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43章 云门馆(1)

  在砍下苦炼门门主英则的脑袋之前,云门馆要开一次公审大会。

  消息传遍平澜城,更是早就传遍整个江湖。热闹非凡的平澜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持刀持剑的江湖人。

  英则这样,英则那样。

  人们热络讨论,英则的故事比《侠义事录》和假书上写的更加累赘臃肿。

  也正因此,公审大会在云门馆别苑外头的场子上搭起台子时,围观者众。

  千江长老和白欢喜做了伪装,一个扮仙风道骨老道长,一个扮出尘俊逸俏和尚,顺利混在人群里。

  鹤长老不适合到这地方来,若是看到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发起疯来,谁都控制不住。岳莲楼自然也不好带过来,他是人质,是筹码。让鹤长老看管岳莲楼,实在是无奈之举,两人只能寄望于恢复正常的鹤长老多坚持一会儿。

  人声渐渐稠密。卖茶汤的、带馅馒头的、濯手热水的、时鲜果子的,纷纷在道旁支起摊子。

  千江长老人长得干瘦,走路时衣袍当风,瘦巴巴手指再一捋白胡须,俨然得道高人。

  茶摊原本已经满座,他在摊前一站再一望,立刻有几个年轻侠客起身让座:“老前辈请坐。”

  两人在茶摊里喝了一肚子水。

  “他此前在浩意山庄蛰伏数月,以为可以破坏诛邪盟,把正道人士一网打尽。”白欢喜很低地说话,“原来连门派都选错了。云门馆才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千江一哂:“尽是借口。他只不过是多年没离开过苦炼门,趁机在外头玩玩罢了。”

  白欢喜左右扫了一眼,许多都是当日在诛邪大会上没见过的江湖帮派。“救了人就走?”他问。

  千江点头:“先看看情况,不好救,便把岳莲楼带来交换。”

  破旧的土房子里,岳莲楼打了个喷嚏。

  他嘴巴塞的布条在脑后打了死结,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这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憋得他胸口剧痛,在地上弹来弹去。

  鹤长老坐在稻草铺的床上发呆。

  岳莲楼滚到他面前,“嗯嗯”几声。

  千江和白欢喜临走时叮嘱鹤长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解开岳莲楼嘴巴的布条,否则英则会死。英则若死了,星长老便会大发雷霆,永远不会给鹤长老好脸色看。

  这威胁起了作用,鹤长老牢牢记住此次来大瑀是为了带回英则,因而见到岳莲楼翻滚弹动,始终岿然不动。

  岳莲楼好不容易用舌头把布条顶出来,含含糊糊地说话:“你不去找妹妹吗?我知道,你的妹妹就在千江和白欢喜去的地方。他们带妹妹去玩儿,不带你。”

  “不是去玩,是去救英则。”鹤长老说,“妹妹已经死了。我没有妹妹。你不要说话。”说着跳下地,抓起布条又要往岳莲楼嘴巴里塞。

  岳莲楼面上带笑,心中暗骂此人怎么突然变得精明。他心念电转,边躲边说:“别人家的妹妹,你就不管了?”

  鹤长老抓住他头发:“和我没关系。”

  岳莲楼这一路上费尽心机套话,总算从鹤长老口中问出“妹妹”是怎么回事。他竖起眉毛怒道:“你不管,就总有天下父母为了一己之私,卖掉儿女!总有小姑娘像你的两个妹妹,无辜被恶人害死!”

  他吼得中气十足,义愤填膺,末了却忐忑:不知道这种江湖正道人士常挂在嘴边的话,能不能打动眼前的疯子。

  鹤长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谁?谁要卖妹妹?”

  岳莲楼一见他眼神,便知这人又犯病了。他心中一边道歉,一边把戏演得真实可信:“我听见千江和白欢喜说,那些恶人不仅要害英则,还要害许多小姑娘。”

  鹤长老双眼如冒火光:“千江,千江也害过妹妹!”

  岳莲楼大吃一惊:“什么?”他很快镇定,学着白欢喜称呼鹤长老的方式,一字字道,“绍布,走!咱们去救妹妹!”

