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芳菲意>第49章 相思何解

  那日原本是薛存芳提出,近日呆在院子里太闷,有意出去走动走动。聂徵应允了,带他到城郊去踏青,是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二人相携一路游赏,心情好极,纵然薛存芳不能亲眼得见大好风光,聂徵也会极富耐心地一一指点、描述给他。

  日暮时分,二人兴尽而返,在返程途中经过树林里的一条小路,风声吹动树叶飒飒作响,日光映照一地树影婆娑……在这其中,却出现了别的声音、别的影子……

  随行的护卫首先察觉到异状,勒马驻足,拔刀沉声道:“诸人戒备!”

  聂徵下意识上前一步,将薛存芳护在了身后。

  薛存芳听得一阵接一阵簌簌破风之声,埋伏之人竟用上了箭矢!众人连忙拔刀劈砍,被逼只能退后,中箭的马匹长嘶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护卫燃放信号烟,在天空中爆出一声清亮的哨响,弥散开异色的烟雾,又有数十黑衣人趁乱冲杀了上来,两方厮杀成了一团。

  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他们,好在聂徵的护卫皆为禁军和“明衣钦”中的佼佼者,悍勇非常人,两方相持不下,场面一时胶着。

  薛存芳目不能视,四下的声响又交杂成一片纷乱,全然失了方向和分寸,不得不成了累赘,聂徵带他到角落藏匿,柔声安慰道:“存芳,你在此躲好,不必担心。”

  薛存芳此时更为对方忧虑,“你多加小心。”

  聂徵从护卫手里接过刀,拔开刀鞘走了出去。

  一则是聂徵确有武艺在身,可为助力,二则这些刺客的目标应当是他,他这么光明正大地暴露出去,他们的注意力便只会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竟有人偏偏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对方,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已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随即响起几声惊呼。

  薛存芳周身一震,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一具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伸手去触及到了一片温热黏稠的液体,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阿徵!”

  聂徵的这一场大梦实则还睡得不错。

  起初是疼痛难忍的,微一动作也牵扯伤口作祟,何况伤及心肺,咳喘间止不住有血丝渗溢,他感到周身的温度和精力也随失血不住向外流失,使不出一丝力气,连睁开双眼也成困难。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呼唤他的名字,他隐隐知道那人是谁……疼痛似乎由此消解了几分,那人小心翼翼地揽住了他,攥紧了他的手,骤然有几滴灼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勉力动了动手指,却抬不起手去抚摸对方的面容。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为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浑噩间他又有心思忧虑起来。

  那人以指腹细细抚平他紧拧的眉头,耐心地给他一一交代。

  “你放心,那天其他护卫及时赶到,我没有受伤,那些刺客也都被抓起来了。”

  “‘明衣钦’的少钦已审问过了,那些人是武阳王的余党。”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怪你太傻,为何老是揽这些招人恨的差事?”

  “也怪我……”

  “阿徵,你可要快点醒来……”

  “你若醒来,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聂徵睁开眼时,身侧却是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于床侧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原来做梦比清醒快乐。

  他牵动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他没有向任何一人问起薛存芳的去向。

  彼时薛存芳正立在城郊的杨树下。

  这位公子锦衣华服,衣衫纤尘不染,貌比宋玉,面容于日头下瑰逸如有光,其手执一把折扇,一舒一收间平添风流意态,路过之人皆对其频频侧目,他只作不知。

  一辆马车自城门口缓缓驶来,车夫纵马长吁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自内中被人掀起,孟云钊在其后探出脑袋,笑道:“我来接你了。”

  薛存芳抬眼看去,其目流转间,顾盼有神。

  下人们都觉得奇怪,哪怕是往常再小心谨慎之人,也忍不住要和其他人凑做一堆偷偷议论一番。

  ——奇怪,那位美貌的盲眼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另一位大人既不问人,也不问责,只是从晌午醒来,不顾重伤初愈就走了出来。

  ——公子一直坐在天井的那把秋千上,往常薛公子最爱坐在那儿等他。

  ——薛公子去哪了?

  ——不知道。

  ——薛公子会回来吗?

  ——唉。

  众人发出了一径的叹息。

  聂徵亦不知道,他只是在等。

  等到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又等到月挂中天,清辉如雪。

  脚下的影子从一边辗转至另一边,静默地与他相伴。

  孟云钊一路凝视了薛存芳有多久,这人就出神了有多久。

  半晌,他终于出声打破沉默,道:“你在想什么?”

