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办好了手续, 从里正家里走出来。
他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在反复琢磨着里正给出的信息。
宁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者说, 他与宁家的关系到底要怎么定义。
原身被收为养子, 而后又赶出家门, 固然是因为养父母不喜, 可到头来,原身并没有干出什么实质上的、忤逆的事情。
养父母对原身的讨厌, 大多数是在于原身不成器, 没能在科考上取得进步;或者是占据了养母亲子的位置这样理由。
可他不是离开了吗?
当他的身份从养子退回到亲戚的时候, 昔日被排斥、被讨厌的原因就不再成立。
相反, 作为亲戚, 养父应当对他参加县试的事情感到欣慰才对。
再不济, 也得是冷眼旁观。
对方当真会从中作梗,断了他考试的路吗?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 仍然带着一份燥热。宁颂如今是村里的名人, 没走几步,就有人与他打招呼。
“呦,书生仔。”
宁颂态度温和地与人打招呼。
他的表现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仍然热情有礼, 完全看不出是要搬去邻村, 谋求自己的前程。
见他这样, 村里人反而不好打趣了。
“要多回来看看。”
将令人不悦的话咽下去,最终说出口的是这一句。
“当然,我的家在这里。”宁颂说道。
正是有了一路上同村人的打岔, 回到家时,宁颂眉眼间的烦躁已经尽数消退。
没有了焦躁的情绪, 他的理性彻底回笼。
管他呢。
他神色平静地想到——无论养父母怎样想,他这个书是非读不可。
况且,按照三代来论,原主的祖父、父亲都是再清白不过的民户,从明面上看,并没有符合规定的地方。
就算到时候有人从中作梗,他亦有办法,解决迎面而来的问题。
对于自己的权益,他不会退缩。
更何况,退一万步想,说不定养父母并不打算搭理他呢?
里正所说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测——比起花费时间和精力对付他这个无名小卒,对方的当务之急,是培养弟弟才对。
若换做他,他就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毫无威胁的子侄身上。
如此开解自己一番,宁颂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行李装好放在了牛车上,宁木与宁淼也坐好了。
“照看好自己,当心不要掉下去了。”
宁木年纪小,宁颂将他装在大竹筐里,安放在车上。宁淼看着弟弟,自己坐在车边沿上。
宁颂专门叮嘱宁淼。
“好,知道了。”不知不觉间,宁淼早没有了刚认识是叛逆少女的模样。
但她的触觉依然敏锐。
“是去里正家里受了委屈吗?”宁淼小心翼翼地看着宁颂。
“没有。”
宁颂用绳子固定好了家具,转过身来,伸出手让宁淼按着自己的胳膊爬上车。
“不是受了委屈,但有一点儿不开心。”
宁颂不愿意做什么都不说的家长,在他看来,既然宁淼有着天生的灵慧,就不应该只把她当小孩子。
果然,听宁颂愿意同她说话,而不是敷衍她之后,宁淼的眸光亮了亮。
“为什么不开心呢?”
宁颂说:“是因为觉得自己太弱小了。”
是的,弱小——这是宁颂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不过是里正的一个猜测,不过是养父母的态度,他就需要忧虑地思考一番。
生怕影响到自己的前程,让自己一番努力白费。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倚靠都没有。
正像那湖中的浮萍,稍稍一阵风吹来,就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摆。
“可是哥哥还小。”宁淼如同一个小大人那样安慰道。
她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她懂生活中的道理。
“刚出生蚂蚁小小的,什么都搬不动;等它长大了,就能搬得动米粒了。哥哥也是一样的。”
何况,在她看来,宁颂现在就很厉害。
是啊,他才十五岁。
正如宁淼所说,他年纪还小,未来时间还长。
“你说得对。”宁颂眸子中浮现出了笑意,“我会向蚂蚁学习的。”
虽然“莫欺少年穷”在现代已经是一句类似于调侃的话语,可放在他身上,却成为了心情低落时安慰自己的话。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未来。
在宁淼与宁木童言稚语的开解下,宁颂到了西山村时,已经彻底将郁结的情绪扫了出去。
刘大郎驾着牛车,前一步到了,听到了动静,连忙前来开门。
“颂哥儿,你这院子真不错!”
