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貌美恩公不对劲>第165章 邪神

  月色中, 关平野的面色十分复杂。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聂云汉,仿佛对方说的是什么荒唐至极的故事,当聂云汉的目光中无法掩饰地透出一抹心痛后,他面颊的肌肉颤了颤, 又张了张嘴, 口型像是在喊“哥”, 可是却并未发出声音。

  然后他似乎不敢跟聂云汉对视似地垂下了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竟然轻笑了起来,随即又变成了大笑。

  聂云汉皱着眉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言。

  关平野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淡然道:“终于被你发现了。”

  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被揭穿后的无奈,倒像是松了口气。

  “你不是……”聂云汉抱着手臂,声音喑哑,似乎力不从心似地轻声道, “……故意让我发现的吗?你这么卖力,我自然只能配合你了。”

  关平野缓缓坐回石头上,没有说话, 聂云汉也没有再问什么,两人间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风吹着树叶, 发出沙沙的响声,方才争奇斗艳的鸟儿们也归于沉寂,反衬出这片小小的林子中那无尽的虚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 关平野才开口:“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什么时候?聂云汉心已经疼得近乎麻木,其实转回头看, 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是破绽, 只是他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罢了。

  “很多吧,比如你那日,特意让在五陵渡曾经救过我的那个手下将你劫走,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我真的把你打晕送回归梁府,另一方面,就是想让我把你与他联系起来。”聂云汉叹道,“你在山洞里提到阿闲的师父是独峪人,我们从来没人跟你说过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疑点我确实注意到了,可惜我也只是生疑,再没往深里想。”

  他怎么可能怀疑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弟呢?况且这义弟还与哈沁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与哈沁同流合污!

  最开始觉得事情可能有问题,其实是在与段展眉对峙的那处矿井里。

  轻刃是关山最后研制的兵器,从未对外使用过,哈沁如何能一眼认出?

  当时聂云汉便觉得不对,可后面发生种种事情让他来不及细想,后来他觉得关平野不对劲,处处透着诡异,脑子里突然蹦出关于轻刃的疑点,却又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想法。

  直到前几日那晚与关平野聊过之后,他去寻卓应闲,感叹关平野像是被什么蒙了心,卓应闲才试探地问了他一句:“汉哥……你是不是……觉得平野在背后搞鬼?”

  当时聂云汉的心都揪了起来,紧张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反问道:“为何这么问?”

  “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让左哥去查孙伦家出事的原因?”卓应闲看着他,剔透的眸子透着坦诚,“平野因为望星的缘故跟孙伦起了冲突,孙伦坑害平野,让他丢了教学的差事,又过了不久,孙家外地的生意接连出事,刚处理好,他回到归梁府便遇上了平野。然而向来不主动找事的平野,居然当众与他发生口角,让他目睹自己被绑架的那一幕——你从来不信这样的巧合,对不对?”

  这一问语气虽然温和,对聂云汉来说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把丝丝点点自己平日里避而不见的疑点串联了起来。

  他顿时血气上涌,却又拼命压抑,只觉得脖子像被人卡住了,呼吸艰难,咬着牙一言不发,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卓应闲见他不对,猛地拍了拍他的后心,喝道:“汉哥,呼吸!”

  “我不……”聂云汉眼睛倏地红了,猛地倒上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紧紧捏着卓应闲的手腕,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想怀疑……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是平野,是我弟弟,是义父唯一的儿子,怎么……会叛国?我查这件事,就是、就是想说服我自己……我错了,是我想错了!”

  卓应闲抱着他,难过道:“可是左哥调查的结果,反而证明了那件事确有蹊跷,是么?”

  “左哥说……孙伦家外地钱庄和铺子所涉的案件,确实……跟归燕门有关……”聂云汉嘴唇哆嗦着,眼泪无法自控地掉了下来,“你知道方才……平野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聂云汉深深吸了口气,颤抖道,“他说他要杀哈沁,但是他不想阻止他杀皇帝。”

  线索就像浅埋在土里的绳子,找到一头,轻轻一拉,所有掩藏的真相便全都浮到了明面上,令他无法再逃避。

  “原来是这句话唤醒了你。”关平野微微勾起嘴角,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所以你给我下了药,让我昏睡了几天,就是为了查清楚所有的疑问,是吗?你第一个要查的是什么?让我猜猜——十二连环锁?”

