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天。

  A市冬天很冷, 即使已经待了好几年,褚延还是不太适应。

  一出实验室,褚延就立刻裹紧了羽绒服, 又将围巾和帽子戴好。

  等电梯时他将实验的进度和遇到的不解之处编辑成邮件发送给导师, 在电梯上来后迅速收起手机, 眼睛亮晶晶地按下一楼。

  今天霍峤的工作结束得早,褚延和他约好要一起去采购生活物资,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但褚延还是会对两人一起逛超市这件事感到期待。

  霍峤的车就停在楼下,他很高兴地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里暖气开得足, 褚延摘了围巾和帽子,满足地喟叹一声。

  霍峤笑笑,随手递给褚延一个保温杯,“喝点水。”

  “谢谢。”

  褚延弯弯唇角,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实验室,喝水也很少,嘴唇都变得干燥起来,他乖乖地捧着霍峤的杯子低头喝水。

  霍峤垂眸看他。

  褚延的头发因为之前戴了帽子都有些翘起来,他的发质偏软,让他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霍峤觉得褚延是很具少年气质的人, 从本科读到博士,转眼就是五年, 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少年感却一直没变。

  褚延喝完水,整个人都显得很开心, 他仔细地将杯盖拧好放回原处, 敞开的羽绒服外套里的卡其色柔软毛衣将他的皮肤衬得白皙, 褚延抬起圆圆的小鹿眼对霍峤说:“喝好啦。”

  霍峤笑了一声, 抬手捏了捏褚延的脸,驱车前往他们常去的生活超市。

  车里放着一首轻缓的英文歌,很好听也很舒服,褚延抬眸看向开车的霍峤,忽然就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和霍峤泡完温泉沿着旅馆的木质楼梯上楼时,抬头看见有雪花静静地飘落在窗沿上。

  那是褚延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二次下雪,身边恰好也有霍峤陪伴。

  自从跟霍峤在一起,褚延就总是觉得很幸福。

  一起旅行会觉得幸福,一起吃饭会觉得幸福,就连只是看着霍峤也觉得美满。

  褚延笑了笑,拿起手机处理收到的邮件,他的导师回复邮件也很快,他们还没有到超市,导师的邮件就回了过来。

  今年九月份,褚延正式成为一名博一生,导师是已经两三年没收过学生的陈德申院士,褚延还很幸运地被陈院士亲自带着进了课题组。

  陈院士向来要求严格,几乎从不夸奖学生,不过他非常负责任,每封邮件都会认真看过并回复。

  这一次陈院士回复的邮件也是如此。他没对褚延表示认可,而是认为褚延的实验可以更进一步,随后又用简短的几行字提点了褚延的困惑。

  仅仅只是大致的方向,也让褚延茅塞顿开。

  褚延回复完邮件,霍峤正好将车停好,两人一起去超市采购了新鲜食材、零食饮料和一些生活用品。

  路过鲜花区时褚延还买了一束满天星。

  之前卓存为了庆祝褚延成为他师弟,特意送给褚延一个陶艺花瓶做礼物,褚延将它摆在餐桌上,逛超市时会买上一束新鲜的花带回去替换。

  回到家,褚延将买来的食材提进厨房,准备做晚饭。

  今天褚延打算腌制一些鸡胸肉做爆汁鸡胸饼,霍峤跟了进来,在一旁给褚延打下手。

  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臂。

  褚延担心食材弄脏霍峤的衣服,找出一条干净围裙来,他两只手绕到霍峤身后给霍峤系围裙,霍峤的腰身都被他圈在怀里。

  霍峤垂眸看褚延在他身前认真系绑带的模样,唇角微勾,低下头亲了亲褚延的鼻尖。

  褚延看霍峤一眼,耳垂微微泛红,他手指灵活地系了个漂亮的结,直起身正要同霍峤说话,却突然听见霍峤的手机响了。

  霍峤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轻轻皱了皱眉。

  “怎么了?”褚延问。

  霍峤的眼底晦暗不明,他没什么情绪地说:“裴易的。”

  褚延怔了怔,“裴助理?”

