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无侠>第49章 繁街

  一个江湖上的人, 花三万两黄金,要萧白舒的命。

  楚欲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这不合常理。有这钱, 完全可以直接买了武林盟主的命,不过谁能接任是个大问题,也不一定能轮上他,总不能全杀光了。

  可往江湖上的门派关联, 又觉得奇怪。

  他原先以为是陈毅和萧鹤结过的仇家, 或者是眼红洗髓易骨散, 毕竟萧白舒在林子遭人暗算的时候, 来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

  单凭肯花高价下单萧白舒的命,但又轻易的就放弃;林子里遭袭也是下了杀手, 但自己留了话以后到现在为止, 也没有再有什么动静;意外卷入神剑宫的异常,到最后查到源头居然是曾经要跟萧白舒结亲的顾涵影,后果是会成为别人的傀儡,而不是就地死透。

  这每一步,他都能隔着迷雾感受到萧白舒对面那人的杀机。

  他处心积虑,他步步为营,试过强行杀害, 也做好了让萧白舒成为山魁的准备,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同一个人所为。

  但不知为何, 他又能从这种种迹象里看出来一丝手下留情。

  那个人失败之后总是就此作罢,可又契而不舍。

  是因为目标不够明确,其实是想要通过萧白舒去遏制白云山庄、武林盟主, 还是他本身有别的计划,或者是对萧白舒就当真只是逗猫一样寻个乐子。

  最后一种猜测, 他本是放在第一位的,也许是跟萧白舒在一起的这些天,偶尔也有过安逸的时候,让他下意识的调换了位置,让这种想法不那么的突出。让萧白舒可以稍微留下来一点不那么冷血的东西。

  就是,他曾经在白云山庄,萧白舒的对影阁里有过的感觉。

  是白云庄主身边的人所为,他总是点到为止,又契而不舍,是出于情分。

  要杀一个人,还要讲情分,实在是可笑。

  不过世间的因果感情,本就没有那么纯粹的非黑即白,因为熟悉、或是关系,所以点到为止,因为目的、利益,所以处心积虑,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萧白舒醒过来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白云山庄下面的客栈,最好的上房,楚欲却不见了踪影。

  洗漱过后,门被敲了三下就打开了。

  楚欲手里提着一袋桂花糕朝他笑:“萧庄主早啊。”

  已经是正午时分,萧白舒感觉自己昨晚醉得厉害,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

  “午时了,”他道,“不算早。”

  楚欲也不客气,吩咐下去的午饭刚好就着点儿送进来,时辰把握得准准的。

  萧白舒虽然忘了自己昨晚说了什么,但他一向知道不会出错,说什么做什么分外不妥的事情,也因此面对楚欲不该有不一样的念头。

  但当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时,萧白舒还是能明显觉出来不同。

  他有些说不出来不自在,不是让人讨厌的不自在,而是,他莫名看楚欲多了几分顺眼。

  自己会因为跟楚欲去了一趟花楼就看他顺眼一些吗?

  萧白舒发问:“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

  “还有第三个人吗?”楚欲也问。

  “我只是,”萧白舒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哽在这,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只是在想,你怎么把我送回来的,轻功吗?”

  “抱回来的。”楚欲一口回了。

  “嗯,抱回来······抱回来的?”萧白舒住的是自己家的产业,这客栈,十分方便,夜里也有人守着大堂,厨房小厮都是轮班候命。

  “这么说,有人看见了?”他没注意直接说了出来。

  “萧庄主,”楚欲凑过去,离在耳边看着他,“我们这种关系,我抱你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贴、身、护、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然后说:“不抱你怎么算贴身?”