  聂云汉冷冷看着他:“你自己也觉得露馅了,是么?”

  “那我倒是不怕,只可惜,没能得偿所愿。”

  正如关平野所说,聂云汉给他和望星下了药,又怕不保险,让戴雁声给他们俩扎上针,保证拔针之前两人不会醒来,之后便全员出动,返回了那十二连环锁埋藏之地。

  他们把草皮全都掀了起来,发现那下面所有的陷阱都没有埋乾坤雷,只有望星所在的那个阵眼是真的!

  聂云汉当即便如坠冰窟,只觉得双腿发软,险些没有站稳,被卓应闲一把扶住。

  戴雁声脸色黑如锅底,一言不发,万里风震惊道:“怎么会是这样?哈沁这是搞什么鬼?”

  “不是哈沁。”聂云汉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万里风看看他,又看看戴雁声,登时明白了,更加震惊,喃喃重复道:“怎么……会是……他?”

  “我知道你做事不会只有一个目的,把十二连环锁放在这儿,一来是为了扰我心智,因为义父之死对我打击太大。”聂云汉看着关平野,微微皱起眉,“可你为什么要杀望星?戴爷给他号过脉,发现他脉象不对劲,你平日里都给他吃了什么?!最近他异样嗜睡,你是不是给他下了药?!”

  关平野“哼”了一声:“下药才听话啊,不过太听话,又不太像你,其实我一直都很矛盾——不过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我也不需要替身了,看着都烦。况且,十二连环锁会对你有影响,但如果再有一个人,为了救你而在你眼前自爆,效果不是会更好么?只可惜啊,那个卓应闲,实在太碍事了,我当初就该弄死他,留到现在果然是个祸害!”

  月光照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更显得他目如寒冰,秀气的五官染上一层邪色,那种对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令人齿冷。

  “当初我离开棠舟府的时候,派来杀阿闲还使出乱花阵的那几个,就是你归燕门的人吧?”聂云汉问道。

  关平野懒洋洋道:“你都猜到了,何必要问我?要我说,卓应闲真的配不上你,太没有心机了,又蠢又笨,我都没想到九尾狐音对他那么见效,只是稍一暗示,他就上了钩,乖乖把你带了出来——不过要这么说,他确实是条好狗,既听话又够愣,指哪儿打哪儿……”

  “啪”地一声,他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管好你的嘴!”聂云汉揶揄道,“少自作聪明,他才是第一个看出你有问题的!”

  关平野并未被这一巴掌激怒,反而露出一种惬意享受的诡异笑容,听了聂云汉的话,他揉着脸,慢条斯理道:“哦,是吗?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的画。”聂云汉道,“确切说来,是你给哈沁、哈沁又给了段展眉的赤蚺画像,那个画册上你把我画得太过详尽,我与阿闲到了林园,他看见你给我画的画像,笔法与画册上殊无二致,当时他只是怀疑,也并未往别处想,直到前几日在归燕门里看到了几幅画作,才开始真正怀疑你。只不过他当时并不敢说,生怕是自己多疑,确认我也在怀疑你之后,才将此事说出来。”

  聂云汉不擅长丹青,虽然在五陵渡看到那画册之后,便觉得眼熟,但也注意不到几幅画之间的关联,听卓应闲说了之后,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怀疑从何而来。

  原来线索就在眼前,可惜自己瞎了眼也瞎了心,什么都看不出。

  “这算什么?情敌间的敏感?”关平野恶意地笑了笑,“他既然看出这些,又对望星那么关怀备至,是不是早就发现我将望星带回家,就是为了做你的替身?看来我低估他了,这人也挺阴险狡诈的,在我面前还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不愧是欢场出身,扮得真像!哥,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会伺候男人么?”

