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62章 千江(2)

  等不到千江,栾秋已经被晒得两眼发花。

  他告别陈霜,回到黑塔,跳落地面时看到李舒在溪边捞鱼。

  大鱼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一些称不上鱼的、细细的虫豸一般的东西,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它们和水一起流过李舒的指尖。

  栾秋感到好奇,也感到新鲜。不闹腾不聒噪的李舒,他蹲在这样的李舒身边,也把手伸进溪水里。

  溪水冰凉,令人舒适。他扭头看李舒,凑近后笑了笑。

  李舒也靠近他。他们依偎着,栾秋忽然想起在金羌这儿看到的小羊——那些真正的羊,有湿润的鼻子和眼睛,总是在风沙里紧紧地相互靠近,用鼻头亲昵地蹭着彼此。

  但他察觉到李舒有一点儿不高兴。

  “跟虎钐吵架了?”栾秋问。

  李舒甩甩手上的水:“没有。”

  “白欢喜和商歌惹你?”栾秋又问。

  李舒眉头一拧,怎么说的都是苦炼门的人:“你就没想过,让我不高兴的其实是你吗?”

  栾秋怔了片刻,认真问:“我做错什么了?”

  李舒却不说,在栾秋衣服上擦干湿手,扭头走了。栾秋在原地回忆,越想越是茫然。

  白欢喜在不远处用小刀切割坚韧的千里藤,眯眼看着栾秋和李舒。

  “闹别扭了。”他小声对身边的星一夕说。

  星一夕也在切药草,切得又快又好,且在白欢喜的注视下越来越快,看那刀势,几乎要切到自己手指。

  他停下,手中的千里藤已经被切成了碎块。

  白欢喜小声:“是切片呀……虎钐又要骂人了。”

  星一夕把小刀往桌上一扔,白欢喜连忙接住。他极少见星一夕如此不安和愤怒,虽然那张速来沉静的脸上没太多表情,但嘴角紧紧抿着,泄露出来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怒气:“李舒回不了头了。”

  身为彼此生命之□□过生死的挚友,星一夕极少欺骗李舒,更别说是在李舒紧张的大事上。

  他比李舒耳朵灵,而李舒又绝对信任他,按道理说,星一夕说的任何话,李舒都会相信的。

  但在他说出“栾秋答应陈霜,会欺骗李舒”之后,李舒的呼吸便改变了。星一夕看不到李舒表情,敏锐地通过变化的呼吸频率和李舒握住自己的双手,察觉了不对劲。

  “不会的。”李舒平淡而肯定,“栾秋不会骗我。”

  他否定了星一夕的话,也相当于对着星一夕指责:此刻撒谎的人是你。

  星一夕攥紧李舒手指:“英则,为什么这么说?”他不得不追问,“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李舒那时候有一瞬的迟疑,仿佛星一夕是一个外人。他无法跟一个外人具体地把感情中的一切细节和下意识,说得清楚明白。

  “他不会骗我。”李舒肯定地重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劝说他、逼迫他,他也绝不会骗我。”

  星一夕胸口如被重锤击打,他不甘又难以置信:“你怎么能相信大瑀江湖人!你们相处那么短暂,你真能彻底了解他?”

  李舒这回点头了,还带着笑:“我了解,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这种笃定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

  星一夕抓起桌上的千里藤,渐渐加大力气,粉末从指间漏下。白欢喜十分惊奇:星一夕竟然会因为李舒的事情气成这个程度?

  “星长老,英则若是知道你骗他……”

  “他不过以为我在与他开玩笑。”星一夕答,“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白欢喜笑着问。

  话音刚落,星一夕忽然抓住他衣襟,仍带着怒气:“我以为那个大瑀人,对他不是真心的!”

  白欢喜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弄错了。”

  星一夕听白欢喜念过他写的东西,也追问过白欢喜,浩意山庄的人对李舒到底怎么样。

  在见到栾秋之前,他根本不相信栾秋这样的大瑀侠客会真的对李舒动心。一切种种都不过是捕捉和俘虏李舒的计谋:对他好、亲近他、原谅他,等等。大瑀江湖客,见多识广,与李舒碰见,不过像是与一只装作凶悍的小兽碰上而已。

  李舒不过是因为从未见过栾秋那样的人,才会被短暂迷惑。

  星一夕从不打击李舒,李舒说栾秋的事,他也总是耐心沉着地交付自己的耳朵去倾听。挚友的些许妄想、希冀,听听又有什么关系?安慰他,体谅他,和他一起抱怨、一起责备那遥远的只有名字的陌生男人,星一夕并未察觉李舒的变化。

