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37章 四郎峰(3)

  岳莲楼见了他,同样有新仇旧恨,当下并不留手,招招猛攻。

  两人对了数十招,各自都暗暗惊疑:岳莲楼没料到这个当日不敌章漠和阮不奇合力攻击的门主,受伤这么久,功力竟然又有精进;李舒则诧异自己体内“明王镜”前所未有的澎湃流转,力量源源不断。

  离尘网是商歌的武器,李舒能用,但绝非擅长。但如今离尘网在他手里,缠绕、切割,就有如他本身持有的武器一样。同时焦虑和不安让李舒心绪不定,见到岳莲楼又愈发愤怒,“明王镜”威力更是大增。

  “好家伙!”岳莲楼与他正面对了一招,鹞子翻身落地,“你究竟有了什么奇遇!”话音未停,袖中射出两枚暗器。

  李舒夺过一枚,用离尘网缠住一枚,匆匆一看:是手指粗细、形似小鱼的锐利飞刀。

  “小鱼飞刀?”李舒笑了一声,“你也用这东西?”

  “好友所留,当然不能不用。”岳莲楼已经欺身靠近,双手剑挥舞如遮天之网。

  李舒手上除了离尘网,完全没有可以招架的武器。他捡起两枚小鱼飞刀悄悄夹在指间,装作踉跄跌倒。

  岳莲楼的剑几乎贴着他耳朵划过。他手中尖刀亮出,直刺岳莲楼胸口。

  两人均是高手,火速变招格挡,一招变二,二招变三。相碰不过一瞬,金属碰击之声竟密集如雷。

  雨势更大了。

  俩人各自分开。这一次近身搏斗,各有损伤。大雨从李舒面上、岳莲楼胳膊上淋下淡淡血水。

  牵挂着不知在哪里的曲渺渺,又怕其他人寻找鹤长老的时候送命,李舒心急如焚。但岳莲楼太难对付,他完全无法脱身。

  “我见过你,对不对?”岳莲楼忽然说,“不是你上门找茬的那一次,是更久、更久之前。”

  李舒握紧了手里的两柄小小飞刀。

  “你记得?!”他声音颤抖生变,“第一次见面你认不出来,我以为你忘了。”

  岳莲楼微微皱起眉头。他今日并不作平时的妩媚打扮,一身利落的粗布衣裳,俨然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浪荡侠客。但颈上一圈金环十分醒目,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金环,问:“你是那个……狗吗?”

  李舒瞬间失去了冷静,飞身袭向岳莲楼:“闭嘴!!!”

  大瑀之南,有国赤燕。

  赤燕有炼药人,擅长炼药、炼蛊,用它们来驯象、驯人。

  那被鹤长老屠了满门的江州大善人,年轻时便专门干拍花子的活计:从大瑀拐走小孩儿,卖往北边当奴隶、南边作药奴。炼药人喜欢用身体强健的成年人,或尚未吃饱人间五谷的稚子当药奴,试验药物和蛊的效用。

  太过强烈的痛苦会让孩子忘记自己成为药奴之前的事情。他们的记忆往往从某种可怕的疼痛开始,随后是在药谷的牢笼里翻滚、求饶、挣扎。痛会消失,炼药人会给他们消除疼痛的药,随即是下一轮更剧烈的痛。

  李舒也一样记不得自己的过去,只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李舒。

  他所有记忆好像都被涂抹了,人生的第一种感受便是腹部绞痛。

  牢笼里关着十几个小孩,有的已经断气,有的幸运一些,就像他一样,还留着半口气等炼药人续命。

  那牢笼中有个小孩,比寻常人更顽劣、更难以管理。他只要寻找到机会就想方设法逃出牢笼,又因为太过活泼强壮,炼药人反而不舍得取他的命。

  有一次,那小孩在牢笼门边捡到风吹断的一截树枝。他偷偷藏起树枝,在石头上削尖了,竟趁炼药人不备,挖松了扎在泥地里的牢门,带着其他小孩逃出来。

  然而很快就被擒住。炼药人追问是谁干的,所有小孩都不说,只有李舒举起了手指。

  当时一条紫红色的肥大肉虫正悬在他嘴边。他听不懂炼药人说的话,但懂得那威胁:如果不说,这虫子将钻进他腹中,让他肠穿肚烂。

  “是他!是他!!!”李舒吓得大哭,笔直指向那小孩,“是他干的!”