  薛存芳没急着将自己从思绪中拔出,而是慢悠悠地回过神,好一会儿才答道:“聂徵。”这个答案给得极坦然。

  “你还在担心他的伤?”孟云钊道,“放心,有我的医治,他已无大碍。”

  “虽说如此,我又怎能轻易放心?”薛存芳摇着头道。

  “怎么,”孟云钊挑了挑眉,揶揄道,“见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感动了?”

  “他为我连命都不要……”薛存芳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不是自然的吗?”

  “你这人……”孟云钊愣住了,又瘪瘪嘴,“脸皮真厚。”

  他自幼熟知聂徵,早知以聂徵一贯的性情,不动情则矣,一朝倘若真的动情,顽石开窍,只怕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他从前没有料到,这人会是自己罢了……

  薛存芳垂下眉眼,沉吟道:“我只是没想到……”

  孟云钊道:“什么?”

  薛存芳一时没说话,伸手自眼角轻轻抚过。

  没想到自己竟会为聂徵而害怕,而落泪……

  他沉吟道:“自小到大,或为皮囊,或为身份,或是虚情,或是假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追逐爱慕我之者大有人在,如恒河沙数,往来不绝。”

  孟云钊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你所言不差。”

  薛存芳低声道:“千万人之中,唯有他的目光……最为打动我。”

  “不是因他像聂昕吗?”孟云钊疑惑道。

  “他与聂昕,大不相同。”薛存芳自陈道,“此前,是我在自欺欺人了……”

  “你看中这人自然不同凡响,”孟云钊拧起眉,思忖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齐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珠亲王。”

  “他的皇兄不会放过你,”孟云钊压低了声音警告,“不也逼得你连解药都不能用,方才来见了齐王?”

  先前薛存芳两次病发下来,累得双目失明为真。回北地的路上,这人特意上药王谷拜见,适逢他爹在谷中,不必等孟云钊出手,三下五除二就研制出了解药。只是薛存芳当时不肯立即用药,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孟云钊陪他演一出戏,助他见齐王最后一面……

  “是了,你不是说,只见齐王最后一面吗?”

  “皇上的话说动了我,他说得不错,聂家或许于薛家有所亏欠,聂徵却不欠我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没有他,何来今日的我?聂徵这人我清楚,数十年来如一日,勤勉自持,供奉己身,为君为民……我自来看不惯他,因他与我截然不同,”薛存芳道,“但我……佩服他这样的人。”

  他自顾自问道:“我要成为齐王殿下一生的污点吗?”

  不等孟云钊反应,薛存芳又道:“但我想明白了,他已是这样的人,太累了……我不愿让他一人如此度过一生。”

  孟云钊了然道:“你后悔了?”

  薛存芳摇摇头,“几日前我就想明白了。”

  “我不会抛却他。”他沉声道。

  孟云钊一愣,瞪大了眼,“那你跟着我过来干嘛?”

  “累你白跑一趟,”薛存芳拍拍他的肩,轻快地笑道,“送你一程。”

  “薛存芳!”孟云钊气急。

  车帘卷起又落下,在空气里掀动一层清浅的涟漪,车内转眼只剩了孟云钊一人。

  “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孟云钊自言自语嘟囔着,“老树开花,对齐王动了真心。”

  薛存芳回到府上时,看到的便是聂徵独自坐在秋千上的一幕。

  下人们见了他个个面露惊喜,欲要开口呼唤,他忙竖起一根手指送至唇边,示意众人噤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聂徵身后。

  月光在地上分明映出了他的影子,也不知聂徵独自在此想什么,竟半点没察觉。

  又不知这人在此等了多久,肩头上覆满了落花,薛存芳伸手一一拂落。

  聂徵若有所感,身躯微一动,薛存芳已踱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直直看来,整个人怔忡了。

  薛存芳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聂徵痴痴地呆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仿佛只是错过一眼这人就会于眼前烟消云散。

  薛存芳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把折扇。

  他在聂徵面前徐徐展开了扇子,扇面上的内容随之显露出来。

  “你……”聂徵没想到,薛存芳竟随身带着这把扇子。

  “阿徵当初为我在这把扇子上提诗时,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解此诗中情意,”薛存芳抬眼看他,目中盛满一脉盈动而温柔的月光,他问,“而今,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聂徵答道,一双眸子里有钻碎的光芒闪动,与水光相近,叫薛存芳生出“这人莫不是要哭了?”的错觉。

  ——已入相思门,已知相思苦。

  “可……”聂徵眉心微蹙,虔心凝视着薛存芳,发出了着实叫他难解的疑问:“相思何解?”