  萧白舒可以肯定自己是真的有些不对劲了,楚欲说这种话,他居然没有想让他滚出去,还觉得逻辑上也没有错。

  平时都是楚欲找话跟他说,虽然大多都不是什么正经话,今天楚欲不怎么说话了,他也不是擅于找话的人,一顿饭吃的安静得过分。

  好在吃完饭就继续忙起来,楚欲跟在他身后进进出出,偶尔插上几句话,一切跟以往差别不大。

  萧白舒想不起来那晚睡觉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他遗忘了,但他和楚欲之间的关系,明显的和谐了一些,至少不觉得他总是招惹是非。

  “萧庄主,你这样呆板,人生未免也太无趣了。”

  这句话他也记得清楚。

  他长在白云山庄,是商道根基深厚的世家,武林人人称颂的正派。

  父亲让义兄做庄主,他就给义兄打好下手,做暗处操持山庄的人,助义兄拿下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他稳固根基助一臂之力。

  接着义兄顺理成章有了武林盟主之位,父亲让他正大光明地坐上白云庄主,他就从暗处走到明处,来潜心经营山庄。

  母亲小时候说他不通音律,琴棋书画也都不擅长,不如跟着她学经商之道,他也就跟着学了。

  其实经商之道他也并非是外界说的那样神乎其神,也一样没什么天赋,不过是多磨练,多看多算。

  记账本一本本地推,会算账的本事都是算盘珠子一个一个打出来的。心算口算默算,反应不够记不住学不会就打,打坏了几个玉石做的算盘珠子,指尖磨出来茧子,

  他快十八年都没做过出格事,小时候伤了经脉,再也不能练武,夜夜梦回时时煎熬都不会大声哭。

  可认识楚欲之后,一切都变了。

  跟楚欲这一路走来,是他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最危险惊险的历程。

  也是他年少做过的江湖梦。

  那么,楚欲这个人呢?

  楚欲是有趣的,尽管经常让自己发怒。

  他还为自己冒险,救过自己的命。

  感激和心烦是不是可以相互抵消?

  要是大过心烦会不会让他有出格的念头?

  他现在看楚欲,已经不单是感激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因为感激,他不会连问一句“为什么要为他涉险受伤”都说不出口。

  但有关于情爱的那个词在他心里颇重,面对现在的楚欲,他伸出手,却无法提起来。

  ·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宁州大大小小的商铺很快就要巡视完毕,马上也就要到年关了。

  如果过两日就盘算清楚剩下的账目,大年三十之前还可以赶回宁州,跟兄长一起在白云山庄过年。

  夜幕降临,萧白舒忙到几日没出来,楚欲带着他一起在河边散步,感受一下宁州的风土人情,也不免萧白舒这一趟全在账房里。

  这次同样是时辰不早,街上一改往日,热闹非凡。

  宁州在入年关的半个月里,会有花灯节开放,小商贩们也在河边摆了一路的零碎物件买卖。

  楚欲也拉着萧白舒一起凑了个热闹,在湖上乘船泛舟。

  不过湖面上泛舟的大多都是互唱情歌的男子和心仪的姑娘,萧白舒脸上挂不住,轮到他的时候已经先一步从船尾下船走了。

  楚欲长的俊逸非凡,被留下来跟几个小伙子一个,让老船夫好好戏弄了一阵,情歌没有唱,倒是拿着船上的花灯变了几个小把戏。

  等他再转过头去找萧白舒的时候,人都没了。

  下船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楚欲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担忧,萧白舒的太平日子才过了一个月,不能证明就这样了。

  要是白云山庄的人动的手,那说不定连交给他的洗髓易骨散也有隐情。

  他身形挺拔,穿过头顶层层叠叠的花灯,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萧白舒。

  站在原地,他看着萧庄主将地上摔倒的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扶起来,没想到平时碰一下都凶巴巴的萧白舒还有这一面。

  正想过去,又看见萧白舒给孩子买了两串糖葫芦。

  楚欲晃荡着走过去一把就抢了一个:“萧庄主怎么吃独食啊。”

  萧白舒习惯了他出现在身侧,也不觉惊讶:“你连小孩子也要欺负吗?”:

  倒是孩童吓了一条,往萧白舒的身后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腿。

  楚欲不做声,故意当着那孩子的面,把从萧庄主手里抢过来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孩子当场就哭出来。

  楚欲顿时笑得开怀,还要作势去拿他手里的另一个。

  那孩子当然抢不过他,一下就被拿走,反而还不哭了,只是露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他。

  楚欲蹲下去,晃晃手里的糖葫芦。

  “想吃吗?”他问。

  小孩看一下糖葫芦,又看看眼里的坏哥哥,摇摇头:“······不想。”

  话是说了,眼睛还盯楚欲正在吃的嘴,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得就要听不见:“不想吃。”