  李舒从此成了看管那十几个小孩的人。

  而一个生有倒刺的铁环扣在了带众人逃狱的小孩颈上。

  他起身、走动,只要颈脖和肩背有所活动,铁环上的倒刺立刻扎进脖子里。

  他颈上总是流血,那伤口不断溃烂、发臭,在赤燕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从来没有愈合过。

  所有孩子都知道,他要死了。

  李舒害怕又心虚,他端来炼药人给的稀粥,灌进那孩子嘴巴里。那孩子忽然抓住他的手,双目亮得可怕:“你简直是一条狗!”

  孩子们都喊李舒为“狗”。李舒无法跟他们说明,那条肉虫爬在皮肤上、要钻进自己嘴巴里,是怎样恐怖的感受。

  牢笼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李舒和那孩子吃药太多,昏昏沉沉,连剩下人数还有多少也数不清楚。

  他闻见了药谷里的烟火。有人在焚烧药谷。

  大概是炼药人放弃了这个药谷,活的死的,孩子们全扔进了乱葬岗。唯有李舒,有人摸他和那颈上扣环的孩子,手臂、脊背、膝盖,像在称量什么。

  那人最后只带走了李舒。

  “我也记得你。”离尘网几次差点缠在岳莲楼颈上,都被他轻巧躲开,李舒边打边说,“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来了。”

  “在江州?”岳莲楼看出他气息不稳,轻笑着问。

  “不,在北戎回心院。”李舒冷笑,“你那时候在北戎不知找什么人,天天扮作个女人在回心院里跳舞,打探消息。”

  岳莲楼起身后跃,双手剑擦出一串火花:“原来如此。你喜欢我,所以才扮作我去杀人,好让我天涯海角地追寻你。真是坏心肠啊,英则。”

  “只是因为你乃整个明夜堂,甚至整个大瑀江湖——”李舒气得青筋直爆,一抖离尘网,丝线缠上岳莲楼手腕,狠狠一勒,“最恶心又最醒目之人!”

  岳莲楼甩了甩剑,混着泥浆的水珠溅上李舒的脸。李舒连忙挥手躲避,岳莲楼再度巧妙脱身。

  “原来如此,好门主,原来你是嫉妒我。”岳莲楼笑得清脆,下意识摸了摸颈上金环。

  那道深入血肉的伤疤在他颈上形成一道刺目的痕迹,仿佛绳索绕颈而生。因为当时不断溃烂又不断重生血肉,变得丑陋不堪。他自认身上一切都完美漂亮,唯有这伤疤骇人,因而一直不肯示人。

  是后来有人送了他这个玩意儿,于是那伤疤被掩饰在别扭又温柔的爱里,他从此只爱穿露出颈脖和胸口的衣裳,恨不得把这金环时时刻刻展示人前。

  但认出李舒的时候,他仍有一点点的痛。

  “其实你也过得不错。”岳莲楼说。

  如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李舒咬牙:“……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幸运!”

  离尘网倾注“明王镜”内劲,李舒忽然松开左手。绷紧的丝线失去左手的力量,瞬间弹向岳莲楼双目。岳莲楼没料到他竟然出此恶招,丝线如薄刃,在他鼻尖一划。

  岳莲楼火速撤身,李舒紧追不舍。双手剑合二为一,主动缠上离尘网。李舒手心忽然一烫:一种古怪的、火一般炽热的内劲通过与双手剑纠缠的离尘网,传入他手心。

  他手指一松,离尘网竟被切断了。

  李舒心头暗惊,几下后跃拉开与岳莲楼的距离。

  岳莲楼并未立刻追打,而是甩开了剑上缠的东西。

  “……我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羡慕我。”岳莲楼看着李舒,“你我同样是孤儿,同样在赤燕吃足苦头,甚至我比你受的折磨更多更多……你,你居然认为,我是幸运的?”

