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疏狂>第22章 涟漪

  嘴唇被咬破了,可栾秋根本没感到痛。李舒身体的温度仍旧很高,仿佛一团才开始燃烧的火,贸然钻进他怀里。唇上触感柔软,李舒的呼吸像轻柔的刷子,扫过他的鼻尖。

  皮肤相贴,栾秋脑中空白,听见那句“你竟怀疑我”时才如雷震般醒觉:他正压着李舒倒在床上。

  他瞬间弹起来,后背砰地撞上木门,哗啦地响。

  房梁落下一片灰尘,呛得想说话的李舒咳嗽不停。

  他咳出了眼泪,正好继续装模作样:“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如此。你从不信我,是不是?我只是你浩意山庄一个外人,没资格当你的知己。”

  栾秋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脑子里一团混沌,只剩一个念头:此处危险,不可久留。但看见李舒坐在床上,瘦脸瘦脖子,可怜巴巴看自己,他怎么都无法推开木门扬长而去。

  “……你不是英则,是我错怪了你。”栾秋低声说,“对不住,我刚刚实在太过冒犯,我……”

  李舒眼里那一点儿薄薄的泪水干了,不好装委屈了。他只好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十指绞在一起。在苦炼门里和白欢喜纠纠缠缠的姑娘总是这样的,只要哭一哭,低头说两句软乎话,白欢喜就愿意牵着她们的手,跟她们和好。

  可究竟要说什么,李舒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又怕装得过火,让栾秋瞧不起自己。在难捱的沉默里他开始恼恨白欢喜的提议:勾引好难。

  栾秋终于开口。

  “找苦炼门报仇,这是我心里唯一能想的事情。”他说,“若我是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和你萍水相逢,也许我们能成为……能成为挚友。”

  李舒:“……”

  栾秋的语气里有一种说真心话的老实和决绝:“别留下,快走。英则还在附近,苦炼门的人也在附近,他们会对山庄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你并非山庄的人,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去找你那位有缘无分的小兄弟吧,他一定还等着你。”

  换旁人说这样的话,李舒一定会当场忍不住大笑出来。

  太正直了,正直得近乎虚伪。

  可说话的人是栾秋。再虚伪的话,从栾秋口中说出来,就有了铮铮的分量。

  “我现在不想他了。”奇怪的话语像顺流而下的溪水,从李舒舌头上淌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总是想着你。”

  栾秋的脸从耳朵红到鼻尖,像颜料洇在湿透的纸上。李舒看着他慌里慌张开门,慌里慌张离开。

  力气太大,他把门撞得摇摇晃晃。

  李舒把头埋在枕头里闷笑,回味自己诸般表现后,在床上打了个响指:“原来如此!做这种事,我比白欢喜更有天分。”

  大夫的药煎好了,是曲洱端来给李舒的。李舒假模假样地问栾秋怎样了,曲洱想了想:“二师兄在杜梨树下发呆,叫也不应。”

  喝完那药,李舒再也睡不着了。一是那有毒药汤令他浑身不舒服,老大夫的药又苦得他六根抖擞、双目如炬,恨不能立刻起身在院子里打一套拳;二是一想到栾秋,他就浑身不对劲。

  他爬上屋顶偷看正堂旁边的杜梨树。树下没有人,李舒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悻悻落地。

  浑身不适,他只能上蹿下跳,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又到院子里戳蚂蚁窝。红头小蚁慌得四处乱爬,李舒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啦……”

  栾秋会上钩吗?一定上钩,他害羞得很。李舒想得很反复:也可能不是上钩,而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不想再跟我说话?他发什么呆?想我?恨我?怀疑我?

  一时高兴,一时烦恼,李舒蹲在哪瘦巴巴的梨树上,几乎把梨树压折,小声道:“回家算了。”

  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我这样回去了,栾秋一定想我想得夜不能寐。可怜、真可怜。”

  他跌在树下,干脆张开手脚躺着,长长一叹。月光太透亮,照得他脸颊微热。

  四郎峰的早晨总是潮湿的。沈水上浮起奶白色大雾,灌注山间峡谷。几处翠绿峰头在云层里影影绰绰,人往这样的雾、这样的林子里走一遭,从里到外都会被那湿漉漉的绿侵染。

  李舒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被雾气润透了。他这一夜想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栾秋的、自己的,山庄的、苦炼门的,该想的不该想的。

  白欢喜和商歌恰好翻墙而入,跟坐在屋顶的李舒打了个照面。

  见了白欢喜,李舒第一句话便是:“接下来怎么办?”

