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最后一节小自习是老鲁的物理课。

  只是这天上课铃响了许久老鲁也没有来。

  同学们有些奇怪, 不过进入到高三下学期,大部分的课程基本都是以复习为主了。

  大家也早就养成了自觉的习惯,虽然老师没来, 但教室里的同学们都自觉地学习起来。

  教室里很安静, 甚至不需要班长来维持秩序。

  小自习上到一大半, 教室门突然被人推开。

  众人还以为是老鲁,有性子活跃的同学抬起头来准备调侃老鲁迟到了,没想到推门进来的却不是老鲁, 而是英语老师俞漫。

  秦漠愣了愣,“俞老师你是不是走错了, 我们这节不是英语啊?”

  他这一嗓子让还沉浸在学习中的人也抬头朝前面看去。

  褚延也抬起了头,他朝前一望,就看到俞漫站在教室门口。

  俞漫没有再往里走,教室门半开半合,开着的一半透进外面大亮的天光,合着的一半在地板上覆下浓郁的阴影。

  她就站在阴影里,用同学们从没见过的神情看着大家。

  褚延的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声,强烈的不安笼罩了他。

  ——俞漫眼眶发红。

  注意到这点的同学们都纷纷问道:

  “怎么了俞老师?”

  “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大家的问话,本来安静的教室变得有些骚乱。

  同学们都很奇怪,大家不明所以又焦急地看向俞漫。

  站在教室门口的俞漫嘴唇动了动, 仿佛是要讲一件无比艰涩难言的事,她的声音哽咽着:“鲁老师……没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砸在众人头顶, 劈头盖脸地,大家全都被砸懵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有人颤抖着问:“没了?是什么意思?”

  俞漫对上大家的视线, 眼眶更红。

  “下午两点多, 鲁老师突然晕倒在办公室——”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俞漫低头抹了抹眼睛,才接着说:“是突发性脑溢血,送去医院没抢救过来……”

  褚延心里一痛,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俞漫的声音变得很远,褚延分不清是教室在晃还是他的身体在晃,恍惚中他以为他一脚踏空,就要从很高的地方掉落下去——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用了一些力气,将褚延拉了回来。

  褚延怔怔地抬起头,跟紧拧着眉的霍峤对视了。

  霍峤绷紧嘴唇,显然也极度震惊,他握着褚延的手又紧了紧。

  褚延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在不停地颤抖。

  教室里的众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呆住了,片刻后才有悲恸的哭声传来。

  “不可能!”

  秦漠猛地站起来大声喊:“老鲁才不会有事!我不信!”

  “我也不信!”

  “怎么可能啊!”

  “老鲁身体明明那么健康……”

  “俞老师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的呜呜呜……”

  教室里响起了桌椅碰撞的声音,有人率先冲出了教室,而后是两个三个——

  从五班的教室全力往高三理科组的办公室跑,一共也用不了五分钟。

  五班的众人奔跑在走廊上,脚步声纷乱,惊得其他在上课的班级里的人都朝他们看去,但已经没有人会在意。

  他们一路跑过去,跑在前面的陆凯声一把推开了老鲁办公室的门——

  大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但老鲁不在。

  老师们被粗暴的推门声吓了一跳,看到是五班的众人,表情又变成了复杂。

  一个老师拍了拍陆凯声的肩膀,叹了口气,“节哀。”

  老鲁的办公桌还是往常的模样,一本物理教案还摊开摆在桌子上,仿佛他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可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表情、跟上来的红着眼眶的俞漫,都无不在昭示着——

  老鲁不会回来了。

  同学们终于肯接受现实,女生捂住脸失声痛哭,男生也红了眼睛默默地往下掉眼泪。

  霍峤的眼眶也泛红,他揉了揉褚延的头发。

  褚延还因为一路疾跑而气息不畅,一张脸却是惨白着的。

  他怔怔地看向霍峤,突然哆嗦着嘴唇问:

  “下午第一节 课,老鲁……是特意来教室见大家的对不对?”

  褚延想到当时隔着窗户,老鲁往教室里看的眼神。

  透过玻璃,老鲁带着笑容、神情眷恋地看向教室和教室里的他们。

  在那个昏昏欲睡、无人察觉的下午,老鲁来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褚延说着,眼泪就直往下掉。

  他抬起胳膊挡住脸,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霍峤的喉结轻轻滚动,他伸出手将褚延揽在怀中,拍了拍他的脊背。

  -

  老鲁葬礼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

  褚延垂着眼睛,手抓在黑色的外套上顿了顿,这才拿过衣服开始穿。

  王梅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这叫什么事啊。”

  她想到之前去开家长会,褚延的班主任还专门跟她表扬褚延。

  多好的一位老师啊,怎么突然就……

  “延延,我看你这两天都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王梅心疼地说:“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的,妈。”褚延勉强让自己笑了笑。

  王梅看着褚延苍白的脸色和嘴唇,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生老病死也是没办法的事,活着的人就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屈向民从厨房出来,他给褚延装了两个刚蒸好的包子,“拿着,路上吃。人是铁饭是钢,别把自己也整垮了。”

  “谢谢屈叔叔。”

  褚延接过包子:“那我出门了。”

  “哎等等,等等,”王梅连忙说。

  她跑去厨房抓了一把米放进褚延的衣服口袋里,“去那种地方还是避讳一点的好。”

  褚延乖乖地让王梅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了米,这才跟两人挥了挥手。

  出了门,褚延站在电梯前怏怏地垂下眼睛。

  他想到王梅担忧的神情,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得振作起来了。”

  要是老鲁还在,肯定不愿意看到他们因为他这么消沉。

  褚延走到小区门口,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霍峤正站在小区门口。

  霍峤也穿了一身黑,身形挺直,高高瘦瘦得很是显眼。

  褚延连忙跑过去,“霍峤,你怎么来了?”

