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知我者谓我心忧>第20章 玄机子

       岭安郡官员任免的诏书很快从岭安郡向楚国的大江南北散播开去。

    鄢城相国府。

  “军中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班师,一月左右便可回鄢。”范瑶推开书房的门跑进来高声道。

  “嗯。”苏珏头也没抬,淡淡地应了一声,落笔在呈上来的奏章上做批注。

  “你不高兴么?我军势如破竹,灭岭国之时,岭王那老儿还以为是做梦呢。”范瑶说道,眉眼间尽是得意喜悦之色。

  “高兴。”苏珏将批注完的奏章缓缓卷好后放在一旁,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

    攻伐岭国为出其不备,楚云祁率军强翻大庾岭,光是翻山用了楚军三个多月,班师他们走的是岭人修的栈道,相对来说脚程要快很多。

        这日楚军行至一两山之间的谷地,人工修筑的栈道向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沿着北侧的山盘旋而上。

      遮天蔽日的树在两山之间的谷地疯狂地生长,想来是树叶遮住阳光的缘故。

      远远看去,那些树木就像是生长在黑暗中没有根系,只有残存的树冠,谷地边缘长着一些诡异的草,外侧浸润在阳光中,内侧则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就像隔开阴阳两界的屏障一般透着诡异。

      “您要进墨谷?!”范夤瞳孔骤缩,看着楚云祁失声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率军继续回鄢,我随后快马追到。”

      “王上,您......为何要进墨谷?”范夤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隐没在黑暗中的谷地

  “   寡人曾闻岭国的伽沱木是做琴的最佳材料,前阵子打听过,伽沱木便产自墨谷,正好我军行至此,我进去捡块老木带回鄢城去。”

       楚云祁笑了笑,他记得那个月夜曾对温润如玉的公子许下诺言,要送他一张琴,想到苏珏,他整个人都温柔下来,楚云祁转头续道:“已至八月,成熟的稻子待割,将士们离乡如此之久,不可再在返程路上耽搁,你率军继续出岭,我随后便赶上来。”

      “墨谷异常凶险,一块琴木而已,属下这就派人进去寻找,王上不必亲自进去。”范夤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摆摆手,牵了马向墨谷走去。

      “王上!”范夤唤道追上去低声唤道。

       楚云祁做事一向谨慎,这是他第一次做事不想后果。

      “鄢城有相国在,不会有什么事,不用担心寡人。”楚云祁拍拍范夤的肩膀。

         受苏珏的影响,楚云祁也变得温和起来,要放在之前,他可不会耐下性子向人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

        范夤立住盯着楚云祁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向驻军地走去。

        楚云祁在墨谷前立定,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大踏步跨了进去。

        墨谷内的阳光少的可怜,从遮天蔽日的树叶间挣脱开来的阳光照射进来,倒给林子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氛围。

       越往林子深处行走,雾气越重,楚云祁吃力地睁着眼睛,满眼都是阴沉的黑色和绿色,满耳静谧地听不到一丝声音,他时不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枯木,用手敲敲附在耳朵旁听声音,伽沱木用手敲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较为空澈,收音很好。

      咚咚。

      咚咚。

      楚云祁艰难地向前走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绕身的雾霾浮浮沉沉仿佛要将人给吞没,树木疯狂地生长着,鳞次栉比般都长在一起,彼此就那么不嫌拥挤地缠在一起,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就像一个个游离在人世间的鬼魂。

        楚人尚巫,山鬼更是被他们奉若神明,楚云祁却不信神魔鬼怪,他挥剑斩断那些树枝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楚云祁眼前黑了黑,克制不住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身来,楚云祁踉踉跄跄回身要返回,剧烈的咳嗽让他身子晃了晃。

      他下意识扶住身旁的一棵树,然而手指触到的是粘腻的冰凉,下一秒,手指处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借着微弱的光,楚云祁看到他所扶的那棵树干上,盘着一条黑色小蛇。

       手指处的疼痛几乎剥夺了他的神智,楚云祁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地狱,无尽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静谧,以及不敢触碰的冰冷。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蹒跚走着,脚下很泥泞,每迈一步都是如此吃力,他感觉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吸越来越不顺畅,意识消失之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苏珏温软清浅的笑容。

      然后,楚云祁醒了,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他皱眉,用手挡住光,就那么躺在那里。

   “你醒啦?”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楚云祁移开胳膊,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墨色长发就散在身后,少女纯真可人,眨着一双浸润着笑意的杏眸,楚云祁叹道:“好一个似黄鹂般的姑娘!”