  白欢喜茫然坐下:“……吃、吃早饭?”

  李舒懒得和他解释。摸着下巴思索。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现在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和白欢喜、商歌拔营回家。

  乐契死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经解决一件。诛邪盟尚未顺利建立,但明夜堂等几个帮派都已经暗中联合。他身边只有商歌和白欢喜,要实现“把大瑀正道人士一网打尽”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

  保命为上,有仇有恩,来日再报。

  他正思考,商歌伸手搭上他手腕脉门:“……真是稀奇,你内力怎么好似比之前还浑厚了一些?”

  李舒想起昨晚的古怪事情,忙仔细询问。得知他俩给自己渡了内力,李舒大吃一惊:“‘明王镜’?!”

  说着立刻从丹田开始,运转“明王镜”。

  “明王镜”是苦炼门心法,所有苦炼门门徒都必须修炼。

  心法共有十重,李舒一直停留在第七重,想再往前,却一直都无法突破。此时内劲在他体内流转,从丹田到四肢百骸,最后回到丹田,一切顺畅。章漠给他的那道剑伤残留的淤血,似乎也在落入沈水之后全都吐了出来。

  白欢喜回忆当时情况:“你体内另有一股真气,和‘明王镜’不一样,但它可以跟‘明王镜’融合。”

  “那是栾秋的内力。”李舒把昨晚遭遇一五一十说出。

  三人面面相觑。

  “不可能,不是同一种内功心法,怎么能融合?”白欢喜忖度,“难道‘明王镜’吞掉了栾秋的那部分内力?”

  李舒渐渐烦躁。好不容易解决一件事,却又冒出新的麻烦。

  “好罢,废话免谈。你们有什么要带的、要收拾的,今日之内都整理好。晚上在这里会合,我们回苦炼门。”他说,“不能再留,再留只怕会生更多事端。”

  商歌:“要走就现在走。”

  李舒:“我总得跟人道个别。”

  白欢喜:“跟谁?”

  李舒:“曲洱、渺渺这两位救命恩人,被我吃了不少蛋的老母鸡,走不动的老马……”

  还未数完,白欢喜和商歌翻墙走了。

  曲洱来喊李舒吃早饭:“平时饭没好你就坐在桌边了,今日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

  “今天谁做早饭?”李舒问。

  “二师兄。”

  李舒心里像揣了一尾欢蹦乱跳的鱼,啪嗒啪嗒地扑腾,没完没了。他盯着栾秋端来面碗和菜,但栾秋没看他。又盯着栾秋落座吃饭,栾秋仍旧不看他。

  曲渺渺和卓不烦从面碗里翻出荷包蛋,连同桌蹭饭的骑牛少年碗里也有一个,三人都十分惊喜。

  栾秋:“好好吃,补补身体。”

  李舒万分期待地翻自己那碗清汤面。几乎连碗底都反扣过来了,除了面、汤、两根青菜三片肉,再无其他。

  “……我怎么没有?”李舒问,“我也是病号。”

  “你精神得很,没必要。”栾秋埋头吃面。李舒气得把筷子当作栾秋,咬得吱嘎作响。

  “二师兄,你嘴巴怎么了?”曲渺渺忽然问,“什么时候破的。”

  栾秋一怔,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小伤口,眼神下意识往李舒的方向飘。但飘到中途他就收了回来:“昨夜打斗,被苦炼门英则弄伤的。”

  李舒响亮地吸溜一根面条:“噫,恶徒真是可恨。”

  只有曲渺渺和于笙飞快对了个眼色:栾秋耳朵红了。

  饭吃到一半,七霞码头的韦问星登门。

  他十分喜欢李舒,进门先跟李舒打招呼,再循例看一眼桌上饭菜。

  “这怎么行!”他循例大喊,“没鱼没肉,有什么滋味!”说完大手一挥,两个水工迅速窜出山庄。

  “别别别!”李舒失声大喊,“不要鱼!不要鱼了!我已经杀了二十多年鱼,杀孽太重!”

  韦问星:“那你想吃什么?”

  李舒:“猪牛羊,鸡鸭鹅。”

  韦问星:“……也是杀生。”

  李舒:“不是我杀,善哉善哉。”

  韦问星的人挑来好几担子肉,几个水工捋起袖子,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栾苍水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么多肉,发横财了?”

