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26章 对峙(1)

  “你不信,那就不是真的。”李舒只是敷衍。他满脑子都是曲青君,根本顾不上理会栾秋。

  栾秋默默坐着。平日都是李舒找话题、李舒唠叨,李舒不吭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难受。

  “追缉令上画的英则是个长胡子的大汉,但似乎年纪与你我差不多。”栾秋说,“他能为好友几乎舍命,或许不是什么生来就狠心毒辣的人。”

  李舒比昨晚还惊讶。

  “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不知跟什么人讲。”栾秋继续道,“师父被杀,我去报仇。我若杀了英则,或许十几年后又有苦炼门的人上门寻仇,那时候在山庄里的或许是曲洱、渺渺,或者他们谁的孩子。”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舒笑笑,“你们也论这个?”

  “苦炼门门主,他身在其位,自然要承其责任。”栾秋以衣袖拂去屋顶几片翠绿叶子,“我也一样。”

  李舒忽然想起,栾秋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喝醉时,曾说过“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因为有人听,栾秋的话多了一些。

  曲青君当日离开浩意山庄的时候,想带走的不仅是谢长春,还有栾秋和于笙。

  于笙因为谢长春的离开而与他决裂,坚决不愿意走。曲青君知道她性情刚直,便不多废口舌,只认真劝了栾秋好几次。

  从自小照顾他长大的情谊说起,到以后如何成名、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浩意山庄仅剩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几个弱子,帮派名声在江湖上一落千丈。栾秋若真想为曲天阳报仇,不如跟着曲青君一起走。

  “当时连师娘也在劝我。”栾秋说。

  李舒愣了:“为什么?你走了,她和山庄怎么办?”

  栾秋:“师父死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山庄这个地方和曲洱、渺渺,别的都不重要。任何人都看出,云门馆比浩意山庄更值得我留下,她劝完于笙又劝我,但我们都没有走。”

  李舒能理解于笙不走,但不懂栾秋为什么不走。

  栾秋沉默了很久。山庄里静得出奇,四郎峰上云层遍布,一场大雨正在云中积蓄酝酿,暗夜里李舒根本看不见栾秋的表情。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栾秋和他的母亲一样,”栾秋十分艰难地开口,“一样水性杨花。”

  栾秋提起母亲的时刻很少。少到李舒以为,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対母亲充满爱和怀念。

  但他不知道,稚子心中的怨恨原来也是这爱和惦念的一部分。

  栾秋年幼时吃的苦全因母亲身份而起。

  他在栾家,时时受到夫人的嘲弄怀疑,夫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和栾大侠不同的部分: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可疑。

  涉足烟花巷陌,大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多情,又必须油滑。磊落光明的大侠可以和妓寨娼馆的姑娘、魔教邪道的妖女有露水情缘、有山盟海誓。但切切不可有子嗣。

  子嗣是偷欢与不负责的证据,它会让一段佳话从云端坠地,让金风玉露成为满地泥泞。

  栾秋正是栾大侠磊落一生中最显眼的污点。

  栾秋记得,他被送到浩意山庄之前的某一个中秋,父亲与朋友们喝酒,忽然指着栾秋说:他其实不像我。

  众人附和,他们像看一个物件儿一样,仔仔细细地评鉴栾秋。众人合力,要给栾大侠洗清被那烟花女子泼上身的污水。

  席间有几个人没出声。刚开始学说话的栾苍水跌跌撞撞去抱茫然的栾秋,两个孩子同样抬起脸,众人哑然:兄弟俩的双眼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哂笑散去,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曲天阳冲栾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这里。

  “师父跟他说,想收我为徒。”栾秋低哑地笑了一声,“多么好,烫手山芋就这样转交到了师父手上。几日后我便被送到山庄。走的时候,夫人跟我说,若要怨,就怨母亲,是她生下我却无法养育我,害得我如此跌宕。”

  十六年前的栾秋已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半大小子。曲青君追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块儿走,终于逼问出他的真实想法。

  曲青君沉默了很久。

  “不走就不走吧,你和于笙留在山庄里,记得好好照顾嫂子。”道别时,曲青君忽然回头,有些凶恶地低声说,“栾秋,你记住,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如今的你恨她的。你要恨,就恨不负责任之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你没资格怨,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看不起你。”

