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徐榛年接到陆鸣电话赶到公安局审讯室的时候,也将将就过了二十分钟。

  他甚至连拖鞋都没换。

  “来了?”陆鸣的声音也有低沉,没了以往的吊儿郎当。

  “我们在抓捕国际列车抢劫案主谋的时候,恰好碰上张大鹏,就那小子在敲诈勒索一女同志。带回来审问的时候,他说起了去年有个女同志找到他,给了他一百块。要求就是在东方招待所拍另一个女同志的照片,事成了再给一百。但他没成事,我们经过核查。他说的那个女同志,应该就是和你……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找到人吗?现在有线索了……”陆鸣看着他的表情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知道榛子对小林的感情。

  窗外,连续几道闪电闪过,轰隆隆的雷声劈向大地。

  才停了没多久的大雨又下来了。

  徐榛年从到公安局以后一直木着张脸。

  玻璃窗后,张大鹏还在继续交代着。

  “我真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我就知道她们都是大学生。”

  “你不认识她,你们怎么联系的?”

  “真是她找上我的,她说招待所那边都安排好了。那天晚上招待所好像有什么事,乱得很。我拿着钥匙开门,但是门从里面反锁了。我事没办成,之前的一百块又不想还,这不就跑了吗?我上哪知道那女同志叫啥去。诶,等等……”

  “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前台的男同志,好像叫找我那女同志什么丽丽?他们是兄妹!”

  大学生、lili、招待所前台。

  这些信息足够徐榛年找到那晚上的姑娘了。

  可他犹豫了。

  找到了之后呢?

  补偿人家是肯定的,可……

  他脑子里乱得不行,一会子是那晚的模糊画面,一会子是林青玉那张娇娇俏俏的脸。

  等到外头天开始亮了,他周围一圈烟蒂,他都没想明白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那一头,不管怎么说,就是他做错了。他怎么补偿?

  帮着找工作,帮着在京都安家?他一面觉得这样好像在侮辱人,一面又觉得人家也从来没找到招待所,可能也没有那个想法。

  可这事如果让他家里知道了,他不娶也得娶。

  还有,青玉。他不可能瞒着她。那么,她知道的话,她能接受吗?

  这么些年,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儿也不算少,可他一个觉得顺眼的都没有。光是看那帮兄弟三无不时地从聚会上消失回家哄媳妇,他就觉得麻烦了。

  所以,在别人不解的目光里,他愣是单了这么多年。单到身边战友、兄弟基本上都结婚了,单到只要他一回家,他妈就想法设法地骗他去相亲。

  本以为遇上青玉,就是遇上对的人了。可这一出又出来了。

  徐榛年再度闭上眼,他开始假想以后的日子,没有林青玉,而是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结婚的日子。

  许久,久到刚才还是屋外还是鸭青色的,这会儿却天光大亮。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打在他身上暖烘烘的。

  徐榛年猛地睁开眼,他抬手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又在原地愣住了。

  “小榛啊,你这段时间去老宅住。奶给你找人算命了,仙姑说你命里姻缘在老宅。”

  半年前奶奶的话浮现在他心头。

  他压根不信,可拗不过老人家,加上也寻了躲到老宅就不用相亲的心思。

  就这样,刚到老宅的第二天就撞上了林青玉。

  “青玉,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是有缘分的对吧?”徐榛年喃喃自语。

  另一边林青玉兄妹三个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们等着徐榛年来,可从五点到七点半,一直没见人影。

  “不等了,咱先送爷爷上医院。备不住是榛年有啥急事过不来,咱也不能一直依赖别人。”最后还是大哥林青旸拍板。

  林青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心徐大哥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毕竟他之前和她说好的事从来没有没兑现过。

  “小鱼?”林青旸回过头叫妹妹。

  “啊?就来。”林青玉跟上他们。

  直到林青玉他们拦了面的,坐上车后,徐榛年都还是没有出现。

  到了军区医院后,林青玉先下车,然后才是林建友和林青旸扶着老爷子下来。至于李月娥和林青晨都留在了招待所带着龙凤胎。昨天坐一天车,今天又一大早坐车,林青玉都觉得有点腰酸背痛的,一下车她赶紧问爷爷林有根:“爷,咋样?”

