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穆朝意料,顾流缨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他每日仅离开一次,每次不到十分钟,回来时抱着些食水和药物,大部分都用在穆朝身上。穆朝试着在他离开时触碰洞口处的水波,却发现自己根本穿透不过去。

  难怪顾流缨如此肆无忌惮。

  除了等,穆朝什么都不能做。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大概在第三天时,外伤大半愈合。第五天时,肩膀就基本能动了。常年负伤上场的穆朝认为他已经能够试着逃出去了。

  于是在他醒过来第五天深夜,穆朝慢慢数着顾流缨的呼吸声,间夹听着自己的心跳。在数到第一百下时,他缓缓抽出石片,手慢慢扬起——

  停在顾流缨咽喉的正上方。

  细白的手腕上紧紧扣着几根纤长手指。那手指看起来无力,却死死扣住穆朝的手。

  “殿下,”他听见顾流缨平如静水的声音:“这么晚了,睡不着吗?”

  穆朝全身绷紧。几个粗暴念头在脑海里一旋而过,最后他还是一点点收回手:

  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

  肌肤触碰分离,那锐利的石片无人再提起,穆朝翻了个身,背对着顾流缨,慢慢把牙咬紧。

  隔天顾流缨给穆朝换药,他一如之前,自顾自地说些以前的事情,并不在乎穆朝的沉默。可这一次穆朝却开了口。

  他一双眼睛锋锐如碎冰:“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顾流缨抽绷带的手停住了。他将头扭回来,穆朝又看见那万年不变的甜腻微笑。

  “怕呀,”顾流缨笑嘻嘻地说:“可殿下昨晚不是试了么?”

  “——你现在,哪里杀得死我?”

  没受伤的那边手一把就攥紧。穆朝沉沉望着顾流缨那张有恃无恐的漂亮脸蛋,脸颊往里陷,却还是一点点偏开视线。

  “帝国有能力歼灭虫族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六天,你还剩下多少虫族?”

  “殿下不用激我,”顾流缨慢条斯理:“能拖到他们彻底相信我把您带走就行。”

  “17在,他不可能放弃军校星——”

  “别说17了。”

  绷带被剪断。

  剪刀边缘闪过锐利的光。

  “殿下。”顾流缨低着头,穆朝看不清他脸色:“您已经是我的了,为什么还要提别人呢?”

  “……”

  穆朝荒唐地看着他。

  理智告诉他现在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好时候,更何况他自打失忆之后,感情就愈加淡薄,除了寥寥几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可现在久违的怒火烧起来,连着几日被困的焦躁,他将舌尖压下,吐出句话:“我不是你的。”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以后——”

  “也绝不可能是。”

  顾流缨掀开他袖子的手停住。穆朝瞪着他,等了半晌,却只见顾流缨神色平静,检查完之前受伤的肩膀,再仔细看了看手臂上的创口,就把袖子再次拉下。

  ……没反应?穆朝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却忽然小腿一凉。

  他猛地低下头,看见被扯开的裤腿,以及露在空气里的白皙皮肉。

  他四肢都有伤,但除了手臂,其余地方都能自己处理。除去第一天他昏迷不醒,其余时候穆朝都是自己换的药,顾流缨见他如此坚持,意外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挂着那该死的笑。

  但他今天碰了他的腿。穆朝条件反射地去摁对方的手,却被不用拒绝地推开。肩膀传来细密的刺痛,在这般角力中穆朝额角流下冷汗——

  细瘦的踝骨。

  修长的肌腱。

  微微凸起的膑骨。

  脑子里有根弦断掉。

  一截白得晃眼的大腿,像一截莹莹的月光,砌在流水做的竹杯里。冰凉的指尖滑过膝盖,流进几乎没见过天日的皮肤里。

  像陷进一团白腻腻的冷雾。

  “殿下的腿好冰,”那个人用一股亲昵又轻佻的语气说:“我体温高一点,殿下感觉好点吗?”

