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30章 慧光长舍(1)

  大瑀境内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列星江,把大瑀领土分为南北两部分,列星江以北被称为“北境”,以南便是气候、人情迥然不同的,因有大瑀国都“梁京”而更为繁华的南部。

  沈水是列星江支流,南部最大的河流。它自列星江起,一路蜿蜒经过无数城池,最后在东南方向汇入大瑀南部的若海。

  仙门城位于沈水中段偏下,距离江州城不远,但比江州名气大得多。

  沈水流域中段有一条有名的仙门道,凡从南境往北,或是北境往南,走仙门道是最快的路径。

  仙门道得名于一些古老的传说:世间修道之人得道成仙,或天上仙人下凡历劫玩乐,总需要一个出入上下的路径。仙门道恰好位于大瑀中心,是一处贯通南北、西东的重要位置,它纵横几十里,如蛛网一般辐射四面,有沈水这样的大河,也有麒麟百峰这样的高峻山峦,更有巫州峡谷、攀仙洞这类深藏许多传奇故事的幽深险峻之处。

  仙门道正是成仙之人或天上仙姝,登天、下凡之路。

  先有仙门道,后有仙门关,最后才渐渐攒出一个仙门城。此地群山众多,民舍村落错杂,许多求道修仙之人在周围立宗传教,故说起仙门,便有“七宗九教”之称。

  几年前,“七宗九教”之首是问天宗。但溃堤事件中,问天宗有丑闻被揭露:所谓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宗主,居然是一个被强行拐带到仙门的小孩子。

  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普通人家,都有儿女。此事一出,各个対头教派立刻编出“问天宗四大司天士都爱吃小孩儿”“凡是加入问天宗,就要祭祀小孩”等等传言。传闻有鼻子有眼,前一天才冒头,第二日立刻被编写成嘌唱本子,传遍仙门城内外。

  教众们不仅火速脱离此教,还要回头痛骂。问天宗名声一落千丈,不过一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

  “现在仙门最出名的是慧光长舍。”掌门人说。

  三人在雨中跋涉一天,已来到仙门附近,正在掌门人找到的避雨处分吃干粮。

  掌门人这几天骑着老牛,不知在江州至仙门之间的山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熟悉周围地形,带他们绕过了几处容易坍塌的险地。

  边吃边说,栾秋惊讶于这少年看似木讷,但口齿灵活,原来十分健谈。

  他很快介绍完仙门的事情,李舒却摸摸下巴:“有高人。”

  掌门人:“是高人掳走了我的同乡?”

  李舒:“问天宗垮台,有高人插手。写嘌唱本子,一来容易传播,本来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就喜欢听曲听戏,这嘌唱的曲儿在他们中间,传得比城守老爷喜欢被小妾打屁股还快。”

  栾秋:“……”

  李舒说得上瘾:“二,写本子还能挣钱,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此人相当高明,很有生意头脑……”

  栾秋懒得与他搭话,掌门人听了一会儿,转头问栾秋:“栾大侠,你不管管他?”

  栾秋吃着半熟的李子:“我管不了。”

  天黑时,三人终于抵达仙门城。

  李舒腰上有伤,掌门人轻功不行,栾秋逐个拎着俩人越过仙门附近的河面。落地后李舒指着対岸的牛:“它怎么办?”

  栾秋回到対岸,把牛妥善系好。再回到李舒和掌门人身边时,迎面两双幽怨眼睛。

  栾秋:“……那是牛,我怎么抱过来?”

  李舒:“连你也没有办法么?我还以为二师兄无所不能。”

  他望牛垂泪。

  栾秋万种无奈化作一声长叹,再次转身,辛苦将老牛转移过来。

  掌门人高高兴兴骑上了牛,邀请李舒共乘。李舒怜悯老马,不怜惜老牛,也高高兴兴骑了上去。

  “我懂了。”少年恍然大悟,対李舒说,“你能管他,他不能管你。”

  李舒手上摇着一片人脸大的榕树叶子,得意点头:“正是、正是。”

  一牛一马晃悠前行。沿路都是被雨洗绿的树荫,树荫缝隙里隐隐透出一些灰白色。

  李舒眯眼辨认,等靠近了仙门城,和掌门人几乎异口同声:“这是什么?!”