  薛存芳伸手抚上他的脸侧,指尖扫过他的眼角,感到那处确是柔软而灼烫,他放柔了声音道:“我愿为你而解。”

   聂徵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愿为你而解,”薛存芳又重复了一遍,“哪怕是一生。”

  -正文完-

  此牌位为他十六岁所立,字迹笔力比之如今难免青涩稚拙。他还记得写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里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场,后来除必要的祭祖外,却鲜少踏足此地了。

  韩缃掩唇轻笑一声,“侯爷待会儿便明白了。”

  这会儿工夫,只见他的这三位夫人俨然已换了一身行头,个个打扮得妍丽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们的美貌与芳姿,见了他更绽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齐声唤道:“郎君。”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她免不了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侯爷在外又认识了何等殊色佳人?”

  一道火线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闪电,于瞬息之间攀顶,这座灯烛大且高,一片丰沛的火光煌煌燃烧,轻易驱散了夜色,将整个庭院映得一如白昼。

  薛存芳放眼远眺,这时家家户户皆点燃了庭燎,墨蓝色的夜空和底下这片城池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那线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浅浅流动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鳞片莹亮而清润的龙。

  只见韩缃十指蹁跹,拨动玉珠如手挥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疾风骤雨,其势如渊渟岳峙,一面有条不紊地从口中吐露出一个接一个数字……

  三位夫人手里的动作亦渐渐缓了下来,薛存芳偏头咽下一块四夫人送至嘴边的橘瓣,格开肩头上二夫人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都看到了,这侯府上下满门的生计究竟握在哪位人物手里,都围着我作甚?去伺候大夫人要紧。”

  “不过……”她话音一转,语气饶有深意,“我今日去香料坊,那儿有从关外来的番邦商人。”

  守岁后已是漏尽更阑,诸人皆回房休憩,薛存芳权当自己是个瞎子,无视于三位夫人连连抛来的媚眼,一人仍独守在厅内。

  晏平澜走入的第一件事,便是送来一叠声的致歉:“昨日情急之下,我竟全然忘了今日是除夕,需得守岁,累你这个时辰还在等我,委实是我糊涂。”

  “那尚且言之过早,仍是我那九妹……”晏平澜没敢把话说完,只因眼见对面的人脸上霎时覆了一层薄冰,冷冷刺向他的目光像是恨不能把他整个埋进冰碴子里。

  晏平澜又道:“后来你的弟弟回了北地,封了扶柳,也不过偏居北地一隅。而徒留你一人在此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

  薛存芳不由扣紧指节,面上只淡淡道:“因我是中山侯世子。”

  薛存芳环视左右,安然靠上椅背, “但也给了我这高宅大院,衣食无忧。”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或许,我正适合做被豢养的玩宠?”

  晏平澜笃定道:“我知道你。”

  薛存芳不再反唇相讥了。

  “而今已过去五年了……”

  不然为何这五年来与先帝截然相反的,聂泽待他百般恩宠,千般顺心,这一来是为了心中的那几分愧意,二来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他并不曾亏待薛家,便堵住了他开口请辞的嘴。

  “何况以你我二人的关系,结为姻亲自然是亲上加亲,从此同气连枝,密不可分,你不愿意?”他说这话时不禁含了几分小心,此乃他隐蔽的私心。

  “京城中的人私下皆耻笑中山侯为银样蜡枪头,不能繁衍子嗣,又有人说是薛氏前几辈皆为征战沙场的悍将,一战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手里欠下的人命债太多,血腥太重,报应在了后嗣身上。”

  晏平澜凝视他半晌,方才肯相信其所言为真,不由抿紧双唇,拧紧眉头。

  “是什么时候……是你的体质还是……不对,若是先天体质,先帝怎会经手此事?”他心念电转,颤声道,“难道,你十六岁时在宫中的那场大病……那时……”