  手腕上那只手一瞬间加剧了气力,好像能把顾流缨捏碎!他不自觉松了手,白皙颜色转瞬被布料盖过,抬起脸,顾流缨看见穆朝爬满冷汗的脸庞。

  真是张标致的脸,顾流缨满意地想,他很早就觉得他的殿下比自己好看得多,可惜识货的人少,才让他白白捡到。

  “痛吗?”他轻言细语地问穆朝,看着他死死捂着受伤的肩膀,做作地皱起眉,好像一片好心被辜负似的:“不喜欢我碰,说一声就好了嘛。”

  穆朝一言不发,只把腿收了回去。

  “所以说呀,”

  顾流缨弯起狐狸一样漂亮的眉眼:“您又打不过我,伤不了我,就不要跟我闹脾气了嘛。”

  凑近过去,逼近他冷白的耳垂,在瑟缩的肌肤边吐气。

  “别看我这样,其实很没有耐心的。”

  他说:“所以殿下,别挑战我的耐心。”

  第八天,穆朝身上的伤终于基本好了。

  但他并没有与顾流缨说,反而稍稍做了伪装,有几道伤看上去没好全,肩膀也似乎还不太灵活。

  可穆朝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

  而顾流缨似乎也差不多等够了。就在这样微妙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夜晚降临了。等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时,顾流缨想,或许就将有什么变动。

  或者他顺利将穆朝带走,带到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有谁坏了他的好事,把穆朝抢走。

  顾流缨有自信是前一种。

  黑暗中,他闭着眼睛,眼珠在底下不安地扰动,鼻尖嗅着空气,凭借着翁动的气息,感受着穆朝的一举一动。

  胸膛平稳,呼吸正常,肌肉很放松,手心微微摊开,后颈也柔软。

  都很好,然后是心跳声……

  顾流缨的眉稍稍皱起来。他睁开眼睛,转头看破重重黑暗,极其精准地锁定了穆朝的背影。咚咚,咚咚,咚咚咚——

  不对。他猛地翻身坐起,看见穆朝微微颤抖的肩膀。几乎是扑过去一样,顾流缨紧紧握住穆朝细瘦的肩:“殿下?殿下!”

  “出什么事了?你醒醒,殿下!”

  看起来很痛苦。脸揉成一团,精致的五官锁在一起,混着汗水在夜色里模糊。顾流缨后背都湿透了,他急忙点起篝火,火光照亮穆朝瓷白的侧脸,顾流缨才发现自己的手也跟着在抖。

  “17……”

  “什么?”他俯身去听,焦急得要命:“殿下?”

  “小顾、”

  小顾?顾流缨没处理清楚这个模糊的呓语,又听见一声“父皇”。

  “——我答应你,”最后顾流缨听见穆朝细碎的呼吸声:“一半的精神力,我给你。”

  手下的身躯不抖了。顾流缨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双眼睛。

  金色的眼睛。在火光下,灿烂如鎏金。

  他混乱的思绪一瞬间凝固了,在那双金眼睛的注视下凝固。方才穆朝的那些梦话都像水渗进纸里一样消失不见,唯一留下的,是穆朝此刻的眼神。

  恍惚,怔然,大梦初醒,复杂难言——

  最后沉淀成纯然的冷淡。

  “顾流缨。”

  “……殿下,您梦见什么了吗?”

  穆朝静静看着他。那眼神混乱,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顾流缨砰砰乱跳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去,他又变成白天那自如的顾流缨:“做噩梦了?没事的,只是梦而已。”

  “梦?”穆朝咀嚼着这个词眼,沉默下去。顾流缨忽地对这沉默感到无比的不安。

  “的确只是梦而已,”穆朝抬起头,看着顾流缨:“我梦见我以前的事。”

  顾流缨心跳漏了一拍:“以前?”

  “所有的以前,我全部想起来了,小顾、父皇、17……我的以前,他的以前。”

  他的以前?

  什么意思?顾流缨把眉皱紧。冷静已经回到他身上,于是他的眼神变得审视而怀疑,不再永远是那副甜滋滋的模样了。

  他看着穆朝,看见穆朝忽然弯了弯唇角。用一种神明俯瞰世人的态度,一种冷淡的目光,其间夹了点神性的怜悯,还有复仇的快意。

  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穆朝说,

  我和十七岁之前的穆朝,不是一个人。顾流缨,你知道这件事吗?

  铡刀落下。

  顾流缨睁大了眼睛。

  火焰在他眼瞳里跳动,跟着他呢喃的声音颤抖:“什么?”

  你认识的那个穆朝,在十七岁那年,你生日前一周,自杀了。

  你知道吗?

  穆朝怜悯地问他,顾流缨,你知道你爱的那个穆朝,已经死了吗?

