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77章 爱意(1)

  “‘明王镜’第九层冲第十层,有一个关隘,十分凶险。”

  曲天阳闲聊般说着。赤色小蛇在他手掌盘成一团,蛇眼看着端坐在铁门内的栾秋。

  栾秋听曲天阳闲聊已经听了很久,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曲天阳难得找到他这样一个倾听的対象,又是昔日弟子,也算知根知底,话匣子一开便根本关不上。

  栾秋听得厌烦,这个话茬自然也不愿意接,只是冷冷地盯着那条小蛇。

  “越是练得深入,‘明王镜’便越是可怕。”曲天阳继续道,“英则去大瑀之前在第七层,回来之后内力已进阶至第八层,但他并无任何异状。这是不可能的。我推测,只要他全力使出‘明王镜’,他一定会因此发狂。”

  只有听到李舒名字,栾秋才来了精神。他看向曲天阳,仍旧沉默。

  曲天阳笑笑,为自己引起栾秋注意而得意:“难道你没听英则说过,‘明王镜’和‘神光诀’的不同之处?”

  栾秋自然记得。

  “神光诀”不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它把人置于天地、山水之中,以肉身去対抗风霜雨雪,去历练世间万事,在漫长持久的练习中突破局限,最终成长。

  “明王镜”截然相反:它不让人与外部対抗,而是要人回归心之本源,不断地対自己施加压力,在斗室中苦思,在□□的反复煎熬里突破极限的痛苦,以产生新的力量。它坚信人内心便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不需要与外界対抗、沟通,人只需反省与注视自己,就能达成一层接一层的进步。

  这样的“明王镜”绝非一年半载可以练成,它以极其漫长的时间为底色。然而凡人总有极限。

  有的人止步于第四层,因为无法忍受突破至第五层的时间与枯燥修炼;有的人止步于第七层,练得越是深入,肉身便越是难以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发疯是常事。

  所有潜藏的苦痛、灾厄会瞬间爆发,人的理智不受控制,嗜血和杀戮的欲望随着奔腾的血脉而高涨。他们需要立刻将满盈全身的“明王镜”散泄出去,而最好的办法,是与人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失控者必定会化身为野兽。

  栾秋脸色大变:他记得李舒曾为自己冲破第七层却全无异状而感到欢喜。

  他抓住铁栏,发现曲天阳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而是仍自顾自地说着。

  曲天阳在第九层感到不安。

  创立“明王镜”和苦炼门的那个人,自己也仅仅练到第八层而已。曲天阳走得比他更远,因此遇到的困境,已经无法通过前人留下的记录寻求答案。

  用李舒、绍布这样的孩子来练功、化功,自然是邪门外道。前人所谓的“无垢之身”,指的是体内没有其他内功的、擅长练武的体魄。曲天阳擅自曲解,却歪打正着地找到了捷径。

  “所以我在想,我或许应该再找个人来,吸收吸收他的功力。我尝试过,但吸收‘明王镜’只会让我的旧疾发作,气息不稳,完全不起作用。”曲天阳全然不怕栾秋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似的,坦白得令人吃惊。

  栾秋盯着他:“你想说,如果我把曲洱、谢长春或者于笙带到你面前,你就会帮我救李舒,或者至少在他发狂的时候帮他一把。”

  曲天阳微微一笑,十分赞赏他的聪颖。

  曲青君自然是不在考虑范围内。她的功力精深,曲天阳怕是不能够轻易制服,而其他弟子,或是他的孩子,却是最合适的练功工具。

  “世上能帮英则的,只有我。”曲天阳说。

  栾秋细想方才的対话,心中忽然一动:“无垢之身”……

  “你已经彻底舍弃了‘神光诀’?!”他失声责问。

  “那是自然。”曲天阳把玩着手中的小蛇,“两者虽然同源,但气质迥异。若想将‘明王镜’练至大成,就不可以掺杂别的内劲。这也是我当初必须找到李舒这样的孩子的原因。只有寻到一个合适的练功肉鼎,我才能放心大胆,舍去‘神光诀’。若是没有他,我断然无法在短短几年里彻底掌握‘明王镜’的修炼方法。”

  栾秋目眦尽裂:“曲天阳!!!”

  曲天阳实在非常喜欢欣赏昔日弟子的愤恨与无能为力。

  “対,是我让他落到如今地步,是我让他吃尽天下苦头。可如今也唯有我,才能救他出水火。”他轻笑着,声调缓慢,“栾秋,你若真的中意他、非他不可,那你就像你的师娘一样,为他去欺骗别人吧。”

  深谷之中,没有可燃烧之物,火已经渐渐熄灭。李舒把染血的双手浸在河水里,看河水渐渐变红,而自己双手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干净。

  然而扯下“水剑”脸皮的恐怖感受如影随形,他无法忘记皮肤和血肉的粘腻感。

  “水剑”已经死去,身下一大摊血。他临死前模糊地怒吼:冥剑也是你们杀的么!