  年后的日程照例排得满满当当:元朔日给家中长辈拜年;朔二日妇人携夫婿回娘家拜见亲族;朏日则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朔五日有“送穷神”的俗礼,又是开市的大好日子……剩下的日子再用于和其他亲戚朋友之间走动。好在薛氏在京中的亲友寥寥无几,未出朔日,薛存芳就得以从诸多繁文缛节中摆脱出来,赋闲在家,悠然自得。

  好半天才拉扯出一个粗糙的骨架,下人从外面送进来一张信函。

  薛存芳若有所感,抬头看去,聂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晏平澜眉心一蹙,随即又眉开眼笑,主动凑过去和聂徵说话:“没成想此次回京,还能与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把臂同游,实乃鄙人三生有幸。”

  聂徵恍如未闻,在其余人都觉得眼下这个情状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方才舍得将目光从薛存芳身上挪开,却也不看身畔的晏平澜。

  晏平澜仍是笑吟吟的,“呵,殿下此言有谬,只需路上日夜兼程,不出半月即可抵达安南,怎能说是‘滞留’?”

  他冷哼一声,只觉这二人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机锋,兀自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灯山下的御街上,设置了路、台,差遣了宫中的教坊表演百戏。而御街一路的两廊上,又有各类民间艺人的表演,有的演出踏索、上竿,有的表演口吞冷剑、药法傀儡,有的卖说五代史,有的吹奏箫管……喧闹之声,声传十里。*

  此间今夜热闹非凡,来往行人熙攘,摩肩接踵,平素被拘役在闺阁里的女子纷纷出门夜游,衣罗绮,施香粉,行经时便带来一片衣香如阵,鬓影如云。

  虽是有意乔装微服,但他们三人走在一起着实太过惹眼,有不少胆大的女子纷纷朝三人抛掷香囊、手帕……为便宜行事,他们只得从路边买来面具遮掩。

  “晏叔叔,那你去比一比,赢个彩头回来,好不好!”又推搡了一把薛黎。

  薛黎连忙跟着附和,面具后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眼巴巴地看着晏平澜,“晏叔叔,我也想看。”

  晏平澜给撺掇得跃跃欲试,有意卖弄,足下轻点,一个飞身跃到了台上,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再看聂徵的那只宫灯上,白衣公子将一面锦缎披面披在了船夫身上,二人的姿态看来亲近无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

  他听到对面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叹,悠长而怅惘。

  他到聂徵身旁落座,垂首取下面具,又抬眼去看聂徵,认真凝视了片刻,倏而朝对方伸出手,聂徵一怔,那人的手已拂过他的发鬓,他配合地低下头,薛存芳解开他的面具随手掷在桌上,一只手却顺势滑下去,飞羽般落在他的后颈上,聂徵身形一僵,而另一只手此时又抚上他的脸侧,蜻蜓点水般顺着起伏的骨相一路掠下去,柔滑温暖的手指所经处竟犹如火烙,顷刻便让他的脸烧成了一片。

  此前在与薛存芳的数次亲近中,他早已知悉:薛存芳并不会真正与他亲近。或许对此事他们皆是心知肚明,以二人之心性,谁都难以接受雌伏于对方,况此举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也过于逾越了。纵然如何风月情浓,仍是清醒地点到为止。

  在他明悟自己的心意后,薛存芳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有了无形的法力,让他的眼中除了这人外再无旁人,一颦一笑往往又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绪,何况现下这人有意蛊惑,便如深沼般牵引他一步步沉溺。唯独这一句反常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叫他渐渐清醒过来。

  “殿下。”薛存芳直接打断了他,静默端详他半晌,那眼神颇为耐人寻味。

  在聂徵忍不住蹙起眉梢时,他终于启唇低声道:“我不曾说过……但在我眼中,你像极了一个人。”

  薛存芳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了。

  晏平澜大喇喇地翻动起桌上的箱子,一面说道:“还以为齐王爷有意调走我,又鬼鬼祟祟地把你带这儿来,有什么不轨之心?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这位殿下对你,竟似动了真情的?”

