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塔纳尔湿地是世界上最大的湿地。

  “潘塔纳尔”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沼泽”。

  南美洲在安澜的印象里总是原始而狂野的,每当提起这三个字时,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不是雨林就是沼泽,配上一两种凶猛的野生动物,再挂上至少十条湿哒哒的藤蔓。

  然而这趟旅程之后,她给南美洲贴上了一张崭新的标签——大。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

  巨大的鳄鱼,巨大的美洲豹,巨大的水獭,巨大的蟒蛇,巨大的鹦鹉……安澜怀疑她见到的一头美洲豹可能有其他地方的两倍壮,就连最开始飞机降落下去的城市都叫“大”坎普。

  晏晏坐着同事的车过来接机,看起来高了、瘦了也黑了,但是状态很好,好得出奇,撇开眼神交流不谈,从机场到研究基地的六小时车程里他一直在笑,两颗小虎牙完全露在外面。

  他们连续经过了几座农场,骑着马的农场主驱赶着一群群牛羊,同样骑着马的游客笨拙地跟在后面拍照留念。

  “双份工作。”晏晏解说道。

  潘塔纳尔湿地里大部分坚实的土地都处于私人农场主的控制之下,随着旅游业日益兴旺,他们都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道路,不少农场提供接送和向导服务,有的农场甚至配备有小型飞机和游艇,方便游客全方位多角度欣赏美景。

  安澜一行人很快也享受到了这种服务。

  雨季涨水涨得厉害,汽车跑到道路尽头就进不去了,晏晏和同事大概是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从相熟的农场主那里借到了一条船,载着众人开向建在湿地更深处的工作站。

  说是工作站,其实更像是建筑群。

  大约有六座木头和茅草搭建起来的屋舍散落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屋前流水环绕,树木丛生,屋后靠着小山包,山上还能看见瀑布。

  为了保证干度,这些建筑都被搭建成高脚楼的模样,需要踩上整整十几格台阶才能走进真正有人居住和工作的平台。安澜蹲在小陈的肩膀上跟着他一起进屋,发现这些房子还都设置了露天阳台,上面架设着高高低低的木质栏杆,栏杆上……站满了鹦鹉。

  “看来我们已经有客人了。”晏晏说。

  同事用安澜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几句,大抵是在抱怨,但不是真心实意的抱怨,因为平台上站着的其他几个研究人员和晏晏都被逗笑了。

  事实证明这些客人可能不是偶然来到工作站造访,而是压根就没走远过,因为它们表现得太轻松、太自在,对木屋也太熟悉了。

  当安澜蹲在小陈肩膀上被他带着来了一个快速参观的时候,几乎在整个工作区的每个角落她都能看见鹦鹉的踪迹。

  茅草屋天花板的横档上有倒挂着玩耍的鹦鹉,窗台上站着两只正在咬嘴巴的鹦鹉,工作台边上有正在试图把玻片偷走的鹦鹉,厨房里有眼巴巴盯着零食罐乞食的鹦鹉。

  最离奇的事发生在阳台。

  无论何时只要有研究人员走到阳台上去,都能吸引到一大票从附近树林和山坡飞过来的各种颜色的金刚鹦鹉,好似它们在人类活动装了什么鸟类雷达一样,亲身上演“宾至如归”的现代含义。

  说真的,没有鸟比鹦鹉会撕包装袋了。

  难怪晏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大坎普市区买什么袋装食品往湿地工作站带,因为这里所有的常客都无师自通了撕塑料包装纸的技巧,营地里现在还流传着一整箱小面包被偷完的传说——人们甚至不知道鹦鹉可以吃这种小面包。

  工作站是鹦鹉爱好者的天堂。

  老刘从下船开始脸上就带着一种惊叹的神情,不过逛了二十分钟,这种惊叹就变成了满足和愉悦,别说是一个小陈,就是上去三个大汉也别想把他从站满野生大鸟的阳台上拖走。

  安澜和诺亚应该为“失宠”吃两个柠檬的,但是他们俩太忙着打量自己的同类、分析它们的语言和行为举止了,以至于完全把两脚兽忘在了脑后。

  “那是蒂亚戈,那是路易斯,那是罗纳尔多,那是贝利。”晏晏指着其中最活泼的几只鹦鹉笑眯眯地说,“想去打个招呼吗,安安?都是超级棒的好小伙。”

  安澜:“……”

  你们是认真的吗?

  也不必给每只鹦鹉都起一个足球巨星的名字吧,而且难道真的可以精准认出同个色系的不同个体吗,总觉得是在凭感觉乱叫啊。

  但是她想想自己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名字叫做巴西,是刚才开车四小时都能在街上看到六七群孩子在踢街头足球的地方,又默默地释然了。

  诺亚倒是看了他一眼。

  晏晏竟敢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又特意露出个迷茫的表情来,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准备干什么而且已经干了什么似的——“其实那里还有克里斯蒂娜,丹妮尔和伊莎贝拉。”