  “嗯。”霍峤看着手机,而后对褚延说:“我去接个电话。”

  “哦,好。”

  霍峤出去后,褚延将鸡胸肉拿出来,他想撕开保鲜膜手却滑了一下,猛地砸在案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褚延吃痛,小声地呼了一下,他甩甩手,突然就有些心绪不宁。

  从他们上大学开始,霍峤就没回过霍宅,等到后来霍峤开公司,褚延也实验室医院两头跑,两人连江州都很少回去了。

  霍宅那边也从来没联系过霍峤,今天……还是第一次。

  褚延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他垂下眼睛,努力回想当初看的那本小说。

  在小说里,霍峤因为苏念清跟他父亲决裂,此后父子两人都没有和解,但小说里有写到霍峤后来接手霍家成为霍氏盛海集团的掌权人。

  褚延原先看小说时还以为书里的霍峤是从他父亲手上把霍氏夺了过来,可认识霍峤后他早就知道霍峤是不会也不屑于做这种事的。

  霍峤接手霍家必然有一个契机,可这个契机是……什么呢?

  褚延心里很不安,始终静不下心处理食材。

  他没想太久,霍峤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

  褚延连忙抬头看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霍峤顿了顿,眉头紧拧:“我得回江州一趟,我爸确诊肝癌,明早手术。”

  褚延脑子嗡地一声,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说:“我陪你。”

  霍峤看着他,而后笑了一下,“好。”

  霍峤的助理给两人订了最近的航班。

  等褚延和霍峤在江州落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霍峤没让裴易派人来接,直接打车去了霍渭平所在的医院。

  “霍峤你别担心,肝癌早期治愈率很高,叔叔的病灶没超过5cm,正处于黄金治愈期。”

  褚延握住霍峤的手,“现在肝移植手术也已经很成熟了,江州仁光医院是全国治疗肝肿瘤最权威的医院之一,叔叔会没事的。”

  霍峤叹了一声,“但愿吧。”

  他捏捏褚延的手,“累了吗?”

  褚延摇摇头。

  裴易在医院楼下等霍峤。

  见到霍峤,他快速将霍渭平的病情讲了一遍,肝癌早中期,4.5cm恶性肿瘤,合并慢性酒精性肝硬化,目前已经联系到肝//源,明早八点半准备肝移植手术。

  “这次主刀是知名的段昌林医生,成功可能性很大。”

  裴易看着霍峤,“霍总的心态也很乐观,原本霍总说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

  霍峤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夜色已深,霍渭平早就休息了,霍峤没有进去,他站在病房门口往里看。

  这一刻,霍峤也说不出他是什么心情。

  曾经威风凛凛的霍渭平还浮现在他的脑海,现在的霍渭平却变成了一个病人,从确诊到联系肝//源,再到即将要做手术,从始至终霍峤都不知道。

  霍峤看了霍渭平一会儿,亦或是很久,隔间的护理给他端来一杯水,霍峤摆摆手。

  他打算离开,走之前又回头看了霍渭平的病床一眼。

  这一眼,却正好跟睁着眼睛的霍渭平对上视线。

  霍峤皱起了眉。

  “咳咳,”霍渭平咳嗽了几声,挣扎着坐了起来,护理连忙去给他摇上靠背。

  霍渭平靠在床头,“你怎么来了?”

  霍峤没说话,沉默三秒后他走了进去,护理给他搬了一把椅子。

  父子二人一时间俱都不说话,霍渭平住的病房本就安静,见状护理也不敢吭声,房间里落针可闻。

  在此之前霍峤已经有将近六年没见过霍渭平了。

  霍渭平比起霍峤记忆里瘦了很多,脸色也有些灰暗,但精神显得还不错。

  霍峤扯扯嘴角,“六年没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霍渭平哼了一声,“也就不到半个月。”

  “您就别气先生了,”护理道:“先生这几天身上常痛,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霍峤眼皮微抬,霍渭平已经沉下脸,“多嘴。”

  护理不过二十岁出头,还是霍宅管家陈伯的孙子,被霍渭平一训斥顿时不敢再说话。

  “不过是早期,有什么痛的。”霍渭平冷声道。

  霍峤抬起手腕看了看机械表上的时间,而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长得很高,身形挺直,这一站,躺在病床上的霍渭平都需要抬头看他。

  记忆中两人的地位差距在无声崩塌,霍峤看着霍渭平,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霍渭平正在老去,他大概再也不会也无需像小时候一样去仰望他。

  霍峤垂眸,表情冷淡地对霍渭平说:“别死了。”

  霍渭平哼道,“死不了。”

  霍峤:“嗯。”

  他没再停留,径直抬腿往病房外面走。

  霍渭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不是六年。”

  霍峤身形微顿却没停下脚步。

  霍渭平笑了笑,声音低下来,似自言自语地呢喃,“你大二那年我在你们学校见过你。”

  -

  霍峤从霍渭平的病房出来,褚延正很紧张地等在外面,见到他就立马迎上来。

  “怎么样,叔叔还好吗?”

