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眷侣(正文完)

  梁上君虽然自恋, 但观察敏锐,值得称赞。

  陆见微便夸了他几句,打发他走了。

  这些奇怪的住客甫一入住客栈,她就让小客密切关注着。

  那个喜欢到处打听的, 无疑就是万聪。

  之前在苍州, 她就有些怀疑, 万事通擅长易容, 也擅于敛息,向来只打听消息,不参与江湖纷争, 很有可能出自隐世宗门。

  他的易容术与轻功, 其实都与梁上君有些相似。

  在奉光城获得关于梁上君的消息后, 陆见微和裴知就猜测他的母亲与隐世宗门有关, 而他的武功源自他母亲留下的功法,同为隐世宗门,说不定互相之间还是姻亲,功法类似也正常。

  一只鸽子飞落窗台,抖了抖翅膀。

  陆见微取下信筒,给它的餐盆里添了食, 打开纸条。

  信是裴知送来的,这段时间,两人一直这般通信。

  纸上寥寥数言,一眼便能扫过。

  她多看了几遍,随后将信放入专门的匣子里。

  院外传来惊喜的声音。

  “赫连姑娘回来了。”云蕙笑着将赫连雪迎进来,关切道, “掌柜的说你一个人去了滇州, 那么远, 真不容易。”

  赫连雪没体会过多少母爱,一开始她来客栈的时候,云蕙就对她格外关照。

  她接过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心里面暖洋洋的。

  “赫连姑娘,你回来啦。”薛关河从后门伸出脑袋,“你想吃什么?晚上给你做。”

  阿迢从外头走进,上下打量她几眼,点点头,说:“没受伤。”

  “赫连姐姐,听说你把害了林前辈的人带去西南了,然后呢?那个阿勒舒堂主是怎么处置的?”岳殊凑过来问。

  陆掌柜是客栈的定海神针,强大而可靠,客栈里的伙计们则热闹又暖心。

  赫连雪露出真诚的笑意,说:“谢谢大家关心。薛大厨做的菜很好吃,我都喜欢。阿勒舒堂主没杀他们,但是将他们赶进了满是虫蛇的山林,叫他们无时无刻不受虫蛇围杀,最后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真解气!”岳殊义愤填膺道,“就是可惜了林前辈。”

  赫连雪颔首,问:“掌柜的在忙吗?阿勒舒让我带了一封信,是给掌柜的。”

  “要不你等吃饭再给吧。”岳殊提议。

  “也好。”赫连雪点头,又问,“店里还有没有剩余的活计?”

  几人摇摇头。

  客栈里已经招收了不少伙计,他们现在只需要负责主院的事情,根本没有多少杂活。

  柴是燕非藏劈的,饭是薛关河做的,院子是岳殊扫的,屋子是云蕙和张伯收拾的,马舍是梁上君清理的,赫连雪的确没什么可以干的。

  薛关河给她出主意:“赫连姑娘,你就当自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这个好。”赫连雪欣然同意。

  之前在客栈,她已经学会了各种活计,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到了晚膳时间,伙计们齐聚主院。

  应无眠也在。

  他之前挑战燕非藏,押了自己所有的身家,输了之后言而有信,如今已身无分文。

  客栈的屋子他住不起,食堂的饭菜也吃不起,只能厚着脸皮过来蹭饭,蹭完饭还得蹭房间。

  陆见微没在意,只要愿意干活,一切都好商量。

  张伯说应无眠还挺有种地的天赋,锄头舞得不比剑差。

  饭后,赫连雪将信交给陆见微。

  信上只有几句感谢的话,还邀请陆见微有空再去滇州做客。

  另附一首送别诗,说是去年送她离开达达城后有感而发,酣畅挥就的。

  陆见微不懂鉴赏,一眼扫过去,确实写得感人,就是意象堆砌太多,过于失真。

  她在达达城就没见到垂柳,更别提折柳送别了。

  她收起书信,问:“路上可有遇到麻烦?”