  手上的绳索解不开,但只要双足自由,岳莲楼溜得比猴子还快。

  “跟我来!”他双手攀在屋檐,翻上屋顶,足尖刚落地已经如箭矢窜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鹤长老紧紧追在他身后,忽然说:“救不出妹妹,我就杀了你。”

  岳莲楼冷汗直冒,笑着:“救不了妹妹,还可以救英则嘛。”

  鹤长老已经追上了他,那双疯癫的眼睛饱含精光,死死盯住岳莲楼:“妹妹救,英则也救。不然,杀了你。”

  云门馆别苑中,曲青君正在检查李舒的状态。

  李舒吃足了散功药,现在浑身力气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吃饱喝足了正在打呵欠。他双手、双脚都有镣铐,手足镣铐用铁链相系,难以抬高和伸展。

  “其实你还有别的办法。”李舒说,“即便想摆脱‘曲天阳妹妹’‘浩意山庄的人’这些称呼,也不必毁掉浩意山庄。”

  曲青君看他一眼:“你倒温柔。”

  李舒:“……什么?”

  曲青君:“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为栾秋他们考虑。在四郎峰上,他分明说过想杀你。”

  她这样提起栾秋,李舒脑中一时间停滞,半天才想到怎么答:“浩意山庄死活,我才不管。”

  “嘴硬心软,实在致命。”曲青君笑道,“不过倒也巧,在这一点上,和栾秋堪称绝配。”

  她知道李舒不乐意听这名字,便偏要频频提起。

  若是按年纪算,她是能当李舒母亲的岁数,整理好衣裳后还对李舒笑笑:“可惜呀,苦炼门门主英则,怎么成了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曲青君带着李舒下楼,穿过院子往别苑门外走去。李舒仍未放弃。

  “浩意山庄收留我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英则。你这样信口雌黄污蔑他们,枉为正道人士。”

  曲青君笑得更快乐了。

  “你不是说,江湖正道大都虚伪卑鄙?我便是样板。”她丝毫不在意李舒对她的评价,“嘴巴说仁义道德,心里全是算计报复。天下人人如此,江湖人也不例外。”

  李舒怒了:“什么人人如此……渺渺是这样么?于笙是这样么?难道曲天阳也是这样么?”

  曲青君一怔,随后爆发出大笑。

  “你真可爱。”她捏了捏李舒下巴,示意跟过来的谢长春把他看管好,“我知道栾秋为什么中意你了,我也中意你。好吧,我也是个心软的人,放心,一定给你留个全尸。”

  大门推开,外间熙熙攘攘声音如狂浪涌入。

  人太多、太多了。李舒瞬间呆住,紧接着大门便被云门馆的弟子关上。

  曲青君在外头面对江湖人,他和谢长春仍在别苑。

  “我看到了,是李舒。”于笙说。

  别苑前头搭了台子,她和栾秋站在人群之中。大门开启的瞬间,她看见了立在门内的李舒和谢长春。

  她不知道栾秋是否也看见李舒身影,但栾秋并不应答,只是望着立在台上的曲青君。

  微风吹起她招摇的衣带,她立在台上扫视场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栾秋脸上。

  她冲栾秋点头微笑,像跟久别的好友打招呼一样亲切。

  “久等了。”她绝不浪费时间说寒暄的场面话,开口便令所有人吃惊,“四郎镇受灾那天,不少朋友都知道我从四郎镇回江州城,身上受了伤。当时许多人问我,那伤是谁动的手。感谢诸位兄弟姐妹关心,我之所以当时不说,是心中仍有疑虑,也有不解。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终于能够坦然开口了。”

  这种直入主题的方式很受江湖人欢迎。欧阳大歌当先喊起来,装作不知今日公审对象是何人:“谁呀?”

  在众人扰攘声中,曲青君继续说了下去。

  “起先我是不愿相信的。”她曲起手指抵在鼻下,似是思索,微皱的眉头又似是不忍,“这个人我认得。非但认得,某种程度上,我与他算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直以为,他是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年轻,有趣,性子活泼,讨人喜欢。对,我也很喜欢他,就像……别人喜欢他一样。”她语气起伏,一时轻快,一时黯然。

  人们面面相觑:伤曲青君的显然是英则,可曲青君说的这话很耐人琢磨。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我的敌人。”曲青君神色一敛,“是大瑀江湖,所有江湖客的敌人!”