  霍峤在褚延出来的时候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来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褚延顿时有些着急,“你怎么不跟我说啊,我要知道你来了我就早点下来了,或者你也可以去我家找我啊。”

  他向来不怎么会隐藏情绪,一着急就写在了脸上,连黑黑的小鹿眼都像会说话一样,明晃晃地透露出自责与心疼的情绪。

  霍峤看着褚延着急的模样,微勾了一下唇。

  他揉揉褚延的发顶,“给你说了就不叫惊喜了。”

  褚延眨了下眼,怔愣地看向他。

  褚延皮肤白,又不像霍峤即使熬夜也看不出来,他一熬夜就会冒出两个黑眼圈。

  霍峤摸了摸褚延眼底的乌青,褚延的睫毛垂下来像羽毛一样碰到了他的手指。

  “又没睡好?”

  褚延想摇头,但在霍峤的目光下只好说实话:“睡不着。”

  他最近一闭眼就会想到老鲁,想到那天老鲁隔着窗户往教室里看的神情。

  “你知道吗?”

  褚延闷闷地说,“俞老师说老鲁是两点二十几分晕倒的,也就是说他是在看完我们之后没多久就……”

  他咬咬嘴唇,“他当时会不会是、已经不舒服了……”

  褚延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眶发红。

  对于老鲁他有太多的遗憾。

  老鲁总说要他们好好珍惜高中的最后一年,说等他们高考完后就海阔天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老鲁没有说,他会连他们高考都等不到。

  他们的高中生涯还没结束,老鲁却先走了。

  褚延见老鲁的最后一眼,竟然是那个背着手慢慢离去的背影。

  他总是在想,如果当时他能够察觉,会不会就可以让遗憾少一点。

  霍峤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握住褚延的手,“老鲁舍不得我们,所以我们别辜负他的期待。”

  老鲁对他们的要求向来简单,无非是好好学习,希望他们高考考出好成绩、念所好大学。

  而这些期望的背后,是希望他们能过一个圆满顺遂的好人生。

  褚延抿抿唇,他回握住霍峤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褚延突然想起屈叔叔给他带的包子,他摸了摸袋子,包子还是热的。

  褚延连忙问霍峤:“霍峤你吃饭了吗?屈叔叔刚蒸出锅的包子,给你吃。”

  霍峤早上确实没怎么吃,他很早就打车过来等褚延了。

  他看了眼褚延,“你不吃?”

  “我不饿。”褚延摇了摇头。

  霍峤微微拧眉,他用塑料袋拿着包子递到褚延面前,“张嘴。”

  褚延呆了一下,还是乖乖张嘴咬了一口。

  霍峤这才道:“不吃东西怎么行。”

  褚延只好说:“好吧。”

  他跟霍峤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完了两个包子。

  褚延觉得有点渴,就问霍峤:“我之前给你带的那个豆浆你还想喝吗?”

  他怕霍峤想不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去看苏念清画展那一次。”

  霍峤怎么会不记得。

  他说:“可以。”

  褚延就拉住他的手,“我带你去买。”

  两人穿过小公园,在豆浆摊位买了两杯豆浆。

  等豆浆时,褚延突然对霍峤说:“去年冬天,老鲁还请我吃了一个烤红薯。”

  那是褚延最难过的时候。

  虽然后来老鲁说起座位的事情让他吓了一跳,但那个热腾腾的烤红薯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温暖。

  霍峤垂眸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我也给你买。”

  褚延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对霍峤笑了一下,“好啊。”

  他们喝完豆浆就到了地铁站。

  褚延完全是肌肉记忆,顺着走就走到了这里。

  他看着地铁站的标志,犹豫要不要让霍峤跟着自己挤地铁。

  霍峤却牵起他的手,“走吧。”

  褚延悄悄握紧霍峤的手,“嗯”了一声。

  他们进了地铁站,一直往里走,走到了地铁的车头处。

  一辆地铁正好开过来,车灯耀眼,车身裹挟着迅猛的风声,连带着地面都好像在震颤。

  褚延和霍峤挤进了工作日熙熙攘攘的地铁。

  地铁呼啸一声驶向前方,车窗上映出他们穿着黑色衣服的身影。

  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在日历上除了日期和星期几之外便不会有更多的标注。

  但对于褚延和霍峤,对于高三五班的众人,这是会让他们铭心刻骨的一天。

  褚延抿了抿唇,在心里说:

  ——走吧,去送老鲁一程。

  生命中有多少的相遇与离别啊,唯有生死是最难跨越的阻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