  老爷子心里直叹气,手扶着孙子和儿子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事儿。

  但又怎么可能没事呢?他昨天沾床就睡,就是因为浑身都不得劲。今儿一早起来也是,可他身子难受惯了,忍功了得,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要是按他心话,那这一趟就根本不用来。大老远地还让别人派车,又花钱又搭人情还遭罪。他啥样他自个儿最清楚。不中用喽。

  再怎么治也是糟蹋钱,他家两个孩子挣点钱不容易。虽然俩孩子都没怎么说不容易的,可这世上哪能真的就和他们说的那样顺利地就把那许多钱挣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但是,他最后还是听了他们的来了。图啥?还不是为了他们以后想到他能不遗憾,不愧疚。他家孩子都是好的,要是他坚持不来。等他不在了,他们不会想是他自己不愿意来,指定会想是他们没能力,是他们做得不够好。

  所以为了以后孩子们心里能松快点儿,他什么都配合。

  林家人刚走到医院正门,林青玉就看到白佩珍领着几个男医生站在他们正前方。

  “白阿姨。”林青玉抬头叫人。

  白佩珍朝她笑笑,然后又往她身后探了探,“小榛没跟着来?”

  林青玉摇头,“可能徐大哥有啥事。白阿姨我们自己行的,您不用多照顾我们哈。”

  林建友愣了下,小声地扒儿子耳边:

  “那徐大哥是谁啊?拉我们上京都来的不是你们说的月月丫头?”

  林青旸也和白佩珍打了招呼,然后才和他爹说,“不是啊,是榛年。”他还以为他妹说了呢。

  “这人也是你妹妹认识的?”

  “嗯呐,我也认识……”

  白佩珍上前朝着老爷子点点头,笑着道:

  “不麻烦。”跟着她一挥手,两名男医生,两名护士迅速接手林爷爷,也打断了林青旸的话。

  白佩珍也听到那边父子俩小声的话,她落落大方地对上林建友的目光,含笑点头:“我是榛年妈妈。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先进去吧,让老人先做检查。”

  说完就指挥着医生护士,率先走了。

  林建友从刚开始就有点紧张局促,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话客套的时候。于是就跟着白佩珍带领的医生小分队进了医院。

  “爹,您坐一会吧。”林建友在走廊上来回走动,林青旸就劝了一句。

  林青玉则是正从缴费窗口过来,这年代的医疗费用比照后世的自然是便宜的。但这也是基于她现在有钱的基础上。

  她刚才就在那窗口撞上一个脑血栓病人家属,他们送的晚了,要用最好的溶栓剂,一家子都在缴费窗口那的电话亭打电话借钱呢。

  唉,不管哪个年代,看病对于普通人来说都不容易。

  她到的时候检查室的门正好打开了。白佩珍陪着一个中年男医生出来,那位医生带着眼镜,虽然人到中年但是保养得很好。

  应该就是从港城过来的专家了。

  “大夫,我爹情况怎么样?”林建友第一个上前抓住白大褂的手。

  林青旸没拉住他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白佩珍笑了笑,然后就拽着林建友的胳膊:

  “爹,您别这么用力,把人家大夫手都拽红了。”

  林建友这才低头一看,松开手。

  那专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了笑。

  他开口了,然而说的是粤语,他们一句都没听懂。林青玉以前喜欢看港城的电视剧,她倒是连听带猜大概明白了,可原主肯定是听不懂的,她只能装迷糊。

  好在白佩珍是懂的。

  “程医生是说,病人的肿瘤是长在主气道上,送来的太晚了,已经扩散了。他现在是慢性咳嗽且痰中带血丝,接下来还会有气道狭窄、阻塞,再接着可能会继发阻塞性肺炎。炎症吸收了,也可能会出现占位性病变。”

  他们都没听明白。

  白佩珍站在走廊里,开始给他们细致介绍:“现在开始治疗已经晚了,加上以前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患者目前的情况还是有些危险。

  癌细胞可能会扩散到脑部,那就会引起颅内高压,脑神经也会受损。那病人会出现头痛、视觉障碍、脾气暴躁、咳嗽等症状……”①

  “爹!”林青旸扶住一下没站稳,往后倒的林建友。

  “白阿姨,那接下来要怎么治呢?”林青玉听明白了,她本来以为情况不会那么糟,因为她没一直听到爷爷咳嗽。

  “程医生建议是病人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保守治疗为主,其实现在的医疗水平治不治差别不大了。咱们一般对肿瘤都是采取“刀耕火种”②的治疗方法。直接切或者拿火烤。你爷爷年纪大受不住这些。港城那边虽然比咱们先进,可老人家这个身体也过不去……”

  “那化疗呢?”林青玉心越来越沉,她对癌症也不了解。

  白佩珍有些惊讶她知道化疗,“化疗药不多,基本也是以毒攻毒。那个强度也大,你爷爷也承受不住的。”看了眼情绪开始失控的林家人,她叹口气,“情况也未必那么糟糕,你们细心照料,切记不要刺激他。饮食上也注意些,尽量让老爷子心态平和,心情好点。”

  “那……那……”那什么,林青旸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他一时无措的站在那里,除了撑着他爹不摔倒,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林建友靠在儿子身上,双手无力地耷拉着,憋着的哭声,从他的胸腔处发出。

  林青玉一侧头,就看到她爹的泪滴往水泥地上砸的那一瞬。而他哥眼眶发红,呆呆地看着前方,除了扶着她爹的手看得出来用力之外,整个人很迷茫。

  随之,她也落了泪。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

  “白阿姨,我们住院,住院能好点吗?”