  李舒面颊一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你离开赤燕之后发生了什么?”岳莲楼轻声问,“为什么你会成为苦炼门的门主?”

  他没有再继续攻击,李舒却因为他的怜悯而羞怒得无法自持。

  世上没有人比他李舒更可怜更可悲了。他竟然羡慕岳莲楼!

  如野豹般,他赤手空拳,亮起双爪袭向岳莲楼。

  “李舒!”岳莲楼却只是躲,“你没有武器,我胜之不武!”

  在岳莲楼认出李舒、开始缠斗的时候,栾秋正好回到浩意山庄。

  他路上遇到了欧阳大歌和曲洱,已从两人口中得知四郎峰一片混乱的原因。

  “不烦呢!”回到山庄,他第一件事便是冲入曲洱的小院子,看不烦的情况。

  卓不烦已经醒了,仍不能说话,看见栾秋的瞬间,眼圈便红了。

  “好孩子,二师兄在这里。”栾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师兄一定治好你的舌头。”

  他暗探卓不烦经脉,微微吃惊:卓不烦丹田中内劲稍显混乱,但有一股与“神光诀”并不完全相同且更为浑厚的内力,正逐渐融合在经脉里。他没有内伤,甚至内功比之前更加精进了。

  卓不烦牵着他的手比划,摇头。

  “我明白,渺渺我也一定会带回来。”栾秋左右一看,“你且好好躺着,不必担心别的事情,好吗?”

  他叮嘱卓不烦爹娘照顾好他,匆匆离开,去寻找栾苍水。

  栾苍水正在院子里指挥剩下的老弱妇孺把守好前后两门。

  “是李舒把卓不烦带回来的?”栾秋一见面便直接问。

  正等他夸赞自己的栾苍水有几分失落和恼怒:“尽惦记李舒……是他带回来的,他立功了。”

  李舒带回卓不烦,也是李舒给卓不烦输入内力。同时,是李舒把苦炼门恶徒出现在四郎峰,并抓走曲渺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栾秋心中竟然一松:“他这样做,便不会是……”

  “这应当是苦炼门的调虎离山之计。”栾苍水说。

  栾秋:“……把浩意山庄的高手全都调走,好来偷走那两样武器?”

  栾苍水一拍扇子:“正是。我识破了苦炼门的诡计,才死守浩意山庄,帮你看管正堂那两个宝贝……”

  两人往正堂看去,齐齐一惊。

  原本紧锁的大门,现在只是虚掩。

  “不怕、不怕!”栾苍水没料到竟然有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入正堂,忙跟上去,“那什么暗室,只有你能进,对吧?”

  “对。”栾秋往正堂飞奔,“那是浩意山庄保管重要物品的地方,只有师父师娘知道开启的办法。师娘走后才告诉……”

  推开门的栾苍水看着地上的洞口发愣。

  洞口下方隐约有光,照亮一道向下的石阶。

  栾秋背脊发冷,示意栾苍水守在地面,自己则跳了下去。

  正堂下方是一个地库,空间不大,存放着浩意山庄许多年来积攒的武功和心法,另有多位庄主留下的练功心得,满满地码了一墙。原本还有些金银细软,这十几年来陆续被任蔷和栾秋、曲洱拿去典当,所剩无几。

  最醒目的,便是墙上挂的一把枪。

  栾秋落地时,一个灰白头发的干瘦老头正站在那枪前,细细端详。

  他并不回头,身后似长了眼睛,灵活躲过栾秋的剑招后,一把将墙上的枪抄在手里。

  栾秋根本不必多问:那柄悬挂在地库墙上十六年之久,一直黯淡无光的铁枪,被那老头一碰,竟隐隐散出光华。

  “苦炼门!”栾秋守定唯一的石阶,“杀死师父的,就是你吗?!”