  柳荷生沉吟了一会儿,作画之人要画人,自然要先观察人,对其人的特点和神情、气质谙熟于心,下笔时方可抓住精髓,画皮画骨,由表及里。

  “如此说来,她二人是有相似之处,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端丽而不俗艳,高雅而不清高。”

  “中山侯出资为她赎了身,给她另寻良人嫁了出去。”

  柳荷生道:“殿下与皇上为同胞双生,血浓于水,自然是这世上最相似之人。”

  原本他只是察觉到聂徵近来精神不振,朝会时竟破天荒地走了神?再留神看去,自家小弟似乎是清减了,面色也不大好看,苍白得紧。

  在紫宸殿内,他已多年没听过对方叫自己“皇兄”了,眼下也不觉得聂徵僭越,只觉得怀念。

  聂徵抬头看他,往常他是不会这么看他的,用那些言官的话说:“不得直视天颜”,于是聂徵进退有度,谨守方寸,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哪怕一厘。

  “皇兄……记得待中山侯好一些。”聂徵忽然说出了一句叫他匪夷所思的话。

  “好罢……”聂泽踌躇一瞬,觉得以眼下聂徵这个情状,答应他才是对的,“我知道了。”

  “这……”聂泽拧紧眉头,江北闹了场大大的雪灾,眼下已乱成了一锅粥。这差事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他心下本已敲定了合适的人选,正忖度着怎么催人主动请缨,没想到聂徵倒来毛遂自荐了。虽则自家小弟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可让他一介天潢贵胄去江北揽这个苦差,他还真有几分狠不下心……

  “臣,恳请皇上。”眼看聂徵一撩袍角,都要跪下去了。

  他怔忡一瞬,本来如此情状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聂徵之心性,纵然肯在他面前屡次放下姿态和身段,剖陈情衷。只怕也不能容忍他视他为旁人之替代。

  薛存芳眉心微凝,他在朝上听闻了近来江北的雪灾,本想问为何要去?此时灾情不稳,尚存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大批灾民要如何妥善安置?又安置到何处?大雪把粮食都压坏了,没了今年的收成,灾民要如何挺过去?灾民的情绪又该如何安抚?……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被他压在了舌尖下,最后只送出不愠不火的一句:“愿殿下一路顺风。”

  薛存芳垂下眼,尽量忽略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

  良久,聂徵低声说了一句:“再会。”

  ——所以,这人当真只是来看看他的?

  江北诸事底定,这三个月来不单是赈灾,他还有意整治了一番当地的吏治,虽不曾连根拔起,却也是大刀阔斧、动作频频,想来这期间累在聂泽书案上、弹劾和控诉他的折子应不在少数。而今回到朝堂之上,不论诸般心思,众人当着面只一径称赞他“雷霆手段,心有丘壑”。

  “北边……”聂徵怔忡一刻,忙道,“此乃何时之事?可是去了中山?”

  六天前,当大单于薨逝的消息自关外传入京城时,在朝堂上也引发了一番议论,最后决定由鸿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问。

  毕竟自十六年前两国签订议和协约以来,铸甲消戈,后又有乐宜公主远嫁关外,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从此边疆一直相安无事。这时虽有少数人对此心生忧虑,不过皆是些一逢着变故就惯爱多思多虑的老臣,倒也没人急着未雨绸缪。

  他彼时一说话,众人方才记起这位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原来还在鸿胪寺里领了一份闲职,名义上在鸿胪寺下礼宾院任职,掌管的正是外宾之事宜,与各国朝贡、款待及互市、翻译等事。

  聂泽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缓了神色,“中山侯明日交份折子上来罢。”这话听来倒有一半是应许了。

  萧皇后闻言道:“纵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边远之处,离中山还隔着一段距离呢。”

  稍加润色修撰,再特意将韩缃叫来,拿给她呈览。

  韩缃缄默片刻,倏而道:“侯爷一定要去?”

  薛存芳收敛了笑意,俄而扯动唇角,低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在做傻事?”

  薛存芳不躲不闪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纵然当真是你说的答案,我也还是要去当着她的面,亲自问上一句。”

  韩缃叹道:“已过去十年了,她早已为人妇,虽则我没有孩子,但我明白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情愿或不情愿,总会生出许多顾虑。何况她的这门婚事特殊,是两国联姻,是政事,她个人的意愿只怕早已消磨淡薄。”

  他沉声道:“我答应过她。”

  若是他没看到便也揭过去了,偏偏叫他看到了,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他特意给这首诗写了回诗,且是藏头诗,有意探问,差人一路送进去,奈何作诗之人防备之心甚重,这一来二去,不知耗费了多少笔墨纸张,侍从来来回回险要跑断了腿,对方才肯透露几分隐情:她忧心于父亲逼她出嫁。

  这许多年来,韩缃早已不相信他昔年故作情深的这句话,没想到还记着另一句。

  “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人的替代。”

  太皇太后却笑了,“塞北?我知道了!他是去看他昕姐姐了?”