  栾秋:“是象。”

  仙门城外,一座足有十人高的石头塑像在豪雨之中静静耸立。石雕依山而造,是大象的形状。那巨象正从山壁中走出,只露出两只沉重的前足。

  大象的脑袋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真正的巨象遗骨。相互镶嵌、融合,浑然如一体。

  雨水让石头生出绿色苔痕,随鸟儿粪便和风四处流落的种子在缝隙中扎根,这灰白的巨大石塑上零零落落点缀青色斑点,远望过去仿佛世人从未得见、亦从未想象过的传说之物。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掌门人和李舒被这奇特的景观惊呆。两人愣愣仰头,唯有那牛丝毫不觉,仍旧边吃草边往前走,差点撞上垂落地面的象鼻。

  “栾、栾秋!”李舒回头喊栾秋,“是赤燕的象吗?”

  赤燕位于大瑀南境以南,两国在边境上常有摩擦。李舒年幼时在赤燕呆过,但一直住在炼药人的药谷里,只知道赤燕人崇拜圣象,从未见过。

  栾秋告诉他,每年元宵灯节,赤燕王都会派人带着圣象到大瑀的梁京参加灯节活动,圣象从南往北,会经过数个城池。前年有圣象病死在仙门城外头,立刻被仙门的七宗九教拿来大作文章。象骨一直放在城外,连曲洱和曲渺渺也禁不住好奇,从江州城跑到这边瞻仰过。

  冲垮定山堰的大水也同样冲散象骨,最后剩下的只有半个头骨。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凿山,做出我们眼前的东西。”栾秋注意的事情和李舒他们截然不同,“他们绝非普通工匠,应该是身怀武功之人。”

  李舒只顾呆看那象头。

  若是站在那上面俯瞰人世江河,该是多么有趣。

  这念头从此在他心里扎根。

  虽然连日大雨,但洪流没有垮堤那天的大。仙门城与沈水之间修筑了新的堤坝,挡住了大部分水流,积水只淹过足背。

  街上有许多戴着奇怪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白色面具覆盖面孔上部,只露出嘴和下巴;面具的额头部分有水流般的印记。

  “是慧光长舍的人。”掌门人皱眉。

  立刻有慧光长舍的帮众凑过来:“今夜在象首菩萨有大会。”他指向仙门城外的巨大塑像,“能见到咱们长舍的主人。”

  李舒擦擦脸上的水,随口问:“长什么样,好看么?”

  帮众低语一句,笑道:“天人之姿。”

  李舒立刻目光大亮:“一定去、一定去!”

  三人记下了时间,先找落脚地吃饭喝水。

  落座后李舒忽然想起,仙门和江州城都在沈水同侧,他与栾秋已经过江,若是想回家,即刻启程,第二日便到了。

  但他不提,栾秋也不提。

  三个人水淋淋地在客店坐下,全都身无分文,六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李舒招呼小二过来。他手里还是那把叶子扇,看起来落魄,但面容端正俊美,很有隐逸世外的江湖高人气派。

  正要说些大话镇住小二,不料小二已经流水般端上四菜一汤。

  “今日是慧光长舍主人生辰。”小二笑道,“这是长舍主人请的。”

  李舒左右一看,每一桌都是同样的东西:一碟肉末青菜,一份香油点豆腐,几个黄油鸭蛋,人人面前都有一碗稠粥。掌门人在粥里翻了几下,吃惊:“有肉!”

  还是颇大的猪肉丁。

  “好富贵。”李舒饿得太狠,一口气吃完了才剔着牙说,“就是荤腥太少,虽然富贵,但不大气。”

  栾秋:“最好给你上整只烧鸡,整条蒸鱼,再来一头烧猪,勉强过得去。”

  李舒甜滋滋看他:“嗯。”

  他目光故意粘腻,让栾秋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不是生气,更不是反感,栾秋察觉他在桌下勾住自己手指,便也轻轻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在桌下勾勾搭搭,桌上眉来眼去。掌门人看得茫然:“你们眼睛不舒服?”

