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家的情况, 周围人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雍朝人注重亲族,是因为家族、亲戚之间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单位,在这个社会单位中包含着互助、互利的隐形契约。
家族为成员提供庇护, 成员在一定条件下反哺家族。
只是, 在宁颂三兄妹身上, 这份隐形契约失了效。
一个家族中, 较为强大一方对弱小的一方实行霸凌,而其他人装作看不见, 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内, 宁颂三兄妹日子过得艰难的原因。
既然一开始没有付出过, 在宁颂的事业有了发展, 获得一定成果时家族再来摘果子, 显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颂哥儿, 我将人赶出去。”宰相门前七品官,凌恒虽然不是宰相, 可韩管家早年随同凌恒父亲上任, 也是见多识广。
遇到了家族内的纠纷,旁人明哲保身,生怕掺和了不该掺和的事情惹了埋怨,韩管家才不管这些。
他怕宁颂见了人耽误了心情, 反倒是得不偿失。
“没事韩叔, 我去见见。”对于韩管家的好意, 宁颂心知肚明,但他心中亦有考量。
“把人叫进来,就在这里见。”相比于韩管家的维护, 凌恒给出的是另外一种支持。
于是,宁家主家在打听到宁颂住在按察使府中时, 心中纠结了许久,好不容易上门,想将宁颂请出门说话,没想到反倒是被请入了府。
“诸位来得正是时候。”带路的人脸上笑眯眯的,语气却带着几分不阴不阳。
“若是再晚一点儿,我们宁公子就要进京了。”
暗示宁家主家人来得不受欢迎。
宁家人哪里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欢迎,但碍于场合,只得扬起脸赔笑:“是怪我们路上耽搁了。”
带路人冷笑了一声。
在按察使府中穿行,一路上心理压力极大,何况还要受着凌府人或轻或重的敲打,主家的来人一路擦着冷汗。
等到走到了待客的花厅,见到了宁颂,在互报姓名之后,听宁颂淡淡叫了一句“伯父”之后,来人甚至生出几分轻松之感。
还好颂哥儿本人脾气不错。
只是,宁颂虽然态度平和,但对于主家来人提出的迁坟的建议时,他仍然没有答应。
“他们选择离开家,想必已经做好了不回去的准备。何必又要再一次惊扰他们。”
宁颂语气很平静,但话语中完全没有一点儿对于家族的眷恋,听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主家的来人在心里直叹气。
不过好在宁颂虽然拒绝了主家的提议,但仍然留了来人吃了饭,在饭桌上,宁颂询问了不少关于宁仁夫妻年轻时的细节。
原主当年早早被过继了出去,与父母的相处时间并不长,对于两人的了解,也只是模糊到只有一两个细节。
更别提宁淼与宁木出生之后,父母就一直在生病。
他们需要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父母的旧事,从而丰富亲人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仁弟年轻的时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族里为了示好,派来与宁颂接触的人原本就是与宁仁家有旧,此刻听到了宁颂的请求,自然再乐意不过。
从这位叫做宁益的长辈的口中,宁颂刻画出了关于原身父亲的形象,善良、仗义、好人缘。
看上去,具备着所有外人向往的品质。
除此之外,宁颂还知道了宁仁夫妇之所以情比金坚,是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是多年的情分。
“当时可真让人羡慕。”
大约是心中怀着些许讨好的念头,宁益不间断地说了许多往事,说得足足喝了一壶茶水。
“谢谢伯父。”宁颂听够了,才放人回去。
“有空的话,我会回主家一趟的。”
这就是宁颂所能给的承诺,认可自己仍然身为宁家人。
宁益听懂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
有了宁颂这句话,他们就算没白跑一趟。
主家来人婉拒了宁颂留饭的提议,留下了礼物,满脸带笑地被送出了门。
凌府内,凌恒放下了书本,拉着宁颂出去遛弯儿。
“平日里老是读书,在不读书的时候,多休息眼睛。”凌大人平日里忙着公务的时候,通宵也不是什么事。
以他的勤奋程度,当年读书时恐怕也没有少熬夜。
对于宁颂,反倒是管东管西起来了。
宁颂对这些心知肚明,但配合地跟着起了身。他讨厌别人的管束,大多数是因为旁人不顾他的想法对他指手画脚,可凌师兄显然不是这样。
凌师兄长得好看,说话还轻声细语,再加上是为了他好,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在凌府里散步。
夏日的傍晚,暑气蒸腾,四周的花木掩映,凌府如同一座大的花园。
宁颂很喜欢与凌恒一起边走边说话。
“你今日与宁家人说话,不只是为了问过去吧?”不愧是办案子出身的人,凌恒的直觉相当敏锐。
“是。”
在凌恒面前,宁颂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点头道:“我想听听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
穿越来时,原身已经被赶了出来,对于自己的境遇也是道听途说。
如今时过境迁,再反过来看,发现无论宁世怀夫妇收养宁颂,还是宁仁夫妇离开宗族,在青川县隐姓埋名,都显得有些出人意料。
更何况,在宁颂看来,那位出身高贵的伯母对于原身的恨意,有些过于浓烈,以至于到了偏执的程度。
“那你得到了什么结论了吗?”凌恒问。
“没有。”宁颂干脆地答道。
那位主家伯父说的都是一些片汤话。
不过好在没有收获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事已至此,宁颂本人也不会再受伯父一家人的辖制,多问一句,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我帮你查?”凌恒问。
“不用了。”
宁颂想了想,拒绝了师兄的提议。将过多的时间花费在烂人身上,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
“师兄若是有时间,不如想想帮我取个字。”宁颂笑眯眯地说道。
前一秒,凌恒还因为宁颂干净利落地拒绝他而感到难受,下一秒,这份难受瞬间化为惊喜。
大雍朝的男子过了二十岁才算是正式成年,在二十岁这一年会有加冠礼,同时亲近的长辈会帮取字。
宁颂父亲去世,身边也没有别的长辈,将取字这件事托付给凌恒,显然是一种极为亲近的表现。
以凌恒的聪明,他一瞬间就领悟到了这其中的含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会好好想的!”