  “没什么麻烦,我都处理了。”赫连雪在外独行两个月,心胸开阔不少,人也变得开朗了,“我好歹也是八方客栈的伙计,哪能丢了客栈的脸。”

  陆见微眼眸含笑:“一路辛苦,你休息几日。”

  “好。”赫连雪点点头,“听说上官妹妹也在,我去看看她。”

  “去吧。”

  天色渐暗,陆见微打算回房,身后一人忽然唤道:“陆掌柜。”

  是应无眠。

  从应无眠第一次来到客栈开始,陆见微就没跟他正面对过话,应无眠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

  陆见微转身:“何事?”

  “您可有问鼎江湖之心?”

  这话问得冒犯,陆见微神色淡淡,没有回答。

  “八方客栈从出现起就立下规矩,您成立江湖扶助联会,也是为了改变江湖污浊风气,您想在江湖上建立一种新的秩序,对吗?”

  陆见微问:“梅九疑与你说的那些话,让你动摇了?”

  应无眠一愣,旋即拱手:“什么都瞒不过陆掌柜,不过我对盟主之位不感兴趣。”

  “你想说什么?”

  “倘若陆掌柜有改天换地之心,我愿为您效劳。”

  陆见微沉默几息,不由笑道:“梅九疑与你说,你如今甘于锄地,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想要改变武林现状,得你自己登上盟主之位才行;他还与燕非藏说,我有风云之志,若想助我,需得一呼百应。”

  “您做这些,不正是为了肃清风气?”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与我无关。”陆见微收起笑意,“你无需问我。”

  应无眠:“可是,您是隐世宗门的人,隐世宗门的规矩是不能干涉江湖,如今隐世宗门的人找过来,您若就此回了宗门,八方客栈该如何?”

  “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中一位前辈我见过。”

  “哪位?”

  “爱看清理马舍的那位。”

  陆见微:“……”

  是梁上君说的那个女人?

  “你知道她的来历?”

  “我用故白头救的人,是她的晚辈。”

  陆见微:世界真小。

  “我暂时不会回宗门,我的师门也不受那些隐世宗门牵制。”

  “是我冒昧了。”

  “你很在意这一点?”

  应无眠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没有杀戮的江湖更令人向往。”

  翌日,梁上君提着水桶去马舍,正吭哧吭哧清理马粪,一身紫衣的女客又出现了。

  她看得津津有味,一句话也不说,跟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马舍。

  等到最后一个马舍清理完,梁上君实在忍无可忍,手持铁铲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客笑了一下,说:“不干什么,就觉得很有趣。”

  梁上君不由往后仰,眉心微蹙。

  有趣?

  不会真对他有意思吧?

  “那什么,你要是觉得有趣,不如自己来试试?”

  女客摇摇头:“这种事,自然是看别人做才有意思,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长得像你祖母,看着你,仿佛是在看你祖母铲马粪,特别有意思。”

  “你认识我祖母?”梁上君惊讶一瞬,旋即反应过来,“不对啊,我长得不像我祖母!”

  女客:“哦,我说的祖母,按照俗世的规矩,是你的外祖母。”

  梁上君:“……”

  他深感莫名其妙,随口问:“你跟她有仇?”

  “没仇。”女客弯起眼眸,“不过,她太严厉了,我被她训过很多次,看到你,就可以想象她清理马粪的样子。”

  梁上君:敢情是把他当替身。

  “你怎么知道我外祖母是谁?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母亲。”

  水桶和铁铲同时落地,发出哐当巨响。

  梁上君不由屏住呼吸,双目瞪得老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很突然。

  女客笑意深了几分:“我叫梁飞鸾,与你有过一段母子之缘。”

  梁上君愣怔几息,直接扔下桶和铲子,运起轻功,一溜烟跑回主院,看到院子里悠闲浇花的陆见微,仿佛见到了主心骨。

  “掌柜的,有人想内部分化我们!”

  陆见微:“……”

  伙计们:“……”

  跟着前来的梁飞鸾却被他逗笑,扶着门框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早知道你这么有趣,我就应该早点出来。”梁飞鸾敲了敲门扉,“陆掌柜,我能进来吗?”