  “想吃就说,你说了我就送给你。”楚欲歪着头跟小孩平视,把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引诱。

  萧白舒出声道:“那是我买的。”

  “管他谁买的,现在在我手里。”楚欲好不要脸,还抬起头冲萧白舒说,“你想要,你来抢啊。”

  萧白舒:“幼稚。”

  楚欲明显没有过跟孩子打交道的经历,朝他勾勾手指:“小屁孩儿,来来,你过来,过来哥哥跟你说话。”

  小孩儿一只手紧抓着萧白舒的衣摆,看向楚欲的脸,有些动摇。

  “听话就有糖葫芦。”楚欲哄道:“乖。”

  小孩没抵抗住诱惑,这大哥哥也实在是跟另一位大哥哥一样好看,怯生生地松开手过去。

  楚欲朝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悄悄话,然后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孩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你吓唬他了?”萧白舒看向楚欲:“他跑这么快。”

  “是啊,我说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要受罚。今晚要放狼要追他,拿上糖葫芦就赶紧跑,追上了糖葫芦没了,人也没了。”楚欲讲起故事来语调有些夸张,说到狼还恶狠狠样的。

  萧白舒当他在讲笑话,转过头看,却发现楚欲虽然讲得绘声绘色,视线却淡淡的,不太像平时的他,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有些少见的疏离,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楚欲说话。

  “那是酒庄老板的幼子,我每年巡查都能见上一次,他知道你跟我认识,不然怎么会拿你的东西。”萧白舒解释道。

  楚欲突然就笑了,摇摇头道,“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扶一个陌生孩子,还买糖给他吃。”

  萧白舒语结。

  二人走过一条最热闹的街,再转过去,就少了些摊贩,多了些游玩看花灯的行人。

  楚欲难得轻轻淡淡地开口:“我小时候不讨喜,顽皮,偷偷跟哥哥去山底下玩,结果村庄里的人看见我们都躲着走,只有一个刚下地做完农活庄稼人,特意去另一家的小铺子里买了糖葫芦给我们吃,后来······我和我哥肚子疼了好几天。”

  ······

  记忆太久远了,那段时光是他的孩童时期,跟刚才那个小孩差不多的年纪。

  并不光彩,也完全不重要,因为只在时间线里占据了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那有娘亲,也有兄弟。

  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旦手里有了武器,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而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周围几个村庄都恨之入骨的强盗头子是他亲爹。

  小时候他跟哥哥会翻遍山上的每一个小土坡,听娘亲的话认清楚漫山遍野的植物,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看看村庄人家的样子,看看新鲜的,正常家户的生活。

  毕竟他们的所吃所用,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耕种,甚至连自己的娘亲,也是生父在村庄里偶遇上的正在疗伤的女子,强掳回山上奸-淫所娶。

  他跟娘亲和哥哥在那短短的幼年时期,相依为命,苟且偷生。

  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偷跑出去,看人干农活、挑水、做饭都觉得有意思。

  不过山脚的村庄当然知道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心的庄稼人给他们糖葫芦,结果是有毒的,楚欲那天忍着没有说出来,拖着哥哥憋了几天的肚子,才让娘亲知道。

  后来才知道那户庄稼人曾经也被打劫过,辛苦一年的劳作给儿子治病,结果让他们山上的人洗劫一空,就是自己的生父带着人去抢的,庄稼人的儿子也没了,才想毒死他和他哥,不过一点泻药又怎么会让人死呢?

  这些人有时候傻得可怜。

  “然后呢?”萧白舒问。

  楚欲目视前方,步调悠闲:“然后我生父就很生气,打了我跟我哥,教训我们乱跑下山,还说······”

  回忆里一声粗哑地叫骂击在脑海里。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全是贱人!贱人生的儿子也一个个的都他娘不是省油的灯!”

  “你死在山底下就是你活该!”

  “让你乱跑!敢把老子供出去我扒了你的皮!”