当天晚上,凌恒就熬夜翻了一宿的书。
虽然他选出了一些备选,但仔细想想,又都觉得配不上宁颂。
如此选了又否认,又选,以至于拖延了十几日。
这与凌大人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截然不同,让人大跌眼镜。
“叫‘时安’如何?”过了许久,凌恒终于拿出了一个选项。
“时安。”宁颂品了一下,瞬间领会了这个词中的意思。
大雍朝文人取字大多是代表着取字人美好的期待和远景,取字的方式大多是对名字的扩展与阐释。
颂,在《说文解字》中通“容”,是貌、仪的含义。后来,容貌、仪态等含义被“容”字完全取代,于是更多用于“赞颂”。
凌恒用的就是祝祷的含义。
“敬颂近安”、“顺颂时安”。
归根到底,无论是多么美好的词汇,寄托着多么真切的愿望,等到需要从中挑选出最好的那一个时,都回到了最重要也是最初的祝福上。
时安,期待着你平安顺遂。
“很好,我很喜欢。”宁颂脸上露出笑容来。
有了新的称呼,也代表着他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自此,困难的过往都留在过去。
或许是宁颂对于宁家主家的态度不冷不热,宁家也没有再主动来找,除了送了些礼物来之外,就再没有了别的联系。
这也是宁颂的想法。
亲戚之间,还是不冷不热最好。
他不会依靠宁家,宁家也不要试图用亲族的名义来控制他。
随着五月的结束,乡试的余韵终于彻底结束,白鹿书院的学子们也闲了下来。
宁颂在书院里去了几趟,最后干脆不跑了,老老实实地住在凌府。
随着乡试结束,大多数没有考中举人的学子开始了继续学习,与此同时,新收的一批学子也逐渐赶上了课程。
与之相比,他们这几个考中举人的,学习态度显得有些散漫。
“怎么,考中举人就够了?”张夫子乐呵呵地问他。
那当然不是。
比起秀才,举人拥有了入仕为官的权力,更像是一个正式的功名。若是多年考不中进士,可以想办法在官场上谋一个官职。
就如同宁世怀一样。
虽然科举的最终目的都是做官,可举人出身的官员在先天上就有了限制。
不但起点低,仕途也难走。
除非有特殊的际遇,否则大概率会一辈子终老于低阶官职上。
因此,但凡是中了举人的年轻学子,很少有人放弃会试,心甘情愿待在举人这个位置上的。
“往年正科八月出榜,第二年二月会试,今年虽然是恩科,但时间安排应该差不离。”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不到六个月的准备时间。
“……我去读书了。”宁颂刚刚稍稍有些松弛的心弦瞬间绷紧。
既然非要考,一定要考,那何必再等三年?
正如张夫子所料,恩科四月考的乡试,十月便是会试的时间。
朝廷公布会试时间,对于读书人来说固然是一个大消息,但很快,一个更重要的消息使得临州沸腾起来。
皇上下旨,召了远在边疆的储玉入京。
与此同时,凌恒重回京城,短短时间,从东省按察使高升为户部侍郎。
虽然官衔都是正三品,但一个是地方大员,另外一个位于中枢,掌管财权,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一时间,凌府门口门庭若市。
对于宁颂来说,凌师兄的升官固然不错,但分别于两地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好在,他很快就不用纠结。
“一起进京不就完事了?”齐景瑜好奇道,“你不会还想留在临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