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50章 稚鬼(2)

  栾秋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目光是否真的对上了。他头脸被初生的日头照得发热,踩在沙面的双足却冰冷异常。

  稚鬼暗骂一声,收起武器连跳几步,跃上山头,朝李舒所在处奔去。

  栾秋忽然想起自己还蒙着口鼻,连忙扯下蒙面的布条。然而再抬头时,无论稚鬼还是李舒,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犹豫,立刻手脚并用,攀上陡峭山壁。

  金羌的山都是石山,风吹日晒,一部分化作砂砾,一部分仍伫立天地。岩石缝隙里钻出绿色和褐色的植物藤蔓,裸.露的石面上攀爬着血管一样的根须,竭力抓住微不足道的土壤和水分。

  栾秋右肩受伤,又流了不少血,他几次爬到中途,都因为手指无力而差点下落。

  炎蛇剑不比普通铁剑,无法扎入石头缝里借力。酷热的日头晒得栾秋头疼,等他终于费力爬上山崖,无论怎么眺望,都已经没有李舒的踪迹。

  只有戈壁与沙漠的交界,一片黄沙漫漫。

  从稚鬼的地界回苦炼门,要足足一个月时间。李舒此次却不是从苦炼门出来的,他和稚鬼一人一马,一路狂奔,在午后抵达了稚鬼地界的边缘城镇,紫衣堡。

  紫衣堡是一座土石山,以前有不少金羌人居住,自从被稚鬼占据,想活命的纷纷跑了,剩下的便是被稚鬼控制的,以及心甘情愿跟随稚鬼的。

  两匹马儿过了紫衣堡关卡,稚鬼先下了马,问:“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舒还骑在马上,神情有些怔愣。被稚鬼这样一问,他立刻拧紧眉头:“白欢喜比我们先到,他没有说?”

  稚鬼一怔:“除了你和白欢喜,还有谁来?”

  有僧侣模样的人凑近耳语,稚鬼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李舒。

  李舒仍骑在马上。他每次看稚鬼这张脸都感到恐惧:分明是孩童模样,做的却是十长老之中最凶残可怖之事。

  “星长老也来了?”稚鬼问,“他能离开苦炼门了?”

  李舒不答,翻身下马。

  “你又开始养‘羊’。”李舒听见了充斥在紫衣堡的奇异哭声,“你明明答应过我和义父,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稚鬼笑了:“一点子乐趣而已。每年进贡入苦炼门的孩子这么多,我拿几个玩玩,没有什么关系。”

  他丝毫不惧,甩了甩鞭子,哈哈一笑:“我觉得今日碰上那大瑀江湖人不错,我没养过这样年纪的羊,试试也无妨——”

  方才还凑到他身边说话的僧侣已经手脚发软,扑通跪在地上。

  李舒站在稚鬼面前,居高临下,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

  他一言不发,静静盯着稚鬼。稚鬼一句话实在无法说完,默默闭上了嘴。

  等李舒走入紫衣堡,稚鬼才松了口气般轻笑。

  “门主……门主刚刚的神情,实在……”那跪倒的僧侣瑟缩着爬起,他与寻常的苦炼门弟子等级不同,是跟随稚鬼长老见过其余长老的人,“实在很像椿长老。”

  稚鬼盯着李舒背影,许久才从齿缝挤出一句:“闭嘴。”

  李舒起初还走得很慢、很稳。但脚步渐渐越来越快,竟开始奔跑。

  他双足踩在紫衣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虽然啪啪作响,脚底却轻飘飘的。明明置身一片枯黄褐红的干燥天地,他却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四郎峰的山路上奔跑,正踩着永远青嫩摇曳的草茎;往山下去,是热闹的四郎镇,卓不烦的爹娘会给他做好吃的豆腐羹,往山上去,是敞开大门的浩意山庄,有人正在杜梨树下,摆开清粥小菜等他。

  “一夕!”他跳落一处石阶,猛地推开一座小楼的门。

  白欢喜被他的喊声吓得不轻,手上棋子啪嗒落下。

  “……哎,不对。”棋子刚沾到石板棋盘,他立刻拈起,想放到另一目的位置。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轻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落子无悔。”

  “因对手大意,落子出错才获胜,不地道吧,星长老?”白欢喜笑着和他对峙。

  白欢喜对面的青年只是静静笑了笑。

  他全然不似武人,更像操琴奏笛、文墨相伴的书生,坐在那里就如一棵静谧的树。

  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冠却极大、极高,疏朗高峻,只看一眼,都觉得舒畅清爽。

  星一夕是一株不属于金羌的植物。

  纯白的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布条边缘漏出几道狰狞的刀痕,像孩童学字时抓起毛笔乱画的痕迹。刀痕中洇满了金色,金色的伤痕像尖刺,划开他从来平静温和的面目。这怪异的模样令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尊塑像。

  他最后松了手,白欢喜得偿所愿落子,笑道:“输了三局,可算赢了一次。”

  话音未落,李舒已经冲了过来。他不满这两人明明听见自己呼唤,却仍旧装作沉迷棋局,双手乱舞把棋盘搅乱,然后抓住星一夕的胳膊:“一夕!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了!他来金羌了!他就在这里!”