  她本是聂泽和聂徵的表姐,母后亲妹妹的女儿。

  中山侯上了折子,得来皇帝的朱批和一道圣诏,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启程了。

  有人闻着味,奇道:“这位爷莫非是身体不适?”

  一天里他们往往只休憩一两个时辰,夜里披星戴月地穿行在官道上是常事,伴着夜风和虫鸣,马蹄笃笃地行进;期间下了一场雨,众人披上斗笠和蓑衣,穿行在雨幕间,如常踏过泥泞地;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馆里解下鞍辔换马,不过——人累了呢?

  孟云钊前几日给薛存芳熬的是药粥,里面放了两三味补物,是个不愠不火的温养方子。这几日却是背着诸人,往往等他们睡下才钻进后厨,给薛存芳熬的不再是药粥,而是纯粹的汤药了。

  等到孟云钊走后,檀玄潜进后厨,找出药渣送到鼻下。他拧起眉心,觉得有必要去找中山侯说说话了。

  “我之身体状况,最清楚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云钊,”薛存芳摆摆手,不甚在意道,“不过小毛病,用你们的话说,富贵病,无需挂怀。”

  被点名的孟云钊没什么好神色地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放心,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中山侯笑了,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凝视着他笑吟吟道:“如我没有记错,临行前皇上说了,他们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城内的守将得讯出城相迎,府上已备好了晚宴款待他们。

  北疆最宝贵的吃食是时蔬,俱是从异地千里迢迢运来的,在饭桌上能见到一点鲜嫩的绿意,便足见主人诚意了。最常见的是牛羊肉,或是干瘪的牛肉干、酸甜黏稠的湩酪,不曾做什么精细处理,一律带着股天然的腥膻味。酒倒是极好的葡萄酒,味道纯正而馥郁。

  酒杯空了,孟云钊从旁顺手给薛存芳倒了一杯,薛存芳低头欲饮,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抬眼瞥了孟云钊一眼,随即将酒杯放下,转而去拿他的。

  饮下孟云钊的这杯酒后,不出一巡,薛存芳身形晃动,目露迷蒙之色,撑住额角拧起眉头,下一刻,到底无可抗力地直直倒了下去。

  北地的一切都有一种久远的熟悉感,连拍打在面上的风沙都似曾相识,让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回到故地了。

  中山侯一行离开剑堑关时,守城的吴将军非得坚持一路护送,殷勤得紧。

  中山侯离得远了,在出去追人之前,檀玄看了身侧的孟云钊一眼。

  翻过一座山头,吴将军举臂向前伸去,“那就是九渡城了。”

  若非他指点,众人只怕还不能一眼看到——那真是小小的一点,在北疆辽阔的苍穹下微如芥子。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孤城,无力地被挟持在高大的山峰间。

  唯有中山侯留在原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静静向远方眺望。

  静默了半晌,他才上前轻声唤:“侯爷?”

  他瞥见了中山侯的眼神,那双眸子里噙满了一种怀念而怅然的感情,正如此时天边的落霞一般。他缓缓回过头来看他,金色的日轮从他眼底滑过。

  驻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残。据吴将军所说,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绝,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便是年龄太大或昔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薛星韧传承将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边,战功赫赫,更一度将盘踞在塞南的匈奴驱逐到了遥远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窜进去就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大昭军队亦不敢轻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后,休养生息个两三年,又会跑来时不时侵扰边关了,他们往往昼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钻,蚊蝇一般纠缠不休,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剑堑关占据地利,是龙盘虎踞之地。它三面环山,北边又有一条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此有利有弊——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进来。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关内,根本不会出来。

  那一年薛星韧在北疆和匈奴厮杀正酣,更于阵前击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匈奴军队大乱。在这种关键时刻,先帝却连发来三道谕书,将他召回了京城。

  那时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韧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从此就是关山千万重了。

  吴将军一愣,连忙去问城中的百夫长。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鹤发鸡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拢着双手,蜷成一团,看起来瘦小得可怜。满头银丝随不时吹来的一阵轻风颤巍巍地拂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深刻的沟壑,如一块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长俯身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的呼唤:“付老将军,付老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薛存芳笑了,“我答应过父亲,若是来这儿见到了您,要代他请您喝酒。”

  付全安爽朗地大笑起来,道:“正巧,我知道谁家的烧刀子最好!将军若是来了,一定也会喜欢。”

  除保护好中山侯以外,对于中山侯来北地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要了若指掌——这是檀玄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因为这一点皇帝只告诉了他。

  “我们当晚就求到了北军……这种事来的多了,旁人是不会管的,匈奴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眼下已回了塞外,哪个敢追过去?”

