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地下的地牢很深,透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林知走进去时,忍住想要捂住口鼻的冲动。他拿着通行卡,拐过几个弯,走到了地牢的最深处。

  他停下,隔着栏杆看着里面的人。

  ……林知以前,从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到顾留钧。

  一个月前,负责追寻皇子的艾普西隆号传回了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帝国高层:

  那位离家出走的殿下——穆朝——他死了。死在一场乌龙的自爆里,连身体都没留下。只有现场测量的结果,冰冷地给出了“死亡”的证据。

  林知僵着脸,让跟着自己的人等在外面,自己解开锁走进去。里面的人眼睛被遮住,听见声响后抬起头。

  顾留钧被锁在拘束椅里,束缚带横过他的咽喉和小腹,将人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他嘴唇干裂,脸颊瘦到凹陷,落下一片寂寥的阴影。

  林知无意中看到顾留钧的手,指甲掺着血污,连因为训练而磨出的茧子都裂开了,顺着往上的小臂同样伤痕累累,不知道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受了什么刑罚。

  这终归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林知不忍地移开眼睛,却听见顾留钧说话了。

  “……殿下?”他喃喃着说。

  林知深吸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顾留钧。”

  顾留钧顿住。他愣在那里好半天,好像才从虚幻来到现实:“老师。”

  林知翻开带来的文件:“你的判决已经定下了。由审判院提议、陛下亲自通过。”

  他语气冰凉中带着痛惜,缓声说:“帝诏,大公顾氏之子谋害皇族,任务不力。今被查实,琢赐连坐家族,皆坐夺爵。”

  顾留钧听着,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坐在那里,听到“谋害皇族”时唇角颤了颤。

  “殿下,还是没找到吗?”

  林知不说话。这沉默背后藏了太多东西,太沉重,沉重到渐渐压下顾留钧执拗抬起的头。林知看着顾留钧这副模样再也无法忍耐,几步上前解开绑住他眼睛的束带:

  “你没听到吗!顾家的爵位——”

  林知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条带子落到地面上,解开后才发现这么斑驳。藏在后面的眼睛被亮光刺了刺,泪水瞬间就溢了出来,却没有半点情绪。

  那双眼睛是这么无神,像后面的灵魂已经被火烧毁,烧得一干二净,留在人间的只有一副躯壳。

  林知与他对视的那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气到脸色发白,抬起手狠狠甩了顾留钧一耳光:“顾留钧!”

  多日未曾修剪格外凌乱的黑发垂下,掩住那双宛如石木的眼睛。脏污瘦削的脸颊慢慢浮了起来,牵扯过唇角的伤口,一点点渗出了血丝。

  顾留钧就这么流着血,偏着头,看着地面,一句话都不说。

  林知恨极:“你这样是要给谁看?给我看吗!”他气得胸膛不停起伏:“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失望!”

  顾留钧缓缓将头扭回来,血丝凝聚成血珠,顺着他下颌往下滑,然后脱开皮肤砸到地上。

  “……哪怕你想去死,你也总得想想你弟弟。”

  顾留钧游离的眼神凝聚了一刻。林知继续说:“我之后要去将判决告诉他,你希望我告诉他你现在这个鬼样么?”

  “阿流在哪?”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和他都犯了错。”

  顾留钧终于肯抬起头了。透过散落的额发,他看着林知:“老师……”

  林知皱着眉回望他。

  “我只差……”他呢喃着说:“只差十米。”

  他的声音是碎裂的砂石:“只差十米,我就能够到他了。”

  林知才明白顾留钧在说什么。他嘴唇抖了抖,不堪地移开眼睛:“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明明只是这么短的距离,明明不到一秒我就能跨越的距离,明明……”

  “够了!”林知打断他:“陛下还没有决定你什么时候可以被放出来,你先安分待着——”

  “我很后悔。”

  林知收了声。他知道现在顾留钧恐怕什么都听不进去,决定今天先放弃,无论对顾留钧还是对他都好过。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听到身后的人说:

  “我送的那件礼服,尺码不合适,我不知道。”

  “阿流生日那天,我没有去见他。”

  “阿流与他打赌那天,他哀求我,我没有理会他。”

  “……那一天。我去看望他的那一天。”

  “他和我说,这是他自己做的。我和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林知说不出话了。

  “我很后悔。我好后悔。”

  他听见顾留钧这么说:“明明只要去看一看说一句话他就不会等我一整个晚上,明明只要我相信那是他亲手做的他就会笑,明明我只要不说话他就不用为了个机甲来求我。”

  “明明只是一秒钟的时间,明明只是十米,只是我差一点就能够到的距离,”

  “为什么……为什么?”