  “可你一直留着她给你的玉佩。”李舒说,“你始终牵挂她。”

  “娘亲很美。”栾秋说。

  李舒:“我知道。”

  栾秋:“你没见过。”

  李舒笑了:“我见过你啊。你跟她一定很像。”

  他在黑暗的瓦片上摸索,抓住了栾秋的手。稍一犹豫,栾秋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温暖相融交织,忽然让李舒有了想跟栾秋说些心里话的冲动。

  “我没见过爹和娘什么模样,是义父把我抚养长大的。”李舒说,“他在赤燕捡到我,把我带回家,教我功夫、教我识字做人。”

  他之前胡诌的那些故事,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挚友,但并非仇敌之子,而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人。

  “我们家乡和江州城不大一样,这儿潮湿、多雨,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李舒轻轻晃着栾秋的手,“我起初不喜欢这儿,心想办完事……办完我跟镖的事儿,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栾秋忽然想起了那把让伤势未好的李舒惦记着的扇子。他说过,是挚友所赠。

  一瞬间,许多细碎片段在栾秋头脑里一一闪过。

  李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隐隐藏着让栾秋不敢深思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浩意山庄。”李舒还在讲话,“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栾秋点点头。

  回房间之后,栾秋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张纸,是明夜堂到处分发、被曲渺渺捡回来的追缉令。

  纸上画的“英则”,是一个五官粗豪、满脸胡子的大汉。和李舒毫无相似之处。

  栾秋松了一口气。

  次日起床时,窗外雨声哗哗。厨房里搭着小桌,今日是曲洱兄妹做早饭,栾秋左右看不见李舒,才知道李舒去正堂扫地了。

  “怎么这么殷勤?”于笙笑了,“平时让他洗个碗他都打滚耍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李大哥说帮、帮我忙。”卓不烦又是一早就过来。

  于笙和栾秋対个眼色:昨日不烦在正堂被曲青君羞辱,李舒或许知道他不想走进去。

  此时的李舒已经上蹿下跳,把正堂所有的地砖、房梁都敲了一遍。是有几块声音怪异的地砖,他估计暗室就在那里,可怎么打开,全无头绪。

  吃完早饭,他和栾秋洗碗。李舒装作漫不经心:“那把长.枪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栾秋毫不思索:“不行。”

  李舒:“你又防着我。”边说边擦没什么油星的碗碟,略略提高声音,“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防着我。”

  正在门外走过的于笙回头看了两眼,栾秋:“……”

  “除非你拜入浩意山庄,当浩意山庄的弟子。”他低声対李舒说,“那是只有弟子才能进的密室。但山庄里没有人会收你为徒。”

  李舒回头又去找曲洱和渺渺,渺渺:“対,弟子才能进。但怎么进去,只有二师兄知道。”

  李舒泄气。

  大雨午后稍歇,不烦和渺渺带着母鸡生的蛋到四郎镇去卖。两个孩子出门没多久,雨再度落下。雷声紧密,雨水像雹子一样砸得瓦片脆响,人在外头连伞都撑不稳。趁没人注意,李舒翻墙偷溜出去,在林子里呼哨。但无论商歌还是白欢喜,都不见踪影。

  他心事重重地回来,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是七霞码头的水工,气都没匀就大吼:“塌、塌了!四郎镇边上一座山,塌了!”

  他是来求救的,今日雨大,江州城的江湖人都乖乖呆着,塌方的泥山压垮了四郎镇一半地界,官兵忙不过来,只得向四郎镇周围的江湖帮派求助。水工通知了浩意山庄,又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栾秋和于笙、曲洱立刻准备出门,忽然回头问:“不烦和渺渺呢?”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栾秋対李舒说:“你看家。”

  李舒:“我也去找渺渺和不烦。”

  栾秋:“山庄里有紧要东西,你得留下来。”

  李舒这时才想起关键处。但又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进入暗室,两步窜出门外:“放心,不会有人来偷的。”

  栾秋没辙,只得让曲洱留下,三人紧赶慢赶,往四郎镇方向去。

  雨一刻不停。四郎镇的人纷纷想起了去年那场灭顶的洪灾。官兵往山上疏散百姓,栾秋告诉韦问星,没有落脚处的百姓可以暂住浩意山庄,那里地势高,不会被水淹没。

  于笙协助官兵转移老百姓,抬头便看见谢长春和云门馆的弟子们。

  谢长春冲她点头打招呼,转头指挥众人帮忙从废墟中挖人救人。

  “你当心。”掠过于笙身边,他听见于笙低低说了一句。

  停步回头时,于笙已经掠到队伍前面。她声音清脆有力:“都跟我来吧,相互搀扶着,家里还有什么人没出来吗?”