  “请。”陆见微吩咐梁上君,“搬张椅子过来。”

  梁上君委屈巴巴:“哦。”

  椅子搬来,茶水也都递上。

  “白绸香屏,真是好茶。”梁飞鸾浅浅饮了一口,“陆掌柜这里的东西,皆非凡品。”

  陆见微笑眯眯道:“名茶招待贵客,你与我店里的伙计有过一段母子缘,陆某总不能失了礼数。”

  “陆掌柜心地仁善,不仅爱护伙计,对江湖诸事也都很上心,江湖有你这样的存在,的确安定许多。”

  陆见微:“仁善就算了,只是因为杀戮影响我赚钱。”

  “哈哈哈哈哈,陆掌柜,你也好有意思。”梁飞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要不是宗门规矩,我倒是也想留在客栈当个伙计。”

  “九级武王当伙计,陆某欢迎之至。”

  梁飞鸾放下茶盏,笑意忽地收敛。

  “陆掌柜,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陆见微轻笑:“梁武王,我从未违背所谓的规矩。倘若你们真能查出我的来历,就不会如此委婉了。”

  “陆掌柜,你与我交个底,你到底从何而来?”

  陆见微正色道:“我与你们不一样。”

  “我信你。”梁飞鸾又恢复笑脸,“既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隐世宗门查不出来历,又不能真的打一架,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

  陆见微是九级武王,不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拿捏的小辈。

  梁飞鸾起身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问:“你店里锄地的小子,之前用故白头救了我族里的孩子,故白头本是陆掌柜之物吧?”

  “嗯。”

  “可惜啊,那孩子受族规所累,无法与锄地的小子长相厮守。”

  陆见微挑眉:“那是你们的问题。”

  “族里精心培养她,是要让她当下一任族长的,只是在游历江湖时,一时善心大发,没忍住插手一件江湖事,受了一身伤,族里好不容易治好她,又怎会同意她与外面的人结亲?”

  陆见微:“可是故白头救了她的命。”

  “谁说不是呢?”梁飞鸾垂眸笑了笑,“那小子在我们那儿学会锄地,当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如今倒是便宜你这客栈了。”

  梁上君忍不住道:“是你们不要他的,现在可惜有什么用?”

  “阿黛违背了规矩,此生不得再出宗门。我又不是她娘,做不了主。”梁飞鸾朝他眨眨眼,“不过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做主让你俩……”

  “别!千万别!”梁上君慌忙摆手,“我可不想被应无眠拿着锄头追着跑。”

  梁飞鸾:“随你。”

  她懒得管小辈的事情,潇洒离开主院。

  陆见微对伙计的爱恨情仇也不感兴趣,见客之后就回到房间。

  薛关河几人互相看了几眼,一致决定深挖应无眠的爱情故事。

  他们找到应无眠的时候,后者正挥着锄头认真除草。

  梁上君率先问:“应兄,你真的不去争取争取吗?”

  “梁兄所言,应某不明白。”应无眠穿着粗布麻衣,与曾经那个白衣翩翩的首席弟子大相径庭,却依旧无损其风姿气度。

  “应大哥,我们都知道了。”岳殊道,“那位梁前辈是梁大哥的母亲,她跟我们说,你与一位姑娘相爱,却因姑娘的宗门规矩不能在一起。”

  应无眠微怔,旋即失笑:“并非如此。”

  “不是吗?”薛关河不解,“那你们为何不在一起?”

  应无眠扶着锄头,抬首望向辽阔的苍穹。

  “她有她的理想,我有我的抱负。我救她,是因为她也救过我。”

  “你的抱负是锄地?”梁上君翻了个白眼,“你就别端着了,假装不在意并不会让你变得更英俊。”

  应无眠:“……”

  “你们在聊什么?”张伯路过,笑呵呵地问,“事情都做完了?”

  岳殊:“聊应大哥的爱情故事。”

  “年轻人啊。”张伯感慨一句,背着手,慢悠悠地离开。

  回主院的路上,一人叫住他。

  “张老请留步。”

  张伯转身,见到是个相貌周正的住客,拱了拱手,问:“客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就是想问您几个问题。”

  “请问。”

  “据说,您和岳少侠是最先踏入客栈的人,那么,您当初看到陆掌柜的第一眼,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张伯回忆起那个夜晚,捋着胡须笑道:“神秘,强大。”

  “当时客栈没有伙计,是陆掌柜亲自招待你们的吗?”

