘渺,呆滞的看着一桌略显颓败的饭菜。
门忽然被推开,李淮走了进来。
他年岁还不大时,样貌就已独树一帜,现在长开了,能力也愈来愈受皇上的认可,不管是样貌,还是气质都不可与日而同语。
林疏渺混迹京中大大小小的聚会,听到他名字的频率越来越多,有些小姐甚至因与李淮说过一次话而沾沾自喜,站在人群中昂首挺胸,接受众人的羡慕。
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是我先发现他的!
可李淮似乎每日都离她越来越远,离她们越来越近。
李淮慢条斯理的解开披风,对着林疏渺歉意一笑,“临时出了点事。”
至于出了点什么事,却不再解释,仿佛笃定林疏渺会原谅他的迟到。他坐在林疏渺对面,神情散漫张扬。
林疏渺盯着他,恍惚间,竟觉得他有些陌生,脱口而出:“你是谁?”
二人皆愣住,片刻后,李淮懒洋洋的笑了笑,神情有些不耐:“郡主,别闹了。”
林疏渺也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视线扫过那张昳丽的脸,夕阳从窗户中透过,照在他上半张脸上,睫毛的影子绰绰落在清冷白透的皮肤上,黑曜石般的眼眸冷冷看着林疏渺。林疏渺张了张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李淮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吗,夹了一块芙蓉糕到林疏渺盘子中,林疏渺呆呆抬头看他,又看看盘子中的芙蓉糕,展颜一笑,暗骂自己想多了。
“谢谢!”
薄唇透着若有似无的笑,李淮微微挑眉,放下筷子,“郡主今日……”
“李淮!我们逃走吧!”林疏渺语出惊人,她自己却像不知道一般,眼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看着李淮,“父王说皇上想让我去和亲,可我不想去啊,我们一起逃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李淮知道郡主不着调,怎么也想到不到她竟会如此天真。也许是他平日装得太好,给了郡主一种他会放下一切陪她浪迹天涯的错觉。
李淮看着林疏渺,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林疏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漫无尽头的沉默中消散,她指了指身边的包袱,笑得有些勉强,“你瞧,我都准备好了,就算我们走了,也不会留宿街头,里面有很多钱的,我从小到大攒的……”
“郡主。”李淮忍不住打断她,心中无端生出烦躁。
“你难道不知道吗?”林疏渺执拗的看着李淮,眼中含泪,“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和亲吗?”
她出身皇家,从小到大都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便利与优越的生活条件。从她懂事的那一刻她就清楚,这些并不是凭空而来的,与之呼应的,还有身为郡主的责任。
倘若没有李淮,倘若没有李淮……
李淮静默的看着她,轻声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