  他自顾自走进来,摇着扇子:“巧了,我还没吃。”说着已经坐下来。

  但看见一桌子清汤寡水,他眉头大皱:“这玩意儿……”

  “不吃就滚出去。”栾秋冷冷截住话头。

  “……正适合清肚肠。”栾苍水立刻说,“我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是该来点儿清淡的。”

  没人理他,他冲于笙摆摆手打招呼。于笙把自己和曲渺渺都不爱吃的芹菜分给他,栾苍水激动得几乎端不住那碗。

  “苍水来得正好,我俩有件事要跟你说说。”韦问星说,“栾秋,昨夜是你把英则打到沈水里去的?”

  原来栾秋载大夫回山庄之后,沈灯便到七霞码头去了。他请求韦问星帮忙,在沈水上下游寻找英则,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的下落。栾苍水当时正好跟韦问星喝酒,便调动栾家的人帮忙寻找。

  他们一夜间把江州城沈水这一段翻遍,连江水也捞到了底,但始终不见英则踪迹。

  水工和船工回报的时候,有两个人说出曾在附近见过“栾秋”。那男子长得和栾秋一模一样,呆呆地站在水中,打招呼也不见应。他俩回了码头,想到那是浩意山庄的人,生怕他遇上麻烦,折回去想帮忙,但人已经不见了。

  “那就是英则。”栾秋说,“他没有死。”

  栾苍水:“看来苦炼门有人懂得易容,本事还相当高明。这样一来,找到他可就不容易了。”

  昨夜一番试探,确定李舒并不是那位“英则”,栾秋少了顾忌。“人虽然没死,但他受了我一掌,现在必定身负重伤。还得麻烦韦把头在周围继续搜索。”他对韦问星说,“我那一掌很重,他现在应该无法行动,内伤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李舒叼着两根面条,慢慢咀嚼。

  “好!我和苍水再派人到周围医馆问问,进山仔细搜寻。”韦问星拍着大腿说,“总之苦炼门恶徒,人人见则杀之!”

  从卓不烦碗里抢了半个荷包蛋的李舒也跟着拍大腿:“对!英则这人满头恶疮,人神共愤,我看他即便从沈水里出来,也活不了多久,说不定已经死在哪条山沟沟里,头被老虎啃了,手脚也烂进泥里,挖都挖不起来。”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附和他们一起骂苦炼门,心里头没有一点儿愧疚,反而整日搜肠刮肚,想些新鲜词汇来痛斥。

  “正所谓恶有恶报!”他说得痛快,韦问星简直把他看作知己,拍着他肩膀大笑。

  聊着聊着,韦问星说起了曲天阳。

  诛邪大会让诸多江湖帮派蜂拥而至,七霞码头交游广阔,韦问星几乎天天都要接待朋友。

  聊的是诛邪大会、诛邪盟,自然避不开明夜堂和浩意山庄。

  但凡提到浩意山庄,年长的、认识曲天阳的人总是摇头叹气。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许多人都在现场。他妻子任蔷和几个弟子不顾恶臭,清理尸体、更换衣服,见到尸体胸口那巨大伤口,谁见了都要皱眉。

  然而所有人都不明白,究竟是谁杀了曲天阳。

  “浩意山庄不是寻常帮派,在江湖上有几十年的根基,曲天阳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他是怎么被苦炼门人刺杀的?”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苦炼门的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功力,不仅杀了曲天阳,还能将他尸体用长.枪钉在山崖上,数日都不脱落?

  “英则当上苦炼门门主也不过一年时间,莫非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门主?”

  人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没去过金羌,没见过苦炼门,只能凭借沈灯写的《侠义事录》来获取对那片戈壁和西域魔教的印象。

  “魔教若真的这么厉害,只怕我们都会有危险。英则这毒物,说不定比以往的苦炼门恶徒更狠辣。”

  人们津津乐道于英则割长老脑袋的故事,有人说:“可那英则不是被明夜堂的章漠一剑刺穿?可见还是明夜堂更胜一筹哇!”

  不高兴的韦问星掀了桌子,一堆人不欢而散。

  李舒打着嗝起劲鼓掌:“好哇!韦英雄!明夜堂何德何能,敢跟咱们浩意山庄比?”