  这烧刀子着实辣,那股烧灼之感仿佛一路漫过了咽喉。

  第二日,九渡城外来了一位匈奴的使者。

  “难道……是为了中山侯?”

  “你太紧张了,”薛存芳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上,宽慰道,“我是奉了大昭天子的圣诏去,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了,那边的人纵是想做什么,也不好下手。何况我只是去见人的,不至于涉险。”

  “为何沈良都能去……”那个和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

  在匈奴使者的带领下,一行人于月挂中天之时抵达了单于庭帐,老远便见原野上一片白花花的帐篷,一直蔓延至视野尽头,数不胜数。帐篷前此时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匈奴人大多生得人高马大,围在一起如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薛存芳在这“人墙”前勒缰下马,上前一步,立在了诸人前面,再向后摊开手,檀玄忙将一封诏书奉上。

  他留意到了人群中的三个人,一个是面前这位,一个是左手边那位,两人皆是人群的中心,又都是壮年男子,年龄相似,面容相近……他隐隐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有意思的在于,在他合上圣旨后,这二人同时向前走了一步,只是左边那位及时止住了脚步,另一位则径直走了过来。

  此时左边那位也走上前,魁梧的身躯携带来一片阴影,如高山压顶,他阴沉地注视着薛存芳,质问道:“你姓薛?”

  话音刚落,人群陡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目光一径投射到薛存芳身上。

  “原来薛家当真亡了!”他大笑道,轻亵地指住薛存芳,“到今天,竟只剩了你这样的人!”

  原来是这人转瞬变了脸,上一刻还笑得张狂肆意,下一刻已拔出腰间弯刀,沉下脸道:“姓薛的,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那最先站出来的男子一怔,下一刻,猛地挥出拳头砸向那出言不逊之人,那一拳可比薛存芳来得狠多了,不偏不倚砸在那人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魁梧的身躯一阵晃动,退后了一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既然薛存芳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责罚了属下,对方倘是主事之人,又怎能不惩戒这率先挑衅之人?

  “我这三弟向来是个只知道逞凶斗狠的莽夫,中山侯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这位左贤王呼延墨毒,三年前曾作为匈奴使臣入朝觐见大昭天子,那时鸿胪寺去接待他的不是旁人,正是薛存芳。

  在薛存芳看来,这叔侄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有意思。

  听闻日前薨逝的这位单于乌羌宠爱贺来阏氏,更宠爱她诞下的三皇子,对颛渠阏氏、即正妃诞下的大皇子则一向多有冷待。然而这二人加起来皆比不上一人得势——乌羌单于之弟,墨毒。

  “左贤王有心了,”薛存芳沉吟道,“不过这香气……闻起来很熟悉。”

  “是我去狐鹿阏氏那儿借来的,你之喜好也是她告诉我的,”左贤王状似不经意地说起,“原来她和你有旧交?也是,毕竟都是大昭的贵族,年纪也相仿。难得来了,要不要见一见?”

  而今乐得顺势道:“自然。”

  孟云钊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母亲生他时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不治,一尸两命。那年他十二岁。四年后父亲病重,临终前逼他在榻前焚毁了所有兵书,郁郁而终……养病这段时日以来他想了很多,有时觉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倘是没了薛家人,祖母反而会过得更轻松……

  如此次“病因”一般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的人想必不在少数,那天“病发”之后,皇帝闻讯而来,他的伎俩瞒不过对方,皇帝很快明白了为何会有此次大张旗鼓的“病发”,看他的目光满是戒备与厌恶。

  某一天醒来,他发现白昼与黑夜不见了区别,屋内的灯油钱大可省下了。

  第三天他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芙蓉苑的红鲤池旁。

  他在池水边站了一会儿,清风拂面,风中送来了一阵凉意,还有一阵读书声,是一个女子在读故事。

  一只手忽而从旁搀住了他,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收回手,道了一声:“多谢。”