  诺亚翻了个白眼。

  晏晏用最“真诚”的表情看着他。

  安澜可以发誓自己听诺亚在低声说着一些类似“不敢相信”“小混球”之类的话,脑袋顶上的羽冠翕张了一下,吸引了整个房间的注意力。

  他们最后当然还是出了门。

  和野生鹦鹉交流的机会太珍贵了,即使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和山间别墅鹦鹉群有多处不同的土著方言,安澜和诺亚仍然满足于观察它们的行为举止,同时辨别叫声中传来的情绪。

  大团大团的情绪。

  快乐的,暴躁的,渴望的,警惕的,保护欲过剩的……其中一只鹦鹉肯定是在为同伴不慎把塑料袋套在头上三秒钟这件事幸灾乐祸,它的叫声太响亮也太滑稽了,实在没法被解读成其他讯息。

  它们也会说一点人类的语言。

  大多是葡萄牙语,还有一点西班牙语,一点法语换和一点艾玛拉语,主要取决于那段时间哪个研究员往阳台上跑得次数最多,大舌音小舌音喉音手到擒来。

  晏晏以为大家对本地研究人员的影响力印象深刻,不自觉地撅了撅嘴巴,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工作站边上的鹦鹉会说一点中文。”

  所以你们平常研究的时候真的会一直对着鹦鹉聊天聊到它们都开始模仿语言是吗?常年驻扎在这里研究将来真的不会影响一个族群到变成鹦球崛起之类的科幻片吗?

  安澜忍不住陷入沉思。

  但她的思考很快就被阳台上新落下的几只鹦鹉打断了,这些鹦鹉是从挂着瀑布的小山包上面来的,和那些红色绿色黄色的同伴不同,它们是蓝色的,非常迷人的钴蓝,风信子一样的蓝。

  紫蓝金刚鹦鹉!

  这里竟然真的有野生的紫蓝!

  安澜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往新来者那里靠近,被她挤压到的其他大鸟不是在扇翅膀抱怨就是呱呱叫着飞起来换位置,一时间空气中充斥着的情绪都变成了好奇、机警和不满。

  不过它们只是在用嘴巴抱怨,没有一只鹦鹉诉诸武力活动,看起来应该都习惯了这个被两脚兽占领的领地里时常会出现陌生同类,而且它们中的大部分碰巧还对和这些陌生同类交朋友有那么点儿感兴趣。

  那四只紫蓝金刚鹦鹉也不例外。

  当安澜终于跨越艰、难、险、阻站到离它们最近的横杆上时,四只正在相互梳理羽毛的大鸟先是警惕地歪着脑袋看了看,判断着危险性,然后其中嘴壳缺了个角的雌性开始晃动它的尾巴,表达出非常明显的友善的讯号。

  “安安!”小陈在后面叫了一声。

  他被门挡住了看不到具体情况,担心这里鸟太多如果发生冲突可能会导致严重的伤害,但是老爷子、晏晏和晏晏的同事看得更清楚,不到五分钟,这四只紫蓝金刚鹦鹉已经可以很舒服地同新加入的个体待在一起了。

  同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这是娜塔莉亚一家。”晏晏给他们翻译,“待在这里的是一对姐妹花和它们的配偶,不过去年年初远处着火时工作站看到过更多紫蓝金刚鹦鹉共同飞行的画面,所以猜测它们的家族会比四只更庞大一点。”

  这么说外面还有更多同类。

  安澜总算知道为什么要把工作站设置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把工作站建成这么原始的样子了。

  此时此刻她再次为全家人到南美来旅游这件事感到高兴。

  假如鹦鹉们的拜访频率真有晏晏说得那么高,她完全可以像这样蹲在阳台横栏上足不出户地同访客鹦鹉进行社交,得到一些和在山间别墅时大不相同的体验——

  它们身上的气味是崭新的,它们的语言和活动方式是不可捉摸的,就连挂在它们羽毛上的细小的种子和树叶碎片都是陌生的。

  ——或者……她也可以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更大胆的办法,亲自嗅嗅这些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沾染来的,亲眼看看这些碎片是从哪棵树上飘落到半空中的。

  能够做到吗?

  安澜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揣摩着。

  潘塔纳尔湿地是野兽的家,这里固然有其美若仙境的一面,也有其残酷而危险的一面,她是想去吸收点新鲜事物,不是打算去被新鲜事物吸收,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个世界是她经历过的第三个在人类社会中成长的世界,没有身体留下的只需要吸收的记忆,也没有长辈长期的教导。

  东北虎和金雕不是群居动物,只能能领会基本的信息表达,找到合得来也能相互理解的一位或者几位同伴,野外生活就没有那么困难;金刚鹦鹉和它们不同,金刚鹦鹉是群居动物,有一套固定的地域性的相处模式,无法理解生存哲学的话,仅凭两只鹦鹉很难在野外立足。

  不过短期的拜访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白天跟着离开的鹦鹉一起飞到栖息地去看看情况,等到傍晚时分抓紧时间回到工作站来,注意躲避潜在的猛兽猛禽……

  这么一想真是越想越有谱。

  或许还需要一台可以拍下更多东西而且更轻便的相机?需要防止走丢或者遇险的GPS定位系统?要不要先为南美沼泽来上一针驱虫?

  老刘和小陈一向好说话,研究员们应该不会拒绝深入鸟群跟拍动态的机会,剩下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出去社交可以带家属吗?

  完全不是金刚鹦鹉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