  两人遥遥対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栾秋在废墟附近找到了平安无事的曲渺渺,两人和镇上的江湖帮派着手救人。废墟中哭喊不断,泥石之下许多不再动弹的苍白手脚。

  一时间,四郎镇萦绕着各种混乱的声音。

  “不烦呢?”渺渺问,“二师兄,你看到不烦了吗?”

  李舒心中一沉:“我去找他。”

  半个镇子几乎都被泥石淹没,四周的山隐隐地还有嗡鸣之声。雨水始终不见停。七霞码头的水工们奔跑来去,传递消息:“沈水涨起来了。”

  话语中满是惶恐。

  码头船只不仅是水工船工的吃饭工具,日后赈灾放粮,极为重要。韦问星和霍夫人指挥水工们把船只拉上岸,把固定船只的木桩砸进地里。

  李舒站在雨中,四处张望。

  他只想找到卓不烦。

  泥山塌下来时,不烦和渺渺正在集市上买肉,泥水把他俩冲散了。李舒循着渺渺指的路往前飞奔。

  拐过几处碍眼的废墟,李舒站在一棵歪斜的树上眺望。雨水把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冷得不断打颤。这冷让他稍稍回神:苦炼门门主,可憎可恨的大毒物,居然在找一个江湖正道的小弟子?

  这荒诞的感受在他心头风一般掠过,瞬间就消失了——他在倒塌的树丛里看到了卓不烦!

  卓不烦头脸有血,正从树下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李舒心中一喜,忙朝那个方向掠去。

  “不烦……”他的声音被狂风和暴雨吹散,寻到目标的喜悦在看清楚不烦身后的人时,变作了愤怒和恐惧。

  曲青君如蛇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卓不烦身后,在不烦回头瞬间,把他打晕了。

  她低头摸不烦脖子,似是在确认他是否已经昏厥。她腰上有佩剑,手中却另有一把软而薄的武器。随着手腕振动,那武器忽然绷得笔直,就要往卓不烦胸口刺去。

  豪雨中忽然有几枚石子激射而来,曲青君撤身后退,不料那些石子轨迹古怪,竟然还会拐弯。她举剑当当挡下,石子中带的内劲震得她虎口生疼。

  “……‘明王镜’。”曲青君轻笑,看向刚刚落地的李舒。

  李舒一出手就知道不妙。

  他此番到大瑀来,自从住进浩意山庄,就不断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不妙”。

  射向曲青君的石子蕴含了“明王镜”的内劲,虽然能击退曲青君,可也必然会暴露自己身份。

  落在卓不烦身前,李舒一颗心正疯狂跳动。他一摸卓不烦脉门,便知道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但刚刚看到的一切仍令他惊愕。

  曲青君想用来杀不烦的,正是他遗落且一直无法找回的软剑“炎蛇”!

  “好仗义啊,苦炼门门主。”曲青君笑道,“邪魔外道,竟然为了救一个毫无用处的浩意山庄小弟子,在我面前亮明身份。”

  李舒被她的杀气激得汗毛直竖。紧张与兴奋同时充盈了他的血脉。

  “没有‘星流’,没有炎蛇剑,你用什么跟我打?”曲青君说完,忽然挑了挑眉,“哦?”

  李舒用足尖,挑起了卓不烦落在地上的木剑。

  --------------------

  作者有话要说:

  栾秋:李舒……可疑。

  看一眼追缉令,放心。

  栾秋:李舒……好可疑。

  又看一眼追缉令,大大放心。

  明夜堂里,沈灯也在看追缉令。他问阮不奇:岳莲楼把英则画成这样,对剧情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阮不奇抠抠鼻子:俺不知道。

  --

  忽然发现大家有一点点误会:前两张栾秋喝醉酒,只是动手那个那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