  栾秋终于正眼看他,示意他闭嘴:“这是我们浩意山庄的事情,是栾秋无能,始终无所作为,还让韦把头为我们动气。”

  “你这话就说错了,这是整个江湖的事情。曲天阳是好人,好人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枉死。”韦问星鼻子一哼,“再说,最应该记挂曲天阳之死的,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曲青君。”

  这名字一说出来,饭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栾苍水喝汤的声音异常响亮。

  “说到曲青君……”他匆忙放下面碗,掏出手帕擦干净嘴巴,“她已经启程,不久后就要到江州城来了。”

  诛邪大会不了了之,诛邪盟盟主也并未选出来。谢长春败在于笙手下,金满空没能从霍夫人招数里讨得便宜,云门馆两员大将都没有什么风浪,馆主自然得出面。

  李舒不认识曲青君,这段往事只听欧阳大歌等人聊过,他对个中细节很好奇。

  送走韦问星之后,栾苍水赖在山庄不肯走,尾巴似的跟在于笙后面解释:我当日确实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

  李舒左右没找到栾秋,翻墙跳进他院子,果然见到他站在院中发呆。

  灰白色院墙上刻着许多笔画,有横有竖,有些还能看出是个舞剑的小人。栾秋怔怔看着它们,察觉李舒来了也没有回头。

  李舒轻咳一声:“你躲我做什么?”

  栾秋:“……没有。”

  李舒:“算了,当我昨晚上什么都没说过。”

  栾秋总算看向他:“不行,我全听过了。”

  心中半死的鱼又活过来了,蹦着跳着在李舒耳朵边喊:不过如此!嘿嘿。

  想着这些时他听见栾秋开口:“他们把师父抬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舒立即竖起耳朵。

  曲天阳的尸体是栾秋发现的,他看见了那根在日头里闪光的长.枪。

  苦炼门用的长.枪,造型与大瑀相差无几,但枪头更复杂一些:枪尖有倒刺,刺进去之后那人还转了一圈,曲天阳胸口偌大一个洞口,血很快就流干了。

  枪继续往前突刺,穿过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最后才钉入岩石中。

  栾秋年幼,和小徒弟们一起,被谢长春和于笙带着,和任蔷一起在山下等候。他们先是听见了曲青君的嘶吼,随即便是痛苦的哭声。任蔷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栾秋怯怯地拉她的手,被她反握得手心剧痛。

  “师父的掌心被刺穿了。”栾秋向李舒解释,“他们没有找到师父的随身的剑,估计从四郎峰上落到沈水里去了。没有剑的师父想用手阻挡那柄枪,但是……”

  肉身无法拦截武器。

  就连割下长老们脑袋的时候,李舒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栾秋没有眼泪,神情平静,但他的痛苦像巨浪一样把李舒彻底淹没。

  李舒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也像年幼的栾秋,去牵伤心之人的手。栾秋没有甩开,任由他微热的手指松松圈着自己。

  “江湖前辈们已经议论了很多年。师父武功很高,当年江湖论剑,他排名前五,是不会轻易被人杀死的。”栾秋想了想,“我昨夜和英则接触过,师父的武功,至少顶五个英则。”

  李舒心想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是真的。”栾秋以为他不信,“我和师姐如今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师父的一半。”

  “杀了你师父的苦炼门恶徒……”李舒跟上了他的思路,也顾不得自己说“苦炼门恶徒”是越来越顺口了,“武功造诣在你师父之上?”

  这太奇怪了。连李舒也不由得困惑。

  苦炼门这个人杀曲天阳,是为了破坏诛邪盟。可他武艺这般高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诛杀江湖上至少排名前五的高手,他为什么之后销声匿迹几十年?就连李舒也从未听过苦炼门里有这样厉害的人存在。

  “说不定两败俱伤,那人早在逃回苦炼门的路上就已经死去了。”

  “苦炼门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能忍气吞声蛰伏十六年,现在才到大瑀来?”栾秋反问,“而且英则来大瑀,不是为了找浩意山庄复仇,他是为明夜堂而来的。”

  那是自然,他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往事,更没听过这样神秘又厉害的人物。李舒在心中回答。

  谁杀了曲天阳?

  他也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苦炼门人下的手?”李舒忽然问,“就因为那是苦炼门的武器?”