  李舒胸口痛得厉害,无法回答,和同伴目光相碰时确定了一件事:十二剑已经死的死,受控制的受控制。

  “水剑”的尸身旁是被离尘网紧紧束缚的“苍剑”。白欢喜与他激战一夜,受了不轻的伤。绍布全然无用,打到半途发现“苍剑”屡屡亮出杀招,出于求生本能,他干脆爬上山壁躲了起来,留白欢喜与“苍剑”鏖战。若不是陈霜与栾苍水制服其余人之后伸出援手,只怕白欢喜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儿。

  虎钐随身携带的毒药起了大作用。她和商歌匆匆料理好昏迷不醒的十二剑们,来到李舒面前。

  李舒浑浑噩噩,一面觉得计划顺利,令人欣喜,一面却又闻到身上浓厚血腥味,恶心欲呕。这副样子,栾秋一定不喜欢,一定会生气……不,他不生气,他怎么舍得対我生气?如此这般,各种混杂念头在心头晃过。

  有人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李舒浑身一凛,才稍稍平息的“明王镜”如被点燃般爆发,那尚能活动的手腕一反,瞬间卡住了眼前之人的颈脖。

  立刻便有好几个人冲上来要分开他和商歌。商歌被他掐得几乎窒息,李舒脸上被星一夕扇了两巴掌,才恍惚松手。

  李舒咬疼自己的手,终于恢复片刻清明。他蜷缩在角落里说:“一夕,带我去见义父。”

  商歌和虎钐可以为他止血,为他治疗被“水剑”刺穿的肩膀,但无法平息他体内汹涌乱窜的内力。他只能去找功力更强劲之人来帮忙。

  李舒抓住了星一夕的衣角:“这是接近他的最好理由。我如今毫无威胁,他必定不会防备我,你我同去,他一旦疏忽,你便趁机救出栾秋……”

  “你疯了!”星一夕怒吼,“椿长老根本不可能真心救你!你若死了,那栾秋就算被我救出来,又有什么用!”

  “只要他活着……”

  星一夕恨不得再扇他几个耳光:“英则,栾秋这样的人,大瑀遍地都是!他死了就死了,即便没有他,你也会再遇上其他人!対我们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李舒扶着山壁站起,慢慢往前走。栾苍水上前搀扶,要与他同去,李舒摆摆手:“义父见你的第一眼,你一定会死。”他回头看星一夕,“只有一夕跟我去,我们才能见到义父,甚至见到栾秋。”

  星一夕站定原定不动,紧紧抿着嘴唇。

  “一夕,”李舒说,“我走了。”

  谷中只听到李舒沉重的脚步声与喘息。如他所料,星一夕果然在片刻后快步赶上来,扶住了他的手。

  明明离开血岩门后并没有走太远,如今走回去,却是异常的漫长。

  虎钐为李舒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又有星一夕搀扶,他走得很慢很稳。

  只是因内息澎湃难抑,他一直不停流鼻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除了椿长老,还有满长老与你功力不相上下,或许可以……”星一夕还在作最后的努力。

  “……义父跟我说过,真正爱你的人,会愿意为你欺骗全天下。”李舒慢吞吞地开口,“他说的大概是他的妻子吧。”

  星一夕话未说完就被堵回去,气得咬牙不止。

  “当然,他也指栾秋。栾秋若是真的视我为心中最重,他就应该像他的师娘一样,为了我欺骗所有人。我可以继续当我的‘浩意闲人’,我还能回到浩意山庄,我是李舒,而不是苦炼门门主英则。”

  星一夕搀着他慢慢前行,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就连他也不忍心再讲多一句会让李舒伤心的讽刺了。

  “可我不愿意。”李舒轻声说。

  星一夕:“什么?”

  李舒:“我不愿意他为我骗人。他活得光明磊落,是世上最像大侠的大侠。他是不会骗人的,哪怕为了我,他也不会做这等卑鄙之事。”

  星一夕继续咬牙:“虚伪。”

  李舒笑了笑。他压抑着丹田中如利刃翻搅的剧痛,想起了在云门馆的那场诛邪大会。

  大会上,他是众矢之的。栾秋是浩意山庄的正义之士。

  就连李舒也曾有一刹那悄悄地想过,栾秋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撒一次谎: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自圆其说,没有谁会怀疑。他可以不承认自己和李舒的关系,可以说自己从不知道李舒身份,可以把一切恶劣的事情全都推到李舒身上,何况那时候李舒已经编织了完美的谎言。栾秋不必费心思想,只需说一句“正是如此”。

  但栾秋没有。

  李舒后来无数次回忆,都深深怀疑这个人也许从未有过一瞬迟疑。

  “他不会为了我欺骗全天下。”李舒又抹了把鼻血,这回连喉咙也涌出咸腥液体,他吐了两口血唾沫才继续说,“但他永远与我并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奇特的勇气忽然充满了李舒的胸口。他感到自己无所畏惧,哪怕比山更高的浪头拍下来、比九雀裂谷更深更长的裂痕在脚底展开,他也毫不畏惧了。栾秋永远和他站在一起,承受滔天的雨水,也承受人世的灾厄。

  “了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人声。

  “栾秋这混蛋,看着木头木脑,没想到是个情痴。”

  黑暗的峡谷中,火把正快速朝李舒和星一夕移动。那人内功浑厚,离他们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仿佛就在耳边说话。

  星一夕耳朵一动:来者有两人,其中一位正是——他脱口而出:“满长老!”

  商祈月从火光中走出,她看了李舒一眼,立刻将火把塞到同行之人手里,几步赶到李舒面前:“英则,不可再移动!”

  李舒却只怔怔望着站在商祈月身后,高举火把照明的曲青君。

  “好狼狈啊,门主。”曲青君居高临下看着被强行按在地上的他,露出了惯常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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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好喜欢写这种“虽然你没听到,但我仍坚定对他人宣告你是唯一”的戏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