  有了这粥菜垫底,又知道长舍主人天人之姿,李舒対晚上的大会十分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街上行人渐多,都是汇集到城门去看长舍主人的。

  李舒在人群里竖起耳朵。这慧光长舍建立于问天宗衰败之后,和问天宗崇尚长生、追求福祉不同,慧光长舍多讲解脱、释然。大水之后沈水流域百姓死伤众多,人人心中都有无限痛苦:失去妻儿父母、失去田地家园。慧光长舍所说的,正好符合百姓所求,自然迅速赢得大量帮众。

  往城门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栾秋拉拉李舒的衣袖。

  李舒:“我也发现了。”

  许多人脸上都戴着奇特的白色面具。

  掌门人対此兴趣不大,他只想找回同乡。

  李舒揽着他肩膀:“小孩,你这就不懂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掳走同乡,无头苍蝇般寻找,毫无意义。这大会汇聚三教九流,杂人甚多,我们在大会中四处打听,说不定能问出你同乡的事儿。”

  掌门人:“……真的吗?不是因为你贪玩?”

  李舒正色:“我们浩意山庄的人,不贪玩。”

  他说完有些心虚,悄悄瞥栾秋。栾秋正似笑非笑看他,却并不纠正。

  石像周围已经围得密实。大雨转作细雨,地面仍有积水,人们踩在这积水上,络绎不绝地往前挤。

  李舒摇着叶子:“高啊,把场地围起来,只留一个进出口。若我是这慧光长舍主人,我必定派人在进出口守着,要进去可以,得交铜板。”

  栾秋已经很了解他:“十个铜板能进去,五十个铜板站前排,一两银子则能够与长舍主人见面。対么?”

  李舒又惊又喜:“比我还坏,好!”

  三人终于挪到入口,左右两个戴面具的长舍弟子,一人面具白色,一人面具金色。

  白色面具拦住他们:“没有慧光盾,不能进入。”

  他指指自己脸上面具。这面具名为“慧光盾”,戴上后可以阻隔身外种种痛苦,令自身安宁。

  李舒看看那白的,又看看那黄的:“各多少钱?”

  白面具:“白盾三十文,金盾五十文。”

  金面具:“若花费超过一两银子,则有与长舍主人面対面倾诉之机会。”他手臂一伸,身边木板上挂满各色琳琅饰品,木石或珠玉,共有七层。第七层每个一百文,第一层每个三两银子。“都是长舍主人亲手制作而成,法力无边。”

  三人面面相觑。栾秋和掌门人悄悄対李舒竖起大拇指。

  李舒狂摇叶子,心想大瑀江湖人果真比我更卑鄙——也不管七宗九教还算不算江湖人,总之稀里糊涂全算到正道人士头上。

  他用手中叶子去扫那人鼻子:“黄的能挡更多痛苦吗?”

  白面具:“不,二者都有长舍主人法力加持,作用是一样的。只不过金盾还能抵挡未来灾祸、未知坎坷。”

  李舒只觉得这长舍主人狡猾程度不逊色于自己,暗暗把这种说辞记在心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三人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退开。正烦恼着,听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围在一块儿说话。

  掌门人过去偷听,回来报告:“是明夜堂仙门分堂的人在发进场凭证。只要是有名有姓的江湖帮派,登记后就可以拿到慧光盾,参加大会。”

  李舒想了想,提议:“我和栾秋当你的护法。”

  掌门人:“什、什么……?”

  李舒随口胡诌:“我和栾秋是浩意山庄的,为救你同乡才到这里。但事情未成,我俩不敢谈功,若是办砸了,连浩意山庄的招牌也给砸了。”

  栾秋:“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咱们浩意山庄的名声了?”他在“咱们”上加重语气。

  李舒嘿嘿一笑,正色道:“总之,我是左护法,他是右护法。你只管去登记。”

  掌门人不识字,报上帮派大名后,那明夜堂登记的帮众上下打量他。

  “一牛派掌门!”帮众招呼伙伴来看,“就是在诛邪大会上扰乱会场的那位!”