  星一夕和白欢喜异口同声:“谁?”

  李舒瞪着白欢喜:“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星一夕拈着棋子敲敲棋盘,装作恍然大悟:“噢,是那个。”

  白欢喜一拍手掌:“懂了,那个啊!”

  李舒:“……”

  星一夕竟笑了,虽然很快收起笑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用手虚掩嘴巴对白欢喜说话,像是不想被李舒听见,声音却又无比清晰:“是那个他决心再也不见、再也不理、再也不想的人。”

  白欢喜:“对,他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

  星一夕:“栾……栾春。嗯,是这个名字。”

  白欢喜满脸惊奇:“对对对,没错没错!星长老记性就是好,足足两个月没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舒:“……”

  哗啦一声,他把棋盘掀翻了。

  千江带李舒、白欢喜和鹤长老回到苦炼门,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李舒精神萎靡,见到星一夕先狠狠哭了一场。

  星一夕和他情如兄弟,却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过。这不是能在白欢喜这样的朋友面前流露的伤心,甚至面对义父也绝对不可以:他从大瑀带回来的伤痕和痛苦,只有星一夕能承载,也只能放心交给星一夕承载。

  总之哭得白欢喜一连几日在星一夕门外磕头谢罪:是我没看好英则,让他误入浩意山庄大恶人栾秋的陷阱,是我的错,都怪我……

  磕一会儿停一会儿,拿出纸笔写一会儿。

  一趟大瑀行,白欢喜从明夜堂、岳莲楼那体悟到不少东西。他学以致用,编写各色故事在苦炼门内部售卖。

  等李舒出门,苦炼门里已经流传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门主一人迷倒整个大瑀江湖,引得各路江湖豪杰为他又死又生又哭又闹;尤其浩意山庄,虽然富甲一方弟子数千,却无人识破门主妙计,门主和千江长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把浩意山庄的家底都偷走了。

  此外还有不少小册,价格昂贵,配有大瑀风格的工笔插图,全是门主和这位少侠那个女侠之间发生的故事:英则如何令他人魂牵梦萦,英则又如何铁石心肠,把大瑀江湖人、尤其是浩意山庄大恶人的一片痴心玩弄于股掌……

  连扇过白欢喜耳光的相好也纷纷找上门,就为了听他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若不是星一夕及时阻拦,暴怒的李舒早已把白欢喜的家烧成一片焦炭。

  李舒偷偷带人跑去大瑀捣乱,已经引来椿长老诸多不满。怕椿长老因为这事情惩罚李舒,星一夕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要陪他去见椿长老。

  苦炼门的长老本来就热爱研究大瑀江湖的各种可笑之事,白欢喜的书自然是出几本他们就买几本,研读、批评,讨论、嘲笑,总之津津有味。

  椿长老也不例外。

  他见了李舒,自然先问大瑀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李舒在心里给白欢喜剥皮抽筋、鞭打火烫,面对义父倒是十二万分恭敬,解释得很详尽。

  出乎两人意料,得知李舒竟然真的在浩意山庄住下,椿长老的脸上先是漏出一丝讶然的惊奇,随即竟像忘了义子离家带来的种种麻烦,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在听李舒说的过程中,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受过‘神光诀’的攻击么?”

  李舒瞬间犹豫。“明王镜”与“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之事,他没有告诉过千江和鹤长老,只有同去的白欢喜和商歌知道。白欢喜虽然绞尽脑汁敛财,但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大事写出来。

  见他犹豫,椿长老伸出了手:“英则,过来。”

  李舒忍耐着恐惧,把手伸了出去。椿长老果然按住了他的脉门。

  李舒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椿长老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赞赏了李舒的机智。

  “两种内力可相互影响、融合的事情,看来他早就知道。”离开时,星一夕低声说。

  之后椿长老一有空,便把李舒叫到身边,巨细无遗地问大瑀江湖、浩意山庄和曲青君的事情。

  他对明夜堂如何动作毫无兴趣,只听四郎峰上发生过什么。他还会询问栾秋,会问曲洱、于笙和谢长春,他甚至问过任蔷。但得知任蔷已经病死,他叹了一声,此后便再也没提过任蔷——取而代之的是细细询问曲青君的事情。