  多荒诞的话。“穆朝”说自己不是“穆朝”。大脑在叫嚣他在胡扯,是为了动摇自己而胡说八道,肯定是走投无路、逃脱无门,才鬼话连篇,编出这样漏洞百出的话——

  可潜意识好像已经在相信了。那个眼睛,17说的所谓剧情,诡异的能操纵虫族和空间的力量,从小到大所有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好感,想做的事永远能做成,穆渊行和顾留钧屡屡的异常……

  不是一个人?

  世界好像一瞬间变得空白。撕裂,破碎,一层层涂抹成虚无。

  他茫茫看着穆朝,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他看到过这张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害怕的神色,委屈的神色,哭泣的神色,痛苦的神色,怯弱的神色。

  却没看到过现在这样的。

  这样,只有从小便受尽宠爱,长大后得到全世界认可,又担起一整个帝国的重量,甘愿以身赴死,拯救一整个世界的人,才会有的,冷淡的,骄傲的,怜悯的,神色。

  这不是他的穆朝。

  顾流缨的脑海里响起这样的话:这不是他的那个穆朝。不是他那个会露出欣喜笑容和天真眼神的穆朝,不是那个看到他时会惧怕会逃离又会忍不住羡慕的穆朝,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穆朝。

  他说的是对的。

  顾流缨,如此对自己说。

  一股巨力撞翻了穆朝!后脑勺狠狠敲到盖了毯子的石块上,痛得他双眼发昏。腰腹上压下重力,双腿被压紧,脖颈被双细白的手死死掐住,拇指摁在喉结上,迅速晕出深深浅浅的淤青。

  “你说谎!”缺氧的间隙,他听见歇斯底里的喊声:“你说谎!你说谎!!!”

  双眼发红,嘴唇忍不住张开,皮肤上恐怕已经留下肿起来的指印,穆朝听见顾流缨疯狂的咆哮声,也听见自己虚弱的喘气声。他无力地抬起手臂,抓挠着顾流缨摁死他咽喉的小臂,在上面同样留下血流如注的伤痕。

  这样狼狈,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带着无边的可怜,看着顾流缨,像看着一只不愿意承认现实的蝼蚁。

  脖颈上传来的力道更大了。穆朝却停住了手。他喘着气,却平静看着顾流缨,看着他死死瞪着自己发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一怔:

  有什么落到了脸上。

  温暖的。是砸下来的,一滴,两滴,三滴。

  是眼泪啊。

  你哭了啊,顾流缨。

  ——你知道以前穆朝是如何哭的么?

  坠落,滑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落到脸颊和耳垂的交界,再往下,坠到顾流缨的手掌上,把他的手掌狠狠灼伤。那手指被烫得颤抖,收紧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明明只是带了点咸味的水,却烫得他好痛,痛得浑身颤抖。

  僵持间,顾流缨对上身下人的视线。

  神看着凡人的视线。怜他痴愚,悯他爱憎,不解他余恨,要他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万般同情,又好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过是一场贪嗔痴,像他这般悟不出兰因的小人,神灵又如何会过问?

  一根,一根,手松开来。那白皙皮肉马上浮起一层层可怕的浮肿,青青紫紫混作一团,带着大片淤起来的深红。

  亵渎神明,罪加一等。

  或许早就加无可加。他早就把他最爱的人,亲手烧死在十七年之间的黄昏。

  “你没骗我。”顾流缨彷徨地看着他,“……是吗?”

  穆朝沉默地看着他。抬起手,他擦过自己脸颊,无意带过眼角,像给自己擦眼泪,又像给身上人擦眼泪。

  自他来到这里,这个伤透了他的心,也伤透过“穆朝”的心的世界,从第一次见到顾流缨,便永远见到的是对方那自若轻松的模样,哪怕被关在地牢、被万众唾弃,也永远涂着抹笑,甜意下是毒蛇般的痴狂,说要把殿下关起来独占,要把殿下毁了带去没人知道的地方,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只除了这一刻。这一刻,穆朝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面容,像是天都塌下来,像是世界被撕成一片片,像在不解,像在怨毒,像在憎恨,像在不可置信,像在痛哭流涕。

  像在,后悔。

  哀莫大于心死。

  穆朝从没想过,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顾流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变态的铺垫终于让我写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