  “她见我和小殊饿了,善心地给我们做了两碗青菜鸡蛋面,每碗都加了一个蛋,我吃了面,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

  “你又是如何成为客栈伙计的?”

  “陆掌柜见我们无家可归,就仁慈地收留了我们。”

  “陆掌柜果真仁善。”住客感慨万千。

  张伯点点头:“那是自然。”

  监控客栈的小客向陆见微转述了他们的对话。

  “我怎么记得,他俩当初嫌贵来着。”陆见微无奈摇首,“时间滤镜太可怕了。”

  小客:“当你身居高位时,曾经的一举一动,都将蒙上一层光环,更何况,在张伯和岳殊眼中,你确实是他们的救星。”

  “我可不想成为什么救星。”陆见微抻了个懒腰,“那个万聪天天打听来打听去,把我这客栈当茶馆了?”

  小客:“他付了钱,总不能让他闭嘴吧。”

  “张伯年纪大了,云姨需要更多时间练功,店里其他的伙计也没空管账,这个万聪精明得很,应该是管账的一把好手。”

  “他一个八级武王,不一定愿意给你当账房。”

  “梅九疑一个准宗师,天天待在客栈,你以为他想干什么?”

  小客:“这题我会,求证他关于人性的理论,以及查出你宗门的底细。”

  “所以说,神秘的宗门就是一颗大萝卜,吊在他们面前,等他们不管动用多少势力都无法查清的时候,自然会乖乖待在客栈里慢慢探索。”

  “也对。”

  隐世宗门的人来了又走。

  万聪舍不得离开,他可是天下闻名的万事通,若是连陆掌柜的师门都查不出来,还有何脸面自称“万事通”?

  他支付一个月五百两的租金,在小院里一住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半点头绪都没有。

  继续下去,除了给陆掌柜送钱,别无它用。

  要不就这样吧?

  他万分失落地卷起包袱,打算离开这个伤心地,张伯忽然过来,请他去主院一叙。

  万聪不明所以地去了,肩上还挎着细软。

  刚入院中,就看到陆掌柜站在花圃旁浇花。

  他拱手行礼:“陆掌柜有何吩咐?”

  陆见微放下水壶,问:“万事通这就放弃了?”

  万聪:“……”

  “我给你一个探查底细的机会,”陆见微漫不经心道,“你敢不敢要?”

  “没什么不敢的。”万聪重拾信心,“但我想知道,我没有戴圆脸面具,你是怎么在众多住客中认出我的?”

  “很难吗?”

  “……”万聪深吸一口气,决定放弃这个问题,“陆掌柜说的机会是什么?”

  陆见微笑眯眯道:“店里还缺个账房。”

  万聪:账房的确能触及客栈核心,可他真的不会算账啊!

  “你若不愿意……”

  “愿意!我愿意!”

  秋去冬来,寒风卷着飞雪在屋外狂舞。

  陆见微在房间练字,练着练着,忽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

  “裴公子回来了!”

  岳殊惊喜的声音传来,随后便是薛关河同阿耐独特的招呼方式——互损。

  “几个月不见,你变黑了。”

  “你也不赖,武功都没怎么长进。”

  “你才没有长进,掌柜的都说我进步不小。”

  “陆掌柜对你要求太低了,要我说,你就应该——”

  三楼的房门打开,阿耐立刻收住话音,拉扯着不服气的薛关河一溜烟去了后院。

  陆见微趴在栏杆上,望着院中长身玉立的青年,笑问:“下雪了,吃不吃古董羹?”

  裴知仰首,细碎的雪花坠落,于温融的眉间缓缓化开。

  “不胜荣幸。”

  *

  五年后。

  如铅的乌云覆盖天穹,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西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在马脑袋上。

  “下雪了。”陆见微遥望远方,无奈道,“看来今天是赶不回去了。”

  裴知:“前面不远处有座破旧的道观,将就一夜?”