  霍峤揉揉他的头发,“比我想得好一点。”

  “哦,”褚延点点头,他摸摸霍峤的脸,“你不要太担心,我刚刚去找这边的医生了解过了,叔叔的情况并不复杂,手术有90%以上的成功率,而段昌林是顶尖的肝胆外科医生,经验丰富,成功率至少还能提高5%。”

  褚延尽量用简洁的话语安慰霍峤,霍峤的手很凉,褚延心疼地将霍峤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

  霍峤笑了一声,“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那你呢?”褚延问。

  时间已经不早,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该亮了。

  霍峤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语气淡淡地说:“就在这等吧。”

  褚延眨了下眼,立马答道:“那我在这边陪你。”

  霍峤微微皱眉。

  “让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褚延拉拉霍峤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霍峤只好无奈地答应下来。

  褚延顿时弯了弯唇角,他认真地看着霍峤,黑黑的小鹿眼里映着医院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我会陪着你的,不管什么事情。”

  没人要求霍峤他们留下来。

  霍峤和褚延却在走廊上待了一晚上,到了早上,褚延跑去医院小卖部买了洗漱用品,昨天他问过的值班医生还热情地叫两人去值班室洗漱。

  褚延还打包了白粥和包子回来,只是外面天冷,放一会儿就凉了。

  “委屈你了。”霍峤看褚延小口小口地啃着凉掉的包子,轻声说。

  “我不觉得委屈。”

  褚延拉住霍峤的手,他笑了笑,小声但坚定地说:“会没事的。”

  霍峤捏捏他的脸,“你有跟你导师请假吗?”

  褚延呆了一下,眼睛都睁大了。

  “我忘记了……”他拍拍脑袋,连忙向导师请假。

  陈院士的作息规律,晚上十一点前睡觉,早上六点准时起床。

  现在陈院士刚好起床,褚延的请假消息发过去没多久他就回复了。

  他问过霍渭平所在的医院和主刀医生,还安慰褚延肝移植手术存活率很高。

  【段昌林那个老家伙在这方面确实有一手,还未有失败案例,无需过于担心】

  褚延弯了弯嘴唇,将陈院士的信息拿给霍峤看。

  -

  霍峤父亲的手术从早上八点半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手术很成功,霍渭平被转入了ICU进行观察。

  褚延和霍峤都暂时松了口气。

  这时霍峤才把霍渭平动手术的消息告诉远在L城的爷爷奶奶。

  两位老人在第二天搭乘私人飞机抵达江州。

  霍峤的爷爷霍老爷子拄一根龙头拐杖,头发已经花白,脊背些微佝偻,一双眼睛却仍然沉稳有神,行动间不显山不露水,自有庄肃气度。

  霍峤的奶奶是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双眸泛红也不掩她的雅韵,岁月似乎只会为她添色不会为她减分,让人一看就知她是从年轻美到老的。

  褚延第一次见到霍峤的爷爷奶奶,不由心里直打鼓。

  霍峤握了握他的手,神情自如地跟两位老人打招呼。

  霍老爷子老辣的眼神扫过褚延,只略一停顿就移向霍峤和主治医生。

  “现在是什么情况?”

  霍渭平还待在ICU,已经醒过来了。

  他的恢复情况不错,目前未见感染和排斥反应,简短地探视后霍宅的司机来接两位老人回去休息。

  霍老爷子拄着拐杖转头看一眼霍峤和褚延,“你们也来。”

  ……

  加长的房车中间有一方小几,对面皮椅上坐着霍老爷子和霍老太太。

  小几这边坐着霍峤和褚延。

  褚延心里紧张,他脊背挺得很直,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对面两位老人都在打量他,霍老太太的神色微冷,霍老爷子则是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就是褚延?”霍老爷子问。

  “我是。”

  霍老爷子微阖起眼又张开,“住哪里?”