  他声音嘶哑,不停询问他唯一能问的人,可林知根本给不了他答案。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赴约,为什么我不理会,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相信?

  为什么我不信他?为什么我不信他?为什么我不信他?

  ——为什么我没能救他?

  “老师,”

  “为什么我够不到?”

  林知再也听不下去。他匆匆走出牢房,狼狈地落下锁。手掌紧紧握住锁扣,掌心都被勒红。

  等他的人迎上来想喊他,却被林知脸色吓住,他们面面相觑,听见了林知牙齿打颤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皇帝直属侍卫长终于缓缓平静下来。他面色如常,除了一双微红的眼睛,其他都冷面如霜。

  他确认锁好了门,让人们跟上他。

  去找过顾家兄弟,便要去和皇帝报告。林知进去时,只看到穆渊行的背影。

  最近天一直很阴,偶尔还会下雪,雾霾似的雪一层层往下压。林知过来时,总看到穆渊行站在窗前,看着落下来的雪,一言不发,好像一座雕塑。

  皇帝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过脸。林知恭敬地垂下头:“陛下,已经将判决通知过顾留钧、顾流缨两人了。”

  穆渊行微微颔首。他不看林知,只是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份报名。林知眼尖,哪怕没想窥探帝王隐私,也看到那报告的标题:

  那是301号星搜捕行动的完整报告。

  那天之后,搜查队封锁了301号星和整个第四星系,将所有可疑的地方都做了精神力测定,得到的结果,仍然和第一天一样。

  那就是穆朝生还的可能性,不超过千分之一。

  穆渊行垂眉看着文件,问:“怎么样?”

  “顾留钧状态较差,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顾流缨精神受到刺激,目前仍处于应激状态,无法进一步了解当日的情况。”

  “是吗。”穆渊行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林知很少看见穆渊行露出这么疲惫的样子,这位皇帝渊渟岳峙,行事冷酷,哪怕当年在战场上连战三天三夜都不显疲惫。

  而如今,他却累得眼睛都半阖上,眼下一片青黑。看到自己从小陪伴长大的皇帝如此,林知只能匆匆低下头去。

  “林知,”穆渊行忽然说:“你觉得,我待他如何?”

  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两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林知踌躇一瞬。

  “对不明身世的残敌之子,您过于仁慈,不够心狠。”

  “但若是对与自己相关联的亲生孩子,您…”

  林知顿了顿:“…的确失格了。”

  穆渊行笑了笑,这笑容里没有笑意。

  “那天,他的死讯传回来时,我第一次去看了他的医疗报告,”穆渊行轻声说:“以前我只当他不存在,我没有孩子,穆家也没有第二人,皇室更没有继承人。”

  “但那天我去看了。营养不良、发育缓慢、精神力薄弱亟需修复……上面说他或许活不到三十岁。”

  “他三岁时的报告,里面说,他同我——”

  话不用说完,林知也听懂了。刹那间他紧紧咬着齿列,忽然跪了下去。

  “陛下节哀,”他说:“殿下已经、已经……”

  连林知都说不下去。更何况穆渊行呢。

  于是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下雪了。”

  林知顿了顿,抬头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却只看到灰暗的天空。黯淡的天际,只有厚沉的云无边无际地延展,而根本见不到一粒雪的踪迹。

  哪里有雪?林知迟疑地看向穆渊行,却忽然晃了晃神。

  他第一次——上百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穆渊行。这一瞬间林知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穆朝是这个帝国唯一的皇子,是唯一的继承人。是穆渊行唯一的孩子。

  而现在,他死了。

  于是这位皇帝,这位功绩与暴行齐名的皇帝,才会对着没有一点雪的窗外,露出寂寥的、茫然的、甚至含着一点点痛苦的表情。

  “林知,”皇帝的声音这么轻:“我或许做错了。”

  听到这忏悔的瞬间,林知就明白,不止往前百年,或许往后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他都不可能再看到这样的穆渊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后悔比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