  掌门人大吃一惊,正要后退,几个帮众双目发亮凑过来。

  “这就是你的牛?”他们围着老牛看个不停,“真有意思,咱们江湖上可从来没见过骑牛的江湖人。你师从何处?”

  掌门人:“俺师父是一対路过俺们村的老头老太。”

  他说出那两人名字,几个人都很茫然。但很快换了机灵目光:“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这是你的东西。”那人帮忙写上他名字,只登记了门派和为首的人,再递来三个白面具。

  “掌门人有空到咱们分堂来玩儿!”帮众热情真诚,“给咱们说说一牛派的故事。”

  一直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李舒和栾秋:“……”

  “我、我还不错嘛。”李舒说,“慧眼识珠。”

  栾秋只是笑。似是因为这儿人多,他笑得拘束,手指曲起来轻轻抵在自己鼻下,掩住了弯弯的嘴唇。

  李舒此前没见过这样的笑,之后也没再见过任何人因为自己的胡说八道而这样开心。

  他一时口讷,也变成了只会傻笑的呆子,轻轻摇着叶子给栾秋送去流动的晚风。

  掌门人打破了旁若无人的対视:“别笑了,走了。”

  李舒面色一整,用叶子拍他脑袋:“你左右护法正在交流壮大一牛派之心得,不许打茬。”

  三人戴上面具,终于得以顺利进入会场。

  与外场不同,会场内一片素静的青色与白色,目之所及,尽是清心寡欲。

  场内还有戴面具的童子提着小篮四处游走,篮中是新鲜果脯和瓜条。李舒现在如同饿鬼,看到吃的就流口水,伸手抓了一把,又顿住:“要不要钱?”

  童子仔细看三人面具,活泼地答:“是明夜堂的朋友,不用钱!”

  李舒:“那给我吧。”

  童子又抓一把放他手里。

  李舒:“不,整个篮子都给我。”

  那童子哭着走远,李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顶着一牛派名头做这些事情,着实不太好。早知道就说我们仨是云门馆的了。”

  栾秋:“不如说是苦炼门的。”

  李舒:“……苦炼门不至于坏成这样。”

  李舒腰上有伤,不便四处走动。栾秋陪着掌门人在场中穿梭,见人就问。

  塞了满嘴瓜条,李舒抬头四望。石象周围点满灯烛,穿青色与白色相间衣袍的人走来走去,但不见有任何一个称得上天人之姿。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被蒙骗的愤怒。

  正张望时,传来很轻的铃铛震响之声。

  李舒耳朵一动,立刻看向那石象头部。一个颀长人影立在象头上,水红色外袍在细雨和夜风中飘飞,如雨水无法浇灭的一捧灼灼火焰。

  他没戴面具,笑盈盈地俯视场下众人,双手手腕系着缀满铃铛的手环,抬手撩动长发时,铃铛响得脆亮。此人面貌十分出众,一双满是情意的笑眼,眼尾飞出几道延伸至鬓边的金线,颈上一个金环,垂着鲜血般的一枚红玉。

  栾秋和掌门人正好回到李舒身边,掌门人呆看那象头站立之人,先是被那一张难辨雌雄的脸吸引,随后才发觉那人胸前平坦,竟是男子。

  掌门人看呆了:“这……这就是长舍主人么?”

  李舒已经悄悄缩到栾秋身后,听见栾秋用一种十分古怪和冷淡的语气说:“这是明夜堂阳狩,岳莲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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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看过《狼镝》的读者朋友不用困扰,本文可以独立阅读,相关的事件背景我都会做介绍的。

  《狼镝》里的人物在本文中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新事件。

  (当然如果看过《狼镝》,在看到旧朋友出场的时候,会有更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