  没等白佩珍回答,检查室的门再次打开,林爷爷是被护士推出来的。

  他正好听到林青玉这句话,当即抢答道,“住啥院,不住!没几天就要开航了,建友啊,别耽搁。”

  “哭啥,回去!”

  面的又坐回了招待所。

  “啊,麻麻麻!”打开门,小桐眼尖看到林青玉就叫了起来。

  她还不受控制地想要往林青玉这边爬,林青玉眼睛都是红的,她勉强地朝着闺女笑了笑。

  可她的小棉袄这下一点儿也没有和她母女同心的样子,她感受不到大人之间的沉闷,不依不饶的叫着。就想要林青玉去抱她。

  林青玉只好抱起她。

  后面林青旸和林建友还是一左一右扶着老爷子。他们俩脸色都有些僵硬,倒是老爷子看着心情挺好。

  李月娥把着在床上乱滚的外孙,侧过头瞟了眼她男人的脸色,又回过头瞅了眼已经在沙发上坐下的老爷子,小声问闺女道:“咋说的?”表情看起来还行,可直觉咋不对劲吶。

  林青玉瞬间僵硬,她朝她娘扯了扯嘴角。努力微笑后,用爷爷能听到的音量,尽量不让声音颤抖:

  “还行,让好好吃药。没大事!”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林建友,他装得也挺像那么回事,嗓门很大:

  “嗯呐,没大事。那什么,孩他娘,一会你跟小鱼去买点菜回来。爹就爱吃酱骨头,这一天没吃饭了,晚上你做点。爹,您还想吃啥,都让月娥做。”

  林有根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帕子捂住嘴。然后那让人心都揪成一团的咳嗽声轻了。

  仿佛是都被闷在那双骨瘦如柴的大手和泛黄的帕子里。

  所以,这就是她之前没怎么听到咳嗽声的原因吗?

  林青旸着急地喊:“爷爷,爷爷!”

  “晨晨,给爷爷倒水!”小桐攀着林青玉脖子,她根本放不下孩子。

  林有根喝了水好多了,他摆摆手,“没事,就是想说话太急了,被唾沫呛到了。吃啥都行,小鱼,咱们住这儿多少钱一天那?我这也没事,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最后一句是对着林建友说的。

  林建友却背对着他,从他爹咳嗽开始,这名汉子就再也装不了了,他的眼里都是泪。可他知道不能回头,不能让他爹看到。

  他紧闭着眼,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感觉到面上突然多了一个软软的触感。

  他睁开眼睛,泪掉得更凶。却看到他的小外孙,伸着小肉手在他脸上戳。

  “哇啊啊啊啊。”榕榕瞪着眼睛,冲着林建友喊。

  他接着孩子大叫的时候吸了吸鼻子,两手使劲摩挲脸,一遍又一遍,似乎在调整表情。

  最后他转身,脸上重新带了笑模样:

  “爹,您忘了,咱家在盖新房呢。我走之前就听明生说渔场要改制,现在都不上工了。爹,咱们多留京都一段时间,您不想上tam广场瞧瞧嘛?以前您不是说从没见过主席嘛。”

  林爷爷听到tam广场和主席明显动心了,可他担心,“那住这一天花不少钱吧?咱哪有住这么好的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替孩子考虑,还在想会不会给孩子添麻烦。

  林有根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知道。

  林建友他们不知道老爷子装没事吗?也知道。

  可他们都为了对方好,为了对方不难受。

  这一瞬,这种气氛下,林青玉也快忍不住了,她在她闺女的脖颈里狠狠蹭了蹭,眼泪滴到小桐身上,胖丫头不舒服地在妈妈怀里扭头。

  感觉自己调整好了,林青玉才抬起头,笑着说,“爷,不贵,一天就五毛钱。您忘了,您孙女这双是搂钱的小金手啦?明儿,明儿我就摊子再搭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肺癌病情来源于百度。

  ②:八十年代的癌症治疗手段,资料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