  面对义父,李舒可以谈论栾秋。

  那一刻的“栾秋”并非他记忆中的心上人,而是一个生疏的、有威胁的大瑀江湖客。

  但他无法在面对星一夕和白欢喜的时候,毫无障碍地提起栾秋。

  白欢喜收拾好棋盘,安慰愤怒的李舒:“好门主,我们以后再也不提栾秋了。我写的书里也绝对不会出现栾秋……啊,你说过,不许我再写了。”

  李舒:“闭嘴。”

  白欢喜:“好。我都听你的,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我绝对不写。没有栾秋的大瑀江湖也是蛮有意思嘛,我能编,我很擅长现编。栾秋其实没什么故事性,我本来也不乐意写。和栾秋相比,岳莲楼有意思多了,那栾秋不过是……”

  星一夕独自把黑白两色棋子分开放置,听他俩又吵又打。

  李舒占了上风,白欢喜悻悻收拾满地狼藉。

  “你看不见,怎么分清楚颜色是白是黑?”李舒问星一夕。

  “白棋声音脆一点,黑棋声音钝一点,仔细听,很不一样。”星一夕把最后一枚棋子放入棋盒,扭头问,“既然见了那人,为什么还不高兴?”

  “……他瞪我。”李舒坐在星一夕身边,一声长叹,“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一样。他一定恨死我了。”

  白欢喜捂着被扇肿的脸:“好不公平。星长老能问,我就不能提?”

  李舒朝他砸去几枚棋子。

  “他那时正跟稚鬼长老打斗,你又离得那么远,他很难在瞬间认清楚。”星一夕说,“再说,他能当着那么多江湖同道承认你们有一段情……”

  白欢喜以重音更正:“错了,是‘有过’。”

  棋子暴雨般砸向他,他抱头窜出小楼。

  星一夕想了想:“他单枪匹马到金羌,为了什么?为曲天阳报仇?还是当大瑀江湖的探路先锋,摸咱们苦炼门的底细?”

  李舒;“我也不知道。但听稚鬼说,和他同行的有商歌。”

  星一夕立即扭头看向李舒:“商歌?她为大瑀江湖人带路?”

  “稚鬼应该也和你一样想法。商歌若是叛变,稚鬼绝不会留情。他很可能打算一口气杀了他们两个。”李舒说,“我们必须把商歌救回来,不能让她呆在……那个人身边,否则她百口莫辩。”

  “噢……”星一夕托着下巴笑问,“那,‘那个人’可以任由稚鬼处置?”

  李舒却踟蹰着,一时无法回答。

  白欢喜蹑手蹑脚走进来,他并未走远,一直在门口听李舒嘀咕。

  “英则,你不要去了。”他说,“我和稚鬼一定会把商歌安全带回来。至于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我把他打晕,香车软枕伺候着,好好送回浩意山庄。”

  李舒目光很冷。

  白欢喜犹豫:“那,送到……你家里?”

  他说完放声狂笑,灵活地擒住李舒砸过来的棋盘,几步跳到李舒身边正色道:“门主,我说正经的。救商歌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们几个正好一起离开这破堡,一起回苦炼门。这事儿你如果去了,对你、对那个浩意山庄大恶人都不好。”

  他把棋盘放在星一夕面前,悄悄叩了叩星一夕的手背,示意他静候片刻。

  星一夕面上沉静,嘴角露出一丝笑。

  果然,李舒在两人中间伸个脑袋,语气口吻都竭力装出忧虑:“我不去……不太好吧?商歌毕竟是我带出门的,也得我亲自救回来、带回家……”

  他理由不少,数着手指诸条地说。

  说着说着,在白欢喜和星一夕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连面颊带耳朵都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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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舔舔毛笔,开写《大瑀行之浩意恶人》的续集。

  讲的是那浩意恶人无法割舍苦炼门门主,千里迢迢来到金羌,只为见门主一面,问一句:你心中……当真从没有我?

  黄沙漫天,那英俊、潇洒的大瑀少侠失落万分,几乎要在英则面前落下泪来:正邪不同道,可……你竟比我狠心。

  书一面世,一下卖出六百本(苦炼门识字的弟子不多,很多女弟子都买了两三本收藏互赠,所以销量其实蛮少的)。

  弟子们看了,又哭又笑:好痴情哦,哭得好帅哦。

  渐渐,舆论变成了:“门主怎么能这么狠心!”“讨厌门主!”“门主太过分!”“喜长老再这样写,我们就不看了!”

  唯有李舒,看得双眼放光,茶饭不思,并给白欢喜留纸条:继续写,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