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伴随着急速的坠落,耳边是机舱内嘈杂的呼救与绝望的哭泣。

  林泽清本能地感觉到身体很难受,在急速坠落之下,躯体所承受的不适反应远比所有非亲历者读到的文本描写难捱地多。

  方才头脑中还是千头万绪纠缠,事到如今,他索性闭上眼睛,丢开了那团纠缠不清的线,任由它继续自由拉扯。

  残存的念头所剩无几。

  最后剩下的是一些庆幸。

  庆幸家人无恙、庆幸经纪人和助理都恰好几年一遇地没有和自己在同一架飞机上。

  民航出事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经纪人知道之后,肯定会及时去自己家他养的那只宠物猫抱走,不会亏待了它。

  眼前晦暗一片,林泽清感觉咽喉仿佛都被扼住。

  事已至此,极度的恐惧与刺激之下,他反而情绪平静下来,脑海中想到血脉至亲与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之后,便再也没有多余的挂念。

  余下一片空虚。

  商务舱里,旅客并没有坐满,而且大多是西装革履、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此时猛然生死交错,无用的体面如同衣服一般被弃之如履,不少人开始哭泣、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吼,抓着手机和座位做徒劳的挣扎。

  林泽清也想喊,可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声线被掐断。

  紧随其后,他开始看不清机舱。

  眼前的事物走马灯一般飘过,并不是机舱里的画面,更像是浮空的幻境。

  这就是人死之前的必经之路吗?

  林泽清无力反抗,也无法逃避。

  眼前的画面从自己小的时候到自己读大学、下定决心放弃W大毕业后的高薪工作追求梦想进入娱乐圈、和父母短暂的僵持、很快与家人之间达成的妥协、再到自己籍籍无名的前半段演绎生涯。

  至此,画面戛然而止,像是上帝在这里打了个响指,林泽清彻底眼前一黑。

  陷入黑暗时,意识清明的最后一秒,他费力地意识到,如若这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其实还没算完,在挣扎之中,他很想要后面的一段快一点浮上来。

  可是事与愿违。

  黑暗依旧浓墨一般舒展开,林泽清的意识也一点点混沌起来。混沌里掺杂的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是抛却一切后的不舍与失落。

  怎么会在这里停下来呢?

  濒死之际,每个人都总会对自己亲手创造的精彩多加眷顾的吧。

  头脑中残余的意识仿佛走进一个旋涡,飞机事故前反复盘旋在里面的一团乱麻被摊开揉碎,慢慢在消弭的途中变成一个人的名字。

  熟悉又陌生,像万念俱寂中的最后一份执念用沾了魔咒的声音呼唤。

  林泽清闭上眼睛等待坠落,嘴角微微扬起。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么想见他一面,即便心中千般心结还未解开,可是思念撕扯地发疯,直指欲望纯粹的方向。

  看来人快死的时候确实矫情。

  *

  “泽清?”

  不知过了多久,林泽清意外地听见了经纪人唐沐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唐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

  完全来不及思考,他便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瞠目结舌地发现自己的周围并不是机舱。

  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再度睁开。这一次看得清明,的的确确不是机舱,而是一间整洁的房屋。准确的说,大概是一间办公室。

  “泽清,你醒了吧?”

  林泽清还未曾从混沌且掺杂着讶然的头脑中抽出一丝丝分神思考的机会,唐沐又一次开口,这一次离得更近,以至于林泽清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经纪人。

  她一头栗色波浪鬈发,妆容精致,红唇十分抢眼,即便是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办公室也十分亮眼。

  或许自动归因于林泽清熬夜加班后补眠初醒的精神恍惚,唐沐对他迟钝的反应能力并未置喙,利落地转身取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温水,“你睡了好一会儿,渴了的话喝点水润润。”

  感谢唐沐一来一去耽搁的时间,林泽清慢慢明白过来。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三年前他还没有独立门户,依然在最初签约的公司里的一间小办公室。

  后来林泽清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最后平步青云,又因为意外自己带着经纪人和助理出来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最开始是随随便便找地方租了写字楼,后来有了经济实力,又换到了北京最繁华的地段。

  林泽清心中有种隐隐而又极度不真实的预感。

  “唐姐。”他试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微哑,估计起床多过一会儿喝水润润喉就没事了,可是却成功引来了唐沐的高度紧张。

  她眉心微蹙,“你着凉了吗?喝点水,我找抽屉里的润喉片给你含一含。”

  心中莫名有股熨帖,林泽清乖乖接过纸杯温顺地喝水。

  温水清润的触感让他很舒服。

  一切几乎真实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胸口涌过一股暖流,眼圈都紧跟着要微红。

  如果在临死前的走马灯中,这间办公室是自己临走之前最后的回忆,那也真的挺不错。虽然当初在这里的时候事业还一直不温不火,可是抛开公司领导不谈,自己身边的人在一起相互支持努力向前的日子,虽然辛苦,也总是回味无穷的。

  “刚刚孔导那边正式下了通知过来。雨中行剧组前期延误了一些进程,开机仪式目前确定在后天,是剧组一起商讨的好日子。按照孔导的意思,之后的程序不会再延迟了,立刻正式进组开拍。你这两天呀要注意注意身子,不要熬夜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身体这个时候别掉链子。”

  她回身过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包薄荷含片,“给,快含一片,我们泽清这么好听的声音不要哑掉了。”

  孔越?