  他也不想承认,是自己太过自负,认为李舒心中唯一绝对信任的,永远只有自己。

  在紫衣堡第一次与栾秋打招呼,星一夕便知道大事不妙。

  虽然李舒认真遵守约定,并不主动跟栾秋说话,但星一夕能听见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当一起站在他面前,当李舒向栾秋和欧阳九介绍星一夕时,他从栾秋炙热的指尖察觉了微妙的敌意,针一样,细细地扎着星一夕的手指。

  不沉稳的心跳无法骗人,欧阳九问栾秋“怎么老看李舒”时栾秋的沉默也不能骗人,李舒频频的心不在焉,更是时刻提醒:有比星一夕更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星一夕站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唯一的交心之人正在离自己远去。

  “可他一定会碰壁。”星一夕再次开口时,有难以消化和掩饰的痛苦,“英则和他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双方的身份、立场,还有椿长老的存在。他放不开,任由自己陷下去,你我应该把他拉回来。”

  看着李舒和栾秋之间从无到有的发展,白欢喜没法像星一夕一样,果断地当斩断情丝的利刃。他反倒捉住一个不解之处:“他们俩的事情,和椿长老有什么关系?”

  星一夕松开他的衣襟,草率地拍了拍,转移话题。

  “罢了。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星一夕拨开桌上粉末,继续切割千里藤,“若是英则不醒悟,我便杀了栾秋。”

  白欢喜背脊瞬间发冷。

  如恶虫攀爬,一些令他憎恶和反感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星一夕并非随口胡说,他是认真的。这是他的誓言。

  白欢喜摇了摇头,把即将被唤起的记忆继续甩到不可打捞的深处。

  此时虎钐的声音正好从黑塔传出:“欧阳九回来了。”

  白欢喜这才抓住机会,匆忙道:“我去帮忙。”

  星一夕沉默地切割千里藤,听见好几个人纷纷跃上黑塔,迎接从赤凤镇归来的欧阳九。此处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停了手,微不可闻地叹气。

  地面上,欧阳九骑着一匹黑马,正过桥而来。

  虎钐是第一个来到桥头等待他的,长辫子在炽烈的热风中飞起,她手搭凉棚,远远看向欧阳九。

  欧阳九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加快了速度,很快来到她面前,勒停马儿弯腰笑道:“虎钐!”

  虎钐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欧阳九脸上。

  欧阳九又说:“不用担心,我没遇上什么怪人。稚鬼的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就算遇上,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也伤不了我。”

  虎钐去解马上一卷包袱:“我没有担心。”

  欧阳九习惯她一贯的态度,厚着脸皮笑起来。两人隔着马背对看两眼,是虎钐先垂下眼皮移开目光。

  “咚”的一声,那沉重的包袱滚落。

  栾秋和李舒正好赶到,不由得退了一步。

  包袱皮卷着的,正是稚鬼的尸体。

  然而这尸体比之前所见的更加恶心狼狈:它被焚烧过了。

  “估计是赤凤镇的人做的。”欧阳九卷起稚鬼尸身,扛在肩上,“身上还有不少毁坏的痕迹,怕是不用我们出手,千江也看不出稚鬼死于何人手中。”

  尸体放入黑塔。

  金羌干燥,尸体并未腐烂,只是一半尸身被火烧得几乎露出骨头,腰身以上倒还算是人样。

  这是他们为千江设下的陷阱之中,最关键的一个物品。

  当日商歌用离尘网勒死稚鬼,如今尸体颈脖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勒痕。这是必须要处理掩饰的。

  虎钐和欧阳九换上工作的衣裳,以布巾蒙面,催促其他人先离开黑塔。

  见只有欧阳九留下,栾秋迟疑:“我也来帮忙吧。”

  虎钐正在点灯,头也不抬:“出去。”

  欧阳九摆出琳琅刀具,笑道:“这儿有我在就行了。她只信我。”

  虎钐:“废话太多,你也出去。”

  欧阳九忙闭上嘴,示意栾秋赶紧滚蛋。

  此时的山顶,陈霜喝光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

  他倾斜酒壶,仰头伸舌去舔壶嘴滴落的半滴酒液,啧啧舌头,慢慢回味。

  日头斜了,金色的沙漠被笼罩上血红颜色,炽热的温度正被冷风吹散。

  在这血红的、如炙如烤的沙漠上,远远行来一匹马。

  马是健壮的,马上的人却极瘦。

  苍老和瘦,令他看上去像一具干枯的骷髅,灰白头发和胡子藏在兜帽里,他在虎钐的毒阵前勒停了马儿。

  陈霜一跃而起,两根手指塞进嘴巴里吹了个呼哨。

  哨音悠长,是给黑塔里的人传讯,同样也让千江发现了他。

  澎湃的杀意瞬间如利箭,向陈霜遥遥刺来。

  “好家伙!”陈霜暗自笑道,“果然如传闻,是个高手!”

  他如风一般从山头掠出,朝千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