  褚延愣了一下,这两天他和霍峤都是回的御兰华庭,但看霍老爷子的态度应该不会让霍峤跟着自己一起回去,褚延斟酌着答道:“永茂路欣瑞花园。”

  霍老爷子双手拄着拐杖,声音古井无波地吩咐前面的司机,“先开去永茂路送人回去。”

  “是。”

  霍峤皱了皱眉,褚延连忙对他笑了笑,“我也要回家看下我妈和我弟弟他们了。”

  褚延的话一出,对面霍老太太的神情变得和蔼不少。

  霍老爷子看他一眼,“你现在还在读书?”

  “对的,”褚延点点头,“在读博一。”

  “听说陈德申院士是你的老师?”

  显然霍老爷子对褚延的了解并不少,褚延回答后他又说:“陈院士是有大才之人,你当跟着他好好学习。”

  这一句话不像是对着不喜欢的陌生人说的,倒更像是对着认可的小辈说的。

  褚延微微睁大眼睛。

  霍老太太崔红缇看着他惊讶的神情轻轻撇嘴,“我这孙子从小就固执,既然认定你了我们做长辈的又有什么办法?当初可都是同意了的,总不能现下来反悔,叫我和你爷爷这两张老脸往哪里搁?”

  褚延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眨了下眼睛。

  霍峤笑了一声,偏过头对褚延说:“还不快叫爷爷奶奶?”

  褚延:“!!!”

  他耳朵红了红,试探着开口叫人,“爷爷,奶奶……”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我看这小哥儿比越之还木。”

  霍老爷子依然沉沉稳稳地不露声色:“再怎么说也是个博士,比你孙子学历高。”

  霍家的车在永茂路停下。

  “永茂路到了。”司机说。

  “哦,好。”

  褚延连忙背好自己的书包,下车后站在车边对车里的两位老人鞠躬,“那爷爷奶奶,我先走了。”

  叫完人后他又抬眼看向霍峤,霍峤也正看着他。

  “路上小心。”霍峤道。

  褚延点点头,用口型对霍峤说:“我明天来找你啊。”

  也不知道霍峤看懂了没有,霍家的车很快开走,褚延的心情很复杂,既为霍峤父亲担心,又因为受到两位老人的认可而晕乎乎的。

  褚延知道两位老人会同意只是因为霍峤,但他还是很激动。

  继而他想到王梅、小瀚阳和屈叔叔,心里又变得暖暖的。

  褚延朝着小区走去。

  ……

  “有多久没回霍宅了?”霍老爷子看向霍峤。

  霍峤没吭声。

  “唉,你这孩子,”老太太的眼眶开始发红,“当真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

  霍峤抿了抿唇。

  霍老爷子看着霍峤,声音一时都老迈起来。

  霍启泰年近杖朝,他不再强撑着,变得像一个饱经风霜已经看透命数的老人,“我和你奶奶都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原先你说你要自己挣,我还以为没办法看到。

  “但你到底是争气,我没白看好你。”

  霍老爷子用拐杖点了点地,“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过你了吗?”

  霍峤微微一怔,“为什么?”

  霍老爷子近年来身体不如从前好,小病过几场,眼窝都因为枯瘦而深陷,略显浑浊的眼睛却仍沉毅洞明。

  他跟霍峤对视,而后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父亲。”

  安静的车厢中霍老爷子徐徐开口,年迈的嗓音讲述着一段几年前的旧事。

  “你父亲跟我谈了一下午,让我别因为你气坏身体,说你既然想闯,不如放手让你去试,说你还年轻,年岁方可见真章。

  “我跟他生闷气,我霍家当继承人培养了这么久的孙子说离经叛道就离经叛道,说跟男人跑就跟男人跑了,说不回霍家就不回霍家,我哪怕气晕过一次,想起来还是心绞痛!”

  霍老爷子敲了几下拐杖,老太太着急地劝他,“可别再动气了,别儿子还没好你又气坏了身子!”

  霍老爷子摆了摆手,“你父亲这些年掌家,是越来越有威势,我老了,说不过他。”

  他缓缓感慨:“白天你父亲在门里求我,晚上你又在门外求我,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难啊!

  “我是老骨头一把,每活一天都是在跟天地争命数,老到后来也只剩下妥协。

  “你看你父亲,又何尝不是在对你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咕了(跪地),努力码完结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