  她指向身后的别苑大门。

  “苦炼门门主英则,他一直都藏在四郎峰!!!”

  隔墙传来欢呼和讶异声,李舒转头看谢长春。

  “她怎么不去唱戏?”他说,“这么会演。”

  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李舒打量谢长春:“谢大侠,你不觉得你干娘有点儿问题吗?”

  谢长春冷冷地瞥他。

  说来奇怪,没跟谢长春有什么来往之时,李舒尽从于笙、曲洱那里获得印象:此人卑鄙无耻、见利忘义,是个渣滓。

  但谢长春后来常到山庄去,李舒在这里又经常与他干聊,渐渐发现,此人和栾秋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是栾秋学习的模板,实则本人也跟栾秋一样,有点儿古板,有点儿硬梆梆的正直,也会摇摆不定。他和于笙截然不同,无论性格还是处事;但李舒也隐约明白,为什么于笙在分开多年后,始终不舍得丢弃谢长春给她做的蟒心剑。

  被真心打动过的人,总是难以割舍往事。

  “跟着她有什么好的?”李舒又问,“陪着她发疯,这就是你学武的意义?”

  谢长春竟然很轻地叹了一声。

  像是知道此人命不久矣,谢长春又确实对曲青君的行事有微词,他低声开口。

  “我曾以为,她会选择栾秋当自己的义子。”他说,“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选都不应该是我。我当时是师父的大弟子,最受重视,学武又快又好,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浩意山庄的接班人。”

  李舒:“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谢长春说,“是师父强行让她答应收下我的。”

  门外扰攘声更大了,有弟子走到门边,伸手开门。

  “师父以为这样能留住她。但她不是一个我就可以牵绊住的人。”谢长春看着李舒,“她与我没有母子情谊,连师徒情分也欠缺。”

  李舒更不明白了:“那她当年离开山庄,为什么要带走你?”

  谢长春只是笑笑:“是我硬要跟着她走的。”

  他凑近李舒,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娘跟我说,长春,你必须跟青君走。你必须在她身边看着她,如果她要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你记得拉她一把。”

  谢长春的目光里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嘲。

  “师娘有一个孩子,她便以为世上所有女子,只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做事都会先为孩子考虑。”

  李舒怔怔听着。

  “师娘错了。人有千百样,我的义母,便是世人谁都无法揣测的那一种。”

  “那你拉她一把啊!”李舒喊,“现在就是拉她的时候!”

  大门再次开启。

  谢长春押着李舒走出别苑,登上台子。

  日光刺眼,李舒无法抬手搭凉棚遮阴,只好眯起眼睛。台上台下,各种纷纷乱乱的声音。他草草一扫,立刻看见人群中醒目的光头。

  是白欢喜和千江。

  他心中猛地一宽:有救,今日不必死。

  风吹起李舒鬓发,英俊鲜明的五官在日头里清晰得如同刻印纸上的画像。他的黑眼珠盛满了盛夏五月的光线,映出半颗琥珀般的色泽。

  台下忽然一阵骚乱,随即便是欧阳大歌的吼声:“李舒?!”

  “……浩意闲人!是浩意闲人!”

  场下许多人不知道“浩意闲人”的名头,只有李舒赐过名的,或是拜访过浩意山庄的江湖人,才会对他的模样留下深刻印象。

  李舒正懊恼自己长成这样,一眼难忘也是坏事,便看见人们纷纷往一个方向看去。

  “是浩意山庄的李舒!”有人大喊,“喂!他竟是苦炼门门主?!”

  李舒那颗才放宽一瞬的心立刻被攥紧了,仿佛困在了生满倒刺的铁笼里,本来静悄悄的,却忽然勃勃跳动起来。

  越是跳得凶猛,那不讲道理的刺,便让他痛得厉害。

  栾秋就在人群里。

  所有人都看他,看浩意山庄的弟子,要等一个说法。

  他只遥遥望向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