  关平野求仁得仁,另半边脸上也挨了响亮的一记,白皙的皮肤上浮起暗红色的指印。

  聂云汉知道他有意气自己,心中并未动火,况且也已经凉透了,根本着不了火,但是他侮辱卓应闲,就得出手惩戒。

  关平野脸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巴掌印,笑得鬼魅:“这么心疼啊?说两句都不行?他跟你说了我那么多坏话,你怎么偏相信他,不相信我?”

  “你还有脸问?!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骗我!”聂云汉痛心疾首,“平野,谎言不是被识破了之后,才会影响两人间的信任,自从你撒谎那刻起,我们之间的信任就不复存在了!你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合情理,我当然会怀疑你!”

  “唉……你果然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甘拜下风。既然这样,不如说说,你都觉得哪些事是我干的?”

  关平野站起身,仰头看着聂云汉,盈盈笑着:“看你猜对没有。”

  “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也不怕与你对一对帐。”聂云汉面无表情道,“云虚子是哈沁派人掳走的,因为归燕门那些人根本打不过他,之后用九尾狐音诱导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寻我的是你,那真正的铁鹤卫还有那可怜的农户是你派人灭口的。”

  “在拂沙县伏击我与阿闲,又故意留下铜钉的那个人,自然也是你。你派来的杀手什么都不说,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信轻易得来的证据,只信自己追查到的。但是我当时没有想起铜钉是怎么回事,而是跟着哈沁那个待宵孔雀的入场牌追到了五陵渡,在那里耽搁了时日,让你生气了,对么?”

  关平野微微颔首,做了个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聂云汉背过手去,在他面前缓缓踱着步子:“你将故意改造铁盾,让我深陷其中时觉察到你对我的不信任,好让我自责愧疚,对你多些忍让疼惜;望星也不是什么你爱恋我的替身,你不过是偶然间发现了一个与我有几分相似的人,找来做出这样一副假象,让我以为你因为我而变得疯狂……是么?”

  “可惜啊,你都没看出来。”关平野委屈道,“你竟然没看出来!”

  聂云汉没有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道:“包括后来你在我面前故意展露的一切——嫉妒、幼稚、故意针对秦落羽,殴打望星,甚至不惜用十二连环锁刺激我、谋杀望星,又在山洞中表现得几近失控……平野,真是好算计啊!

  关平野兀自耸了耸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白费心机。”

  “想想这些,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个杀人诛心的好手。你太了解我了,就像逗弄一个势在必得的猎物似的,用线绳引着我,让我去咬你投下的诱饵,让我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让我觉得我自己很聪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你的确聪明……”

  聂云汉失声笑了出来:“若不是阿闲提醒了我,我还在被你所谓的亲情蒙蔽呢,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会因为之前所有的自作聪明而崩溃,那个时候我败的不仅是形势,我连自信和自尊一并被你击垮了,此后再难振作,将来不管我再遇到什么情况,都没办法再做出清晰的判断,我只会不断怀疑自己,把自己圈死在周而复始的疑心病里,到时候,你不就能完全控制我了么?区区赤蚺,便能被你轻松碾为碎末!”

  关平野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哥,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做那些事,只是害怕而已……我怕失去你啊!改造铁盾是因为没办法,你离我那么远,又被关起来了,谁能保护我呢?我没有不相信你……”

  “你当然不相信我。”聂云汉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斜睨着他,痛心道,“你自己都能跟哈沁合作,自然不敢笃定我不会向别人低头。”

  “这你就错了,我即便不信自己,也不会不信你。”关平野一脸天真赤诚,“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聂云汉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随即轻轻笑了几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关平野,笑容褪去后,只剩下痛心。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别侮辱‘爱’这个字!”

  关平野急切道:“是真的!是真的!哥!”