        那少女听罢,咯咯笑个不停,端着一个陶碗上前,在床边坐下道:“起来把药喝了。”

        楚云祁感觉头重脚轻,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挣扎着起来,接过陶碗,皱了皱眉,那少女所说的药着实太难闻,如果没人给他解释,他会以为那是死人尸体腐烂以后留下来的脓水。

      当下转头看了一眼周遭,他这才注意道自己身在一间茅草屋中,透过半开的窗子,莹莹的绿色映入眼帘,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楚云祁挑了挑眉转身看了少女一眼问道:“你住在这里?”

    “嗯。”少女点点头,拿过他手中的陶碗,问:“你怎么跑进墨谷来了?”她一边问一边将药碗送到楚云祁嘴边。

       楚云祁忙拿过陶碗,看了一眼碗中的不明药汁,然后算是面不改色地仰头一饮而尽。

       楚云祁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总之他现在就想立刻下床,吐掉所有东西。

       那少女见他喝完,接过陶碗道:“你是岭外的人吧,真是不怕死地闯进墨谷,幸亏我进林子采药,不然你被小黑咬了,还能活到现在?”

       楚云祁很难将那条黑色的蛇和少女口中的小黑联系起来,听她的意思,大概就是救命恩人了。

      楚云祁拱手行了一礼道:“姑娘救命之恩,楚云祁当涌泉相报。”

     “行了行了,你们楚人就爱那么一套繁文缛节,我叫阿笙。”少女咯咯一笑道。

     “阿笙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我昏睡了多久?”楚云祁笑了笑,这姑娘倒是纯真清澈。

     “嗯......从我救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日了。”阿笙想了想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

   “你来墨谷干甚?”阿笙偏头打量着他问。

   “寻找伽沱木。”楚云祁道。

   “哦哦,你说阿音呀。”阿笙眨巴眨巴眼睛道。

       楚云祁扫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这么喜欢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起名字呢。

   “我师父就用阿音做了张琴,琴音很好听。”阿笙笑着续道,白皙的脸颊泛着桃红,一双眼眸更是清纯。

   “师父?”楚云祁眼眸闪了闪。

   “我师父这会去后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阿笙道。

        正说着,茅屋内便闪进来一个鹤发童颜的男子。那男子须发雪白,身上穿着一件洗的泛白的青色长衫,楚云祁怔了怔,此人竟看不出有多大岁数!

        阿笙早就跑至那人身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父”,那位男子宠溺地摸了摸阿笙的秀发道:“笙儿去做些吃食来,为师有些饿了。”

      阿笙点了点头,走出茅屋。

      那男子上前对楚云祁行大礼道:“草民拜见楚王。”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笑道:“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草民夜观天象,帝星闪烁,便知有贵人前来。”鹤发童颜的男子笑了笑道。

       楚云祁轻笑一声道:“我从不信那些个占卜之术,鬼神之说。”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此所谓天道。”男子慢条斯理地捋着雪白的胡子,笑道。

     “如此比喻鬼神一说可谓诡谲矣,先生请受寡人一拜。”楚云祁肃然,拱手行了一礼。

    男子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他这一礼。

   “先生如何称呼?”楚云祁道。

   “玄机子。”

   “卦不算尽是为天道之玄,参透万事之理是为人道之机。”楚云祁喃喃道,接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伏羲六十四卦阵的创建者?!”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夫早就忘了什么阵了。”玄机子抬眸看向窗外,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楚云祁又看了他一眼,真的很难将眼前人和当年那个令各国谈之变色的玄机子联系起来。

   “楚王来此地是为何?”