  “老朽千江,你一定是栾秋。”老头笑道,“常听你的大名,果然是个好苗子。”

  栾秋双目赤红。开启暗室的方法并非简单的挪动机关,需配合一定的内力,巧妙挪动机关之中的数枚铁丸,才可令铁丸落到正确位置,开启暗室。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浩意山庄地下会有一个这么密实的地方,但这方法确确实实,只有执掌浩意山庄的人才知道。

  他认定是千江杀死曲天阳,并从曲天阳口中逼问出暗室开启的方法,再不多话,浩海剑如浪如涛,卷向千江!

  千江一手持枪,一手抱着个匣子,竟如壁虎般跃上地库顶。他根本无意与栾秋纠缠,飞速窜向离开地库的石阶。

  栾秋失声大吼:“苍水!不要和他打!”

  说着紧随其上,掠到地面。

  栾苍水根本没看清地库窜上来那玩意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额头已经被他狠狠弹了一指,晕头转向跌坐在地。

  栾秋见到他落地的扇子:“果然调虎离山,这老头是来夺武器的,他还带走了‘星流’。”

  栾苍水从地面爬起时,栾秋已经冲入雨帘,追了过去。

  回头看看地上的洞口,他大喊:“这个地库怎么关啊!不是,宝贝都没了,还关不关啊?栾秋!你真当我是看门的?!”

  千江长老足力强劲,栾秋年轻力壮,毫不逊色。

  两人在密雨中急急追赶,掠过丛林,林中搜寻曲渺渺和苦炼门恶徒的人大多数都没有看清楚什么东西飞奔了过去。

  四郎镇就在前头。

  李舒赤手空拳与岳莲楼对打,岳莲楼一旦想起这人是旧识,又和自己一样过得苦巴巴,手里的剑实在不好意思对着肉掌刺去,干脆收剑入鞘,与他拳对拳打了数个来回。

  “你这身手,若是在我们大瑀,绝对已经是名扬江湖的高手。”岳莲楼目光一扫,“你腰侧有伤,对不对?”

  李舒心中暗恨,岳莲楼越是可怜他,他越是恨得厉害。胸口那处旧伤更是痛得他浑身难受,恨不能立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有伤在身还能与我打成平手……英则,你长进了好多。”岳莲楼渐渐看出他目光怨恨,出手更是狠辣,“就是太凶了。人呐,一旦凶恶,就不那么好看。你还是用扇子比较合适。”

  “闭嘴!闭嘴!!!”李舒大吼,“明夜堂这样闲,不如到山上帮帮忙,找一找渺渺!何苦在这里与我纠缠!”

  “找谁?”岳莲楼没听清楚,冷不防被李舒当面挠了一爪,吓得他仰脸躲开,“可不能伤脸!”

  “——英则!!!”

  一声长吼破空。

  李舒回头,只见一物穿破雨帘,疾飞而来。

  他认得这个,他自然认得这个!

  李舒在雨中伸手,稳稳抓住了那东西,啪地展开。

  “星流”扇柄似木头,实则全都是以精铁打造,分量沉重,然而在李舒手里就像一把轻巧的纸扇。“明王镜”内力注入“星流”,铁扇流动星彩般的夺目光华,在阴沉雨天里令人无法转开视线。

  扇子挥动时如有千钧之力,岳莲楼的双手剑难以抵挡,他干脆合并成一把长剑,直刺向李舒。然而扇子挥动时打乱了雨水和气流,水滴像碎石一样袭向岳莲楼脸面,就连长剑去势也被扇子影响,擦过了李舒腰身。

  岳莲楼正要缩手,“星流”在瞬间合并,如一根铁棒打向岳莲楼手指。

  “好痛!”岳莲楼险而又险躲过这招,手背骨节皮肤被扇子划破,血水立刻被雨水冲淡。

  是身体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身上。

  是崩落的石头重新嵌入山里,是被拔走的树根埋回它生长的土地。

  一切如鱼得水。

  李舒重新展开“星流”,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

  “千江长老!多谢……”他的道谢只说出半句,便梗在了喉头。

  天降的密雨中,站着一个怔怔看他的栾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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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岳莲楼:拿出瓜子,开始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