  “也好。”

  两人纵马疾驰,片刻后便抵达道观。

  道观外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里面显然已经有人。

  马蹄声惊动道观里的人,原本的“热闹”倏然消失。

  两人栓了马,推了推道观的大门,门板纹丝不动。

  裴知敲响门扉,里面无人回应。

  凭陆见微的感应,道观里一共十五人,都是四级到五级的武者,也有个别内力低下的武徒。

  他们凝神屏气,就是不应声不开门。

  “唉,没人开门,咱们进不去,就只能露宿荒野了。”陆见微嘴角噙着笑意,语调却很苦恼,“要是遇上什么山匪猛兽,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贝丢了可怎么办?”

  裴知熟练配合:“要不去连夜赶去丰州,就算进不了城,也能去八方客栈投个宿。”

  “只能这样了。”

  两人作势转身,门板吱呀一声开启,一颗脑袋探出来,上下打量片刻,见二人年纪轻轻,相貌寻常,内力不显,便放下几分警惕,起了轻视之意。

  “你们是什么人?”

  裴知:“过路人。”

  “嘿,你小子怎么说话的?老子问你——”

  “磨磨唧唧干什么?”一道粗莽的声音打断他,“让他们进来。”

  “得嘞。”

  院门开启,陆见微和裴知信步踏入道观主殿。

  殿内十几人手持武器围成一个圈,圈内有两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另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面色苍白,浑身染血,少年身上也有几处伤痕,往外渗着鲜血。

  十几个人围攻两个人,真是叫人看不过眼。

  殿内众人都注视“不速之客”,除两个受伤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其余人皆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刀疤从额头横过左眼,再到耳边,满脸横肉,目露轻蔑。

  “你们刚才在门口说的宝贝是什么?”

  陆见微挑眉:“你是在问我们?”

  “别装傻!”刀疤脸身旁的小弟斥责一声,“老大问什么你答什么!”

  裴知抬手,未等众人反应,内劲隔空点中他的穴道。

  殿内陷入沉寂,只余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见微长剑出鞘,剑尖抵住刀疤脸脖颈,笑眯眯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记住了?”

  在九级武王的威势面前,刀疤脸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咚一声跪到地上,脸上横肉直颤。

  “前、前辈请问。”

  陆见微:“他们是谁?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陆掌柜!”少女倏然跪地,还拉扯少年一起,“您就是陆掌柜对不对?!”

  刀疤脸的小弟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而后放下手中武器,全都跪倒在地,一个个抖如筛糠。

  “啪!”刀疤脸惊愣之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陆掌柜大驾光临,罪该万死!”

  陆见微暗叹一声,这年头伪装身份游历江湖越来越不容易了。

  五年来,她和裴知一边赚钱一边闯荡江湖,顺手救下不少人,就算戴了不同面具,也经常会被人认出。

  久而久之,江湖上都知道,陆掌柜和裴公子喜好行侠仗义,不管在哪里看到他们都不要惊讶。

  但两人有个习惯,每年冬日下雪前,都会赶回丰州八方客栈,与客栈的伙计们团聚。

  此地接近丰州,时值冬雪,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高手,极有可能就是陆掌柜和裴公子。

  少女虽然不太确定,但不妨碍她想借用陆掌柜的威名。

  如若不是,也能狐假虎威;如若真是,那便是天降贵人。

  “说说吧,怎么回事?”陆见微收回长剑,神色慵懒地俯视刀疤脸。

  刀疤脸哭丧着脸道:“陆掌柜,小人只是路过借宿,真的没想害人性命,您——”

  “这些话,留着在刑狱里说个够。”陆见微打断他,转向少女,“你们又是何人?”

  “我是安州卢家之女卢欣,这是舍弟卢浩,陆掌柜,我爹娘遭人毒手,我和弟弟侥幸逃出,想去联会求助,却差点被人暗杀,若非我习得一些易容术,带着弟弟一路躲藏,恐怕早就……”少女哽咽落泪,红着眼睛道,“陆掌柜,晚辈一路逃往丰州,就是想求您为我卢家主持公道。”

  陆见微问:“他们呢?”