   “寻找伽沱木。”

   “想不到楚王还是通晓音律之人。”

   “不,琴是要赠与他人的。”楚云祁摇了摇头。

   “哦?”玄机子挑了挑眉,看向楚云祁,摇了摇头告诫道:“王图霸业切不可用情过深,不然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

   “想来先生误会了,寡人要赠琴之人乃是我大楚的相国,于楚有再造之恩。”楚云祁认为玄机子这话说的很是荒谬,只是当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没法朗笑,当下连忙解释道。

    玄机子看着楚云祁,眼底闪过一丝微妙,他笑了笑,起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块褐色的短木,递给他道:“前日笙儿入谷捡了块回来,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拿去吧。”

   “先生好意楚云祁心领了,我此番入谷是想亲自捡一块伽沱木的。”楚云祁连忙起身,向玄机子行礼道。

   “呵......”玄机子挑眉笑了笑,道:“也罢,改日让笙儿带你入谷,不过作为条件,你须在离开时带笙儿出谷。”

    楚云祁愣了愣,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这年头,为何高人做事都是如此的让人费解呢?”楚云祁暗自腹诽。

    逍遥子离开楚廷后让弟子发誓此生不得入仕,这玄机子要求他带走一个姑娘。

    思索再三,楚云祁点了点头。

    玄机子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王上且不可用情过深,切记切记。”

   “云祁谨遵先生教诲。”虽然楚云祁一脸的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快速调整好情绪,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

    鄢城。深夜。

    已是九月中旬,夜里已沉着些许凉意。月如钩,挂在梧桐树梢,将竹叶的瘦影投在白墙壁上,有风拂过,凤尾森森。不知是何处栖息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飞向黑黝黝的夜空中。

“相国,夜深了,该休息了。”管家站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道。

   “知道了。”

    不知是夜色太寂静,还是隔着书房门的缘故,苏珏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丝丝倦怠,却能不轻不重扣人心弦。

       管家叹了口气,从伐岭大军归国到现在都过去快一个多月了,而在这期间楚王一直没有露面,楚宫传出消息说是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于是国中大小事情都要这个年轻的相国处理。

       那些朝廷的官员们有谁知道,这位始终带着谦恭温和的微笑的白衣相国每夜处理奏折要到深夜。

      书房内,苏珏身着月白色长衫,披着件金线滚边的氅衣,静坐在书案边,批阅完的奏折如小山似的堆在他右手侧,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惹得烛光摇曳,在竹简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批阅完最后一道奏折的时候,他长舒了口气,松了松一直紧绷的肩膀,扶着书案缓缓站起来,踱步至床边,盯着夜空中几不可闻的尘埃出神。

   “相国,王上入墨谷至今未归。”

   “末将该死,未能阻止王上。”

   “相国,班师回朝的封赏大典何时进行?王上何时回鄢?”

   “相国封赏大典一事不能再拖了,军中已经传出谣言说王上是被山中的鬼祟吃了,现在军心不定,相国,这该如何是好?”

   “相国......”

      他亲征岭国四个多月,他在鄢城替他守着他的江山,守了四个多月。

      楚云祁羽书一封道不尽相思意,岂知苏珏看到那封信后,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帛纸打开了又折起来,反反复复,满腹的情意最终落笔在那几句简短的“臣苏珏顿首”。

       终于等到他要归来了,那日他穿了白衣金凤朝服,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一脸凝重的范夤,以及他入墨林后至今未归的消息。

      为了稳住民心,苏珏和魏太后、楚平等重臣商议,将楚王至今未归的消息压下去,对外就宣城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便过去了。

      苏珏只觉这一个多月仿佛是一场噩梦,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精力分出来一点去担心楚云祁的安危。

      意气风发的军队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举行封赏大典,如日方升的楚国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打下更广阔的蓝天,列国虎视眈眈,变法暗流涌动,这一切都需要苏珏撑着。

    替他守好楚国。

    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苏珏心底唯一的念想。

   “明月皎皎,天涯共此时。”苏珏脱力地靠在窗棂上,薄唇微动,喃喃道。

       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床边,直至东方的长庚星闪烁着微光。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在这里我解释一下哈,楚国现在变法初成,而且打了胜仗,国中很需要国君来坐镇,现在楚云祁入墨谷,音讯全无,这要是传出去会在全国范围造成动荡不安的局面。所以,苏珏,魏太后等人才会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向外告知楚王身体抱恙,以稳定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