西山村虽然热闹,但归根到底也是乡下,因此,对于租来的这座小院儿,刘大郎心中并没有什么期待。
可当他真的搬进来,才发现不俗之处。
小院本身结构很好,加上宁颂又费了不少心思来清扫和装修。
如今来看,一个小院儿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东厢房住的是刘家两人,西厢房离书房近,由宁家住着。
住宿区被分开,给了两户人家隐私。
至于其他区域,就属于双方共用。
水房、厨房,还有墙边上开辟的那一块地,都比刘大郎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到时候若是经济宽裕,再请个人回来打扫。”宁颂说道。
宁颂请刘大娘帮忙照看宁淼与宁木,更不好意思麻烦刘大娘做家务。
“嗨,都是乡下人,计较这个做什么?”刘大郎哪能不明白宁颂的言外之意。
宁颂是在尽量地做到两家公平。
可这也是他看重并信任宁颂的地方。
颂哥儿这个人,不会让身边的人吃亏。
“一些小活计罢了,比种地浇水简单多了。”刘大郎不放在心上。
“若是在意这个,找机会颂哥儿教我几个字就好了。”
这也是他受了宁颂读书的影响,最近脑海中冒出来的新想法——
以往一直觉得读书识字高不可攀,可现在他职位高了,接触的事情多了,偶尔在业务上也有了更多的读书需求。
“好。”
宁颂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算他不是专门教刘大郎,也要给宁木和宁淼开蒙——他没打算让两个小孩子当睁眼瞎。
因为宁颂一口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刘大郎整个人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乐呵呵地帮宁颂归置东西。
“别客气,咱们快点弄完,早点吃晚饭。”
颂哥儿明日还要去上学呢!
这一回,宁颂没有拒绝,而是跟着刘大郎一起干。
大约半时辰,车上搬下来的东西都放好了,宁淼拿了一块帕子,沾了水,给家具擦灰。
“乖,等会给你吃糖。”
宁淼干得更起劲了。
到了傍晚,院子终于收拾好了。刘大娘也收了尾,从细柳村赶了过来。
在路上,她还买了新鲜的蔬菜。
“这西山村不错,买东西还给添头。”刘大娘乐呵呵地说。
确实是比穷扣扣的细柳村好得多。
晚饭结束,这一日就算是过了。
收拾洗漱完毕,宁颂躺在床上,才终于有了一点实感。
他搬家了,要读书了。
人生在往好的方向走。
想到这里,宁颂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一夜好梦,翌日,宁颂起来了个大早。
在他起来时,刘大娘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快吃点,等会儿去书塾了。”乡下人原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可书生们早上需要用脑,这是刘大娘专门打听的。
“谢谢婶子。”
宁颂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谢过刘大娘的贴心,吃完了饭。
换上了崭新的衣服,背着书包,宁淼、宁木与刘大娘将他送到了门口。
“哥哥最棒!”
宁颂抿了抿嘴,想笑,又没笑出来。
他不过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干什么大事,需要这样鼓励吗?他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在身边人的关心下,他的心态好像也年轻十岁,重新蜕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宁颂来到私塾门口,仍然是往日看门的小童——郑墨等着他。
“师父说了,咱们这里有几个水平不同的班,让你今日先随便听听课,后日要旬考,到时候根据成绩再分班。”
考试。
哪怕到了古代读书,仍然要考试。
“好。”
说话间,宁颂同郑墨一起进门,找到郑秀才,补了正式的入门礼,交了束脩。
从此之后,他要将郑秀才改叫做“郑夫子”了。
拜完了师,郑墨带宁颂去教室。
“……你最近小心一点哈,可能会有人看你不顺眼。”郑墨提醒。
“为什么?”
郑墨纠结了片刻,还是看在那一顿好吃的份儿上,对宁颂通风报信道:“你知道,咱们这地方小,收学生的数量是有限的。”
“所以?”
“所以收了你,就没办法收别人啊。”
宁颂一秒钟弄清了郑墨口中的逻辑,原来,一位学子的弟弟也先拜郑夫子为师,郑夫子先前没答应,最近拒了。
对方认为是他抢占了自己的弟弟的名额。
恰好,这位“学子”是校霸一样的人物。
“……咱们书塾名额控制得真的这么严格吗?”想了想,宁颂还是忍不住问。
“不严格。”郑墨眨巴着眼睛。
“只是因为爹爹不想收他而已。”
太笨了,教不出来还浪费时间——可这话又不能直说。
于是无形中,宁颂就背了这个锅,称得上是无妄之灾。
“没事,他们不会怎么你的。”到了这个时候,郑墨反过来安慰。
“……那我真是谢谢你啊。”宁颂嘴角抽了抽。
正是因为郑墨的预告,宁颂在书舍门外听到了舍内的嘲笑声,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
“笑死,考了几次考不上童试,被人退养,现在还想七八个月考上秀才?”
“他以为他是凌持之啊!”
凌恒,字持之。
宁颂心想,最近他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