  “我不知道,我和弟弟受了伤,天又下雪,就躲进道观里,谁料他们突然冲进来,说要我们身上的宝贝,我和弟弟以为他们是仇家派来的杀手。”

  “冤枉啊陆掌柜!”刀疤脸后悔不迭,“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就是看他们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想着诈他们一诈,还没诈出来,您就来了。”

  太倒霉了,一个子都没捞着,就撞进陆掌柜手里。

  若非江湖扶助联会建立,越来越多的武者喜欢行侠仗义,他们也不用被逼得朝这种落魄仓惶的人下手。

  实在是这几年强盗不好干啊。

  陆见微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抛给卢欣。

  “先与你弟弟包扎一下伤口。”

  谁不知道陆掌柜医术高绝,一瓶治外伤的药都能炒出高价。

  当然,不是陆掌柜自己卖得贵,而是陆掌柜的药一瓶难求,求的人多,药价自然就上去了。

  好在八方客栈已经培养出不少医师,其中以云水迢医师的医术最为出众。

  外头的医师去客栈学习医术,客栈也从不吝啬,江湖医者的医术都得到大幅提升。

  卢欣捧着瓷瓶,仿佛捧着稀释珍宝,眼中满是感激。

  “多谢陆掌柜赐药!”

  八方客栈。

  薛关河几人围在桌子旁,眼巴巴望向院外,直到天黑,也没能等到掌柜的身影。

  “许是被风雪拦了路。”张伯捧着茶壶站在廊下,“明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薛关河:“我前几天刚领悟了新的刀式,还想着给掌柜的耍一耍,求掌柜的指点呢。”

  “我看你就是想求夸奖吧。”阿耐抱胸轻哼,“岳殊突破到五级也没你这么炫耀。”

  薛关河:“他没炫耀?他兴奋得把客栈的阵法都换了个遍。”

  岳殊:“……”

  吵架能不能不带上他啊?

  “燕大哥他们呢?”赫连雪柔声问道。

  梁上君从院墙翻进来,跐溜钻进厅堂,听了这话随口回了一句:“燕非藏跟应无眠在练武场切磋呢,那个梅老头也在。”

  “他还没放弃啊?”薛关河无奈,“都五年了,他还想着怂恿咱们一统江湖?”

  阿迢:“异想天开。”

  “他在掌柜的面前屡屡受挫,只能找上咱们了,而咱们中,只有燕大哥和应大哥他最瞧得上。”

  张伯笑呵呵道:“梅武王信念确实坚定。不过有他在客栈指点武技,掌柜的也轻省一些。”

  “说得也是。”

  “掌柜的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万聪携一身风雪,夹着几本账册,推门而入,“不仅有准宗师坐镇客栈指点武技,还有天下第一铸造师打造武器,她倒是潇洒,带着裴公子策马江湖。”

  岳殊:“掌柜的那是出去行侠仗义。”

  万聪:“得,我说不过你。”

  客栈小院。

  徐三作捧着酒葫芦,歪靠在摇椅上,悠闲惬意道:“你还没放弃啊?”

  “为何放弃?”梅九疑望向院外风雪,“陆掌柜此人,我尚未研究透彻。”

  徐三作轻哼:“依我看,陆掌柜根本没这个野心,她现在是九级巅峰,要想统一早统一了,你就别浪费工夫了。”

  “我知道。”

  “那你还瞎折腾什么?”

  梅九疑眼中流露出几分不甘。

  “一统江湖只是野心的一种表现方式,我只是不信,当她数十年如一日被捧到武林巅峰,当她一个念头就能轻易掌握他人生死,她还能一直保持初心。就算不是统一江湖,也会是其他。”

  “……”

  “你也不信,不是吗?”

  徐三作哼笑:“那又如何?反正你肯定看不到了。”

  “为何?”

  “你比她大了好几轮,还有多少年可活?”

  梅九疑:“……”

  “没话说了吧?”徐三作得意道,“你执念别那么深,凭陆掌柜的心性,就算要变,也得好几十年。”

  梅九疑低笑:“拭目以待。”

  他自信地以为,只要他活得够久,就一定能看到陆见微权欲迷心的那一天。

  但是,直到他大限将至,陆见微都没有改变。

  他满心不甘,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已经成为武林神话的陆掌柜,依旧带着她的裴公子游历江湖,到处都有她的身影,遍地都是她的传说。

  数十年过去,江湖已经很少再发生滥杀无辜的凶案,风气彻底转变。

  渐渐地,陆掌柜的身影也不再出现在江湖,只听传言说,她择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与裴公子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