  “平野,你对我没有其他感情,但凡有一点儿,你都不会把我耍得团团转。”聂云汉冷漠地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过是想操纵我,享受这种全盘把控的滋味。”

  关平野的面色突然沉了下去。

  “那天在山洞里,你说了那么多,确实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记得你曾经捡回来一只小猫,起初你很喜欢它,但是后来你却对它大发雷霆,骂得很难听。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你失态,因为猫不听你的,它怕你。”

  “后来有一天,那只小猫不见了,你跟我说它跑了。”聂云汉微微低下头,凑近关平野,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它真的跑了么?”

  关平野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避开聂云汉的眼神:“人和猫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我世上仅剩的亲人,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做什么?与你一起帮哈沁毁了大曜,再转回头杀了哈沁,为义父报仇?”聂云汉目光灼灼,“能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合作,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句‘好汉能忍□□辱’?”

  关平野眉毛一跳,冷静道:“爹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的小节指的是什么?是利用亲情与关心将身边的人耍得团团转,还是……叛国?!”聂云汉厉声道,“义父为守护家国献出了生命,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么?!”

  关平野嘲讽道:“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爹只不过是朝堂的牺牲品么?他踩上自己设计的机关阵,背后是何原因,你真的没想过么?!你所谓的忠,不过是愚忠罢了!”

  没想过?聂云汉心里冷笑,当然想过,在狱中那么多时间,够他想出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令他齿冷。

  十二连环锁如此精密的机关阵,若非拿到设计图,哈沁根本不可能复制出来,而设计图只有两处存档,一处是赤蚺的机要房,一处在兵部。

  哈沁能拿到图纸,只有三种可能,第一,赤蚺里出了叛徒,第二,当时棠舟府都司有人叛国,第三,图纸是从兵部走漏出去的。

  在聂云汉看来,第一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赤蚺里每一个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绝不可能背叛;第二种可能性也非常低,因为当时掌管棠舟府都司的就是韩方,他本人一片赤诚,手下之人也都是忠义之辈,况且当时棠舟府若是有钉子,赤蚺不可能发现不了。

  那就只剩下第三种了,皇宫内苑,守卫森严,独峪人自己潜进去偷图纸的难度实在太高,若是能成功,还不如直接去刺杀皇帝——这就说明,是某位朝堂内有权有势的人,私下复制了图纸。

  以此阵谋害关山,即便他没死,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无法证明更不敢指责别人走漏了图纸,最后的结果就是,别人看来,他监守自盗反被人利用,是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废物,是个与虎谋皮却为别人火中取栗的可怜虫!

  而那朝堂中的某人,这么做的目的实在太简单了,不过就是给独峪人一个想要的结果,然后争取机会与他们媾和!

  牺牲一个关山甚至赤蚺几人,缔结一个合约,对当权者或者争权者而言,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聂云汉在他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中,想了很多,想得痛心疾首,除了赤蚺这些与他共过生死的人之外,那些曾经对他们笑容可掬的官员,他都不敢再有半分信任。

  比如宋鸣冲,甚至韩方。

  不是不信他们的人品,也不是担心他们是叛国之人,而是不敢再交付后背了。

  那些官场之人,各个都被裹挟在各种斗争之中,他们不仅要养活自己的家人,还要保护自己的仕途,这些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为几个大头兵抛家舍业,与强权作对?

  他们或许不会主动害人,但是他们会委曲求全——委屈别人,求全自己。

  金刚则折,革刚则裂,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有几个不是圆滑过人?韩方那样忠勇的,因为义父之时与皇帝抗辩,最终赋闲了两年,这才刚刚被启用。义父就是太刚直,不懂得圆滑处世,空有一身本事,为大曜出生入死,到死才只是个千户!

  聂云汉记得关山说过,说他宁愿上战场杀敌,至少面对独峪人,他的心眼儿还够用,朝廷里的水,可比战场上的深多了!

  “哪有什么愚忠,忠就是忠!我们不光忠于大曜,更忠于自己的信仰!”聂云汉想起关山,鼻子一阵发酸,他强行按下这情绪,看着关平野,冷声道,“别给自己的背叛找理由。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义父的是里通外国的那个权贵,不是大曜,你怎么能扰乱朝纲只为报私仇?平野,那个人是谁?你没有查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金刚则折,革刚则裂”——《说苑·敬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