  栾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痕迹。

  “只要拿到苦炼门的武器,谁都能下手,没任何难度。”李舒说,“当时诛邪盟建立,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眼红的人?浩意山庄声势浩大,平日里做事总会树敌,说不定有人浑水摸鱼。又比如……你师父死了,收益最大的,似乎是曲青君。”

  栾秋伸手去触摸刻痕。

  墙上的痕迹都是曲青君留下的。

  栾秋被栾家人送到浩意山庄时正是夜晚,小孩子睡得很沉,抱他来的人只是父亲的心腹随从,把他交给曲天阳便离开了。

  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曲青君。

  二十年前的曲青君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年轻女侠,许多人到浩意山庄拜访,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常常东躲西藏,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发现山庄里多了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小弟子。

  那时候山庄里还有许多人,曲天阳难以分心照顾栾秋,是曲青君一直带着他,教他学浩意山庄的心法“神光诀”。

  诸多弟子里,学“神光诀”最快的是栾秋,其次便是谢长春和于笙。曲青君对他十分严厉,但温柔的时候,会让栾秋想起娘亲。

  “大师父,二师父,我从小就这样叫。”回忆当时刻下这些舞剑小人的瞬间,栾秋说,“我学浩海剑,第一招一天就学会了,第二招‘层浪’却怎么都学不会,剑招太过复杂。她便抓着我的手,在墙上刻下变招关键。”

  曲天阳和曲青君都重视他,但他最亲近的是曲青君。谢长春得以认曲青君为母亲,这事情让栾秋嫉妒了很久很久,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谁都会走,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走,而且走的时候和师娘反目争执,几乎掏空了浩意山庄所有的人。”栾秋说,“师父创立诛邪盟,她一直没说过任何反对的话。有事情要帮忙也尽心尽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和你师父武学造诣、名气都差不多,她也想建功立业。”李舒说着,也学栾秋去摸那些刻印,“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你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兄妹之间早已反目,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你们这些弟子没资格知道罢了。”

  “……也许吧。”栾秋低声答,“你的怀疑,我也曾有过。”

  李舒拼了命地找话题,想把栾秋拉出这困囿许多年的泥淖。他还得跟栾秋道别,讲一些“挚友来找我了”之类能让栾秋立刻放弃挽留的说辞。

  回头想说话时,栾秋也正好低头看他。那是李舒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重锤一样,击得他头晕。

  “为什么是我?”栾秋问。

  李舒苦思一夜,已经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故事。

  《侠义事录》里沈灯写自己去金羌、去赤燕游历,总能遇上行事怪异的漂亮妖女,一个个跟他纠缠不清。李舒每每看到都要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脸皮比白欢喜还厚,好看姑娘怎么可能个个都喜欢你!”

  但等到他自己,编起这种故事才觉得最有意思。

  哪怕知道不应该、不能够,也是始终放不下的,谁能拒绝赤诚之心?试探、进退,依依不舍、失之交臂,一瞬心动被拉扯成漫长苦恋。谈不上波澜壮阔,但此间辗转,足够把人煎熬憔悴。

  人会忘记甜、忘记苦,但舍不得苦里的一丝蜜。

  “江湖正道,坦荡潇洒,你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李舒按照自己想好的说下去,“你跟我想象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磊落行事,干净做人,我从小就向往像你一样的人。”

  说完又觉得太生硬了。沈灯这人写书实在不行,那些令人肉麻的话,真正讲起来舌头打结。

  按道理,栾秋听了这些话,应该动容地抱住李舒,说什么“原来如此”“你这真心,我只想好好珍惜”。

  但栾秋却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多话?”他笑着问李舒。

  他时常没什么表情,听到李舒说蠢话时才会这样笑。笑得短促,一截弹响了但没有延续的琴音,铮铮地在李舒头脑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舒微微摇头:“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什么话都被栾秋这个笑包含,他再开口就是多余。

  这时候离得近了,栾秋才看见,李舒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寻常人有这颗痣,眼神会因此缱绻缠绵,李舒那对眼睛太灵活了,藏的事情太多,连痣也变得狡黠地吸引人,栾秋没法把目光移走。

  他闭了闭眼睛。

  “你只是离我太近了。”栾秋说,“所以我才会……你才会弄错。”

  长期呆在苦炼门,所见所闻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李舒没跟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身边有白欢喜这样的东西,他自问比栾秋这样的雏儿更懂风月。什么你你我我,李舒心道:现在弄错的只有你而已。

  “你可以当作弄错。”李舒又振作起来,很投入地扮演一个被正道大侠吸引的怪人,“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用管。你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意,我这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栾秋又摇头。“不是的。不行。”他非常困扰和苦闷,“我不能够……”

  这时院墙另一端传来卓不烦的声音:“栾秋师兄?”