  ······

  一声比一声响亮清晰。

  像是从他回忆里挥手打在五岁的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地在意这个什么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也不在乎出身在那样一个贼窝,留给他的除了一点记忆什么也没有,更何况他之后的数十多年都拥有真正珍贵的东西。

  即便自己现在也做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中仙,有数不清的难听的好听的传闻,楚欲也跟幼年的境况联系不起来,他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实现。

  说起来,那个山头上唯一让他放在心里的就只有六岁那年官兵剿匪,满目的尸山血海。

  山上的日子过得越宽裕,上山为匪的人越多,抢来的女人也越多,强盗的孩子也多起来,死的时候尸体堆积到发臭腐烂。

  夏天的烈日灼烧,他扒着每一具见过面的、眼熟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却再也没见过哥哥。

  比他大五岁的哥哥,跟他一起躲起来的哥哥。

  没有尸体,也没有踪迹。

  他守在臭气熏天的尸堆里等来了野狗野猪和苍蝇、鸦雀,看见肉-体腐化或者被啃食,身量还没有灌木丛高,躲在里面不敢出声。

  等到了黑夜、雨水,狂风吹起来,尸水卷了一身,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哥哥。

  他饿着肚子,还被熏地吐干了胃里的体-液,苦的、酸腐的,深一脚浅一脚一遍遍地费力翻开那些比他高很多壮很多的成年男人,腐烂到发泡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小孩,招引来一堆蚊虫的断肢和内脏,都快要把山上的每一个见过面的人死去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了,也没能找到哥哥。

  他想起来,他大概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说过很多次要离开山上的哥哥,应该是趁机抛下他和娘亲走了。

  哥哥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

  可他还没有,他太小了,只够快到六岁,小到要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娘亲的身体都要用尽力气。

  是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头子亲爹,那座人人奸-淫掳掠的山头,他时至今日也不在乎,想起来那些丑恶嘴脸,难听的辱骂,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记忆里一些时间线上的片段。

  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他没有选择。

  但可以选择在意什么。

  他幼年短小的人生里,原本唯一在意的只有娘亲和哥哥。

  可到最后,剿匪之后的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的哥哥成了他和娘亲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却义无反顾的走了。

  抛下他们跟那些腐尸烂肉化为一处,放任生死。

  “还说什么?”

  萧白舒看他不说话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脑海里冒出来的怒骂被萧白舒清朗的声线打断,楚欲抬头看过去,各色昏黄的,红彤彤的花灯,把萧白舒清晰深邃的眉目都映衬得柔和下来。

  楚欲天生含情的双目朝他一弯:“还说,下次再乱吃别人的东西,就要重重地罚我。”

  萧白舒愣了会儿,想起来之前没留意到的地方。

  楚欲以前也常买糖葫芦,这时他才发现,楚欲只是买。

  买给他,买给元临和张洲,也买给自己,但自己从来也不吃。比如就像早上那样,刚才那样,宁可吃他手里的,也不愿咬给自己买的。

  楚欲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他也能大概猜到,提起来能走神的,避开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同时也冒出来一些大概不切实际的想法。

  也比如,不能吃别人的糖葫芦,可以吃他的,是不是能稍微证明他跟楚欲身边的其他人不一样。

  跟那些兄弟相称的张洲,共事过的小厮丫鬟,千金买来的花魁,都不一样。

  两人在河岸悠悠地走着,无人说话,他看向楚欲,才发现先前走神的样子完全消散,已经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于是开口道:“你生父说的有道理,的确不该随随便便就吃别人给的东西。”

  “别人倒的茶萧庄主也别喝了。”楚欲说。

  “为什么?”

  萧白舒刚问出来,就迎上楚欲似笑非笑的眼,好像方才那副淡淡的神情不是他的。

  “萧庄主自己想。”

  他挑唇道:“我若是说出来,怕坏了这些花灯的气氛。”

  那眼色分明就是轻佻,萧白舒瞬间反应过来。

  别人的茶。

  是在承州,他第二次遇见楚欲,喝下的那杯茶,被人下了情-药。

  “楚欲。”

  萧白舒这次没受他的挑拨,端端正正地唤他。

  “嗯?”楚欲有些意外。

  萧白舒这时候这副样子,加上先前的闲聊,想问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会问为什么是生父?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那现在何处?娘亲呢······

  但这都不是他想提的,今晚本就是出来高高兴兴地讨个乐子,不想拥挤的花灯燃得这么亮,他也多话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会听到这句话。

  “那天晚上,清风间,你跟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萧白舒抬目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