  像是后脑被砸了一记闷锤,林泽清怔愣了半晌。

  他知道唐沐口中的孔导是谁,三年中他也和孔导不止一次合作。可是印象中,自己还在这间办公室的日子里,他们只合作拍过一部戏。也是第一次合作。

  也正是这部戏让林泽清一朝飞升。

  记忆触到敏感点,林泽清突然紧张起来。同时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真实的疼痛感让他心中那个猜想愈发清晰,却又让人不敢相信。

  “谢谢唐姐。”他接过薄荷含片,囫囵含到嘴里,几乎差一点就要不小心卡进喉咙,手掌在身边胡乱蹭了几下,没碰到想要的东西,“唐姐,我手机呢?”

  “手机?”唐沐动作利索,很快在两米之外的小桌上找到了林泽清的手机,“这里,给你。”

  “谢谢唐姐。”

  林泽清习惯性地道了谢,接过手机后,用微微颤抖的指尖点亮了屏幕。

  14:30,2016年7月2日,星期日。

  熄屏显示很快在一两秒之后暗下去,林泽清握着手机怔愣,心中可谓千江激流。

  他记得这个日子。

  这一天,孔越导演第一次和自己合作的戏正式通知了第二天的开机仪式,7月他顺利进组,三个月后杀青,当年11月中旬剧集播出。而他也在这部戏播出后大火,从此之后演艺之路越走越顺。

  “是真的吗?”林泽清禁不住低头喃喃,眼眶早已经完全红了。

  他是在生命差一点点要终结的时候,有了一个重来的机会吗?

  “这段时间试镜之后一趟一趟应酬,你累坏了吧。”唐沐笑了,显然是听到了林泽清的自言自语,“还没缓过来么?”

  当初演这部戏之前的林泽清,虽然演技、长相都是一等一,人也能吃苦肯努力,无奈没有背景没有资源,兜兜转转在圈子的边缘许久,很难同别人竞争到好的角色和剧本。

  孔越导演这部双男主戏的男主角,是他拼尽全力才过五关斩六将争取来的。

  唐沐自然而然往这个方向理解,林泽清并无意纠正,他抬起头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衬衫都已经在躺椅上睡打了皱。

  唐沐显然又一次先一步发现,皱着眉,“泽清,今天明天没有行程安排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休息,补一补这段时间的觉,衣服想换的话过一会儿我通知小陈——”

  林泽清听着唐沐说一不二的语气,有种踏实感重重落回心里。

  原来坐在办公室里听着经纪人唠叨,明里暗里关心自己有没有熬夜、工作是不是憋屈辛苦,真的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谢谢唐姐,能拿下这个角色就好了,我不辛苦。”

  唐沐眼神微晃,随即依旧笑道,“这不是大家共同的目标么?最近你辛苦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团队里大家都挺心疼你的。还有——”

  她顿了顿,很快换回了工作时干脆利索的语调,拿过了桌上放着的剧本,随手翻了翻,看见了里面各色荧光笔和彩色水笔写划的痕迹,“剧本你一向很认真的,这两天好不容易闲下来,要再看一看,一定不能出错。乔复明吧,我听说脾气不是很好,对和自己搭戏的演员要求一直都蛮高的,所以说剧本你一定要熟悉,你们两个对手戏很多。”

  乔复明的名字冷不防冲入耳廓,林泽清一下子被撞得晕晕乎乎。

  他脾气不好么?

  林泽清突然感到喉头堵了很多句话,想说又说不出,最后只能咽下。

  他咬着牙不断告诉自己,现在是2016年7月3日,他和乔复明仅仅是试镜时的点头之交,自己和乔复明不熟,更没有任何立场对他的性格评头论足。

  “我知道了,谢谢你,唐姐。”林泽清说着说着话,除了嗓子半哑,慢慢还听出了些鼻音。

  “你不会是在躺椅上睡感冒了吧?”唐沐担忧的眼神投过来。

  *

  一语成谶。

  为进组做准备,林泽清已经连续一段时间吃营养餐了。

  桌上左侧的便当盒里摆着西蓝花和鸡胸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吞咽着,手机关成了静音模式丢在一边椅子上,剧本摊开来放在桌上正中间。

  又打一个喷嚏。

  林泽清叹了口气,加快了吞咽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最后可怜的一点点西蓝花,把唐沐千叮咛万嘱咐的感冒灵拆开来,用水壶里刚刚烧开的热水冲了一杯。

  林泽清的剧本功夫做得一直都很好,他从来不像一些流量明星一样在片场厚着脸皮念数字,甚至不会像有些偷懒的演员一样划出自己的台词直接背。

  每一次他都会通读整个剧本,每个人的台词他都会烂熟于心,以求做到游刃有余、对整本剧情有更深入的理解,演绎才能更上一层楼。

  多年来的习惯成自然是林泽清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但今天他是真的感谢自己不肯放松的每一本剧本。

  拜自己严苛认真的习惯所赐,即便是已经过去了三年,这本曾经烂熟于心的剧本依旧刻在他心里,稍稍复读一两遍,压箱底的记忆就找了回来,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复刻剧本。

  确认不会掉链子之后,他稍稍松了口气,喝下感冒药后将剧本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准备回公寓睡觉前再多看几眼。

  唐沐安排了助理小陈开车来接他回家,电话已经打了二十多分钟,林泽清估摸着小陈的车也快开到了,于是关灯下楼。

  不到九点半,路上上依旧车水马龙,小陈的车还没有到,林泽清脚步不停,打算在路边等一等。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路边的树下一闪而过,随后一步一步,缓缓地朝他走来。

  直到那个人走近,林泽清才吃惊地抬起头来,微微仰脸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

  “乔......乔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