  李舒眼前一花,是栾秋揽着他跳上了树。

  这院子和正堂离得很近,杜梨树遮天蔽日地疯长,躲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李舒和他坐在树枝上,想了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躲?”

  栾秋不说话,耳廓像染了胭脂。

  “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李舒来劲了,贴着他耳朵问。

  “师兄不、不在院子里。”卓不烦说,“去、去别处找找?”

  曲渺渺的声音:“等等,我们先进去看看。”

  门外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身上换了套曲洱的旧衣裳。

  三个孩子鱼贯而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李舒压了压枝子,树叶如被风吹动,簌簌地响。

  栾秋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视线碰上的瞬间,李舒的吻莽撞地冲了过来。起初只是嘴唇简单相碰,栾秋没推开他也没抵抗,这就是默许了。

  “这才有躲的理由。”李舒小声嘀咕。

  正苦恼于栾秋的无动于衷时,李树看见栾秋的眼里浮起很淡的笑意。他按住李舒的手,从手背扣紧他手指,垂下眼帘。彼此的呼吸像春风吹动的新叶,在鼻尖和嘴唇上骚动。

  悚然的不适感从李舒体内爆发,他在瞬间绷紧身体。但这让他苦恼很久的不适在今天有了纾解的途径:栾秋握着他的手,像握着剑柄但更温柔、更紧张。指腹和掌心贴在皮肤上,谨慎小心地抚摸,热度从这里过渡到那里,李舒又被古怪的酥麻感爬满。他不想跳进水里,也不想冲进风里了。

  缠绕李舒的不适感神奇地消失殆尽。他只有一种难耐:想更靠近栾秋,把两个人之间有风跑过的空隙完全填满。

  一次、两次,吻得稠密了,舌尖像肢体一样有了节奏。

  “去哪儿了?”曲渺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狐疑,“李舒也找不到,真气人。”

  “找不到就算了。”骑牛少年笑着,“明年我再过来,跟他们道谢吧。我必须得走了,同乡人在四郎镇等我。”

  “你要去哪儿呀?”曲渺渺追出去问,“你这老牛,撑得住吗?你当了大侠记得买庄子,我和不烦要去做客的。”

  三个人又说又笑,渐渐走远。

  “……我得走了。”栾秋小声说。

  李舒惊醒一般舔舔嘴巴:“去哪里?”

  “七霞码头,我跟于笙帮着韦把头一起找英则。”

  李舒把一句“不必找了”咽回肚子里。他心里乱七八糟,手还跟栾秋牵着。

  栾秋跳落树下,走出几步又回头往树上抛了个东西。李舒顺手接住,是栾秋很久才会佩戴一次的那个玉佩,小金珠在镂空的玉佩里滚动。

  “干、干什么?”李舒晃着它,“定情信物吗?”

  栾秋摆摆手,连院门也不开,直接跃墙离开了。

  “太土了,我可不要!”李舒大喊,“你们浩意山庄就没有更值钱的东西了吗?”

  这一日,曲渺渺、卓不烦和未离开的骑牛少年,每个人都看见李舒腰上挂了个新玩意儿。他四处晃荡,连老母鸡和老马面前也要拎着玉佩抖几下。

  曲渺渺一脸忧愁:“李舒,你可不能偷玩二师兄的东西。”

  曲洱更是罕见地焦急:“不行不行,二师兄很重视这个,放回去!”

  李舒恨这俩人有眼无珠。

  只有卓不烦和骑牛少年用钦佩眼神看他:“二师兄把它给了你?”

  李舒得意万分:“什么给不给,是我骗来的。”

  当夜,白欢喜和商歌拾掇好简单的行李,深夜里翻墙来找李舒一同跑路。

  李舒却躺在床上悠哉地摇蒲扇:“不走了。”

  白欢喜把那小包袱一丢:“……为什么?”

  李舒:“我想知道是咱们家里的谁杀了曲天阳。”

  白欢喜:“我们打听到云门馆的曲青君很快就要来到江州城。她可不好对付,据说本事和伤过你的章漠差不多,说不定比他更强。”

  “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李舒张开五指,慢慢合拢,“我已经把栾秋勾引到手。栾秋这人什么都挺好,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我使出一点儿小心机,他便沦陷了。他和曲青君过去亲近,我正好以缓和两人关系为借口,接近曲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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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天的白欢喜:开心,好开心,回家咯!

  这一夜的白欢喜:不能揍人,不能揍人,他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