  那天是聂昕一路送他回去的。对方牵住他的手往回走,他顾忌着男女大防,本想撒开手,可对方一介女子的态度却来得坦然而大方,似乎全然忘了这一点,他便也跟着坦然起来。

  第二日醒来之时,他发现眼前的这片黑暗分外安静。他把枕头往地上丢去,这一等等了很久,他听不到了。

  那晚他是骤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这一点的,他好像哭了,只是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唯独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淌过,有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畔,轻轻揽住了他,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他连忙抓住那人的手——是聂昕。

  眼前的乐宜公主看来已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匈奴妇人,她居于穹庐,身着毡裘,披散的长发间编了多股小辫,常年的塞外生活让她的皮肤变黑、变粗糙了,唯独眉眼间仍不减昔年丽色,彼时正坐在一张几案前以器具熬制奶茶,空气中随之弥散开一种醇厚的奶香。

  帐中还有两位婢女,薛存芳在聂昕对面坐下,抬眼瞥了二人一眼,聂昕头也不抬道:“不必担心,她们是我的人,都听不懂大昭的语言。”

  薛存芳送出手信和家书,又静静端详聂昕半晌,启唇道:“这十年来,公主过得可好?”

  “昕姐,”薛存芳唤出了一个二人往日皆熟悉无比、却暌违了十年之久的称谓,“我来,是为了履行十年前的约定。”

  那时他答应了聂昕,要她等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来救她。

  “你不要说!”聂昕骤然扬声打断了他,她弓起脊背,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来深深凝望他,“薛存芳,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十三年前,母亲将我卖给了聂氏,”说起这话时,聂昕的神色变得冷凝如铁,“先帝倒不是阴险之人,曾当着母亲的面直言问过,可愿让我做他的女儿,成为皇室尊贵无双的公主?同时在必要的时候,亦得为皇族做出牺牲。”

  “我求过母亲,求过姨母,都没有用,她们舍弃我了……于是我开始和那些王孙公子偷偷见面、幽会,以图早早把自己嫁出去……”聂昕自嘲地笑了,“没有用,他们都在骗我。”

  “你和我真相似,我可怜你,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心软了,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来看你,你真傻……竟露出那样的神色。可是第二天丞相的公子约了我见面,我自然得去,所以我去找了昨日那跟着你的人……他一定愿意代我去见你……”

  “你若念着你病好后那一年的情谊,大可不必,”聂昕决绝道,“我已告诉你,我往日只是在利用你。”

  “我不愿意。”聂昕又重复了一遍,“若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也有自己的退路,你大可放心。你今日若执意带我走,只会打乱我目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布局。”

  薛存芳一颔首,“我知道了。”

  聂昕又凝视他片刻,方道:“你走罢。”

  良久,聂昕睁眼看过去,下一刻,她一把甩开那封信,纸张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恣意地大笑,笑到面容扭曲,继而捂住脸伏在了案上。

  今日是乌羌单于的葬礼,事先薛存芳特意将檀玄叫到面前,交代了一些相关事宜,以免他们作为外来者在大礼上失仪。

  虽则薛存芳有言在先,等到亲身参与了乌羌单于的葬礼,大昭诸人仍颇感不适。

  随着胡巫在高处唱诵起不知名的乐曲,一批又一批陪葬品被奴隶从墓穴入口送进去,除金银珠宝、刀剑车马之外,有从罴、豹、野猪之类的猛禽身上扒下来的完整兽皮,还有几车累成小山的苍白骷髅,这些骷髅被日光影射得金光璀璨,仔细看去,原来是头颅上镶了金边,嵌了宝石,据说皆是乌羌单于多年来的战利品,其中说不定有大昭人——想到这一点,檀玄他们难免不适。

  禁卫中不乏经历过战场惨厉厮杀之人,却鲜少见过如此场面的单方面屠戮。

  等到这人数过百的人牲被杀尽了,原本茵绿的草色尽被染作触目惊心的血色,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引人作呕。匈奴人的情绪却似被点燃一般兴奋起来,纷纷伏下身以头抢地,高呼:“撑犁孤涂!*”

  这时人群后有一辆辇车缓缓驶来,自羽盖垂落下一层红纱,掩去了车上人的面容,隐隐能窥得是一位女子。

  在它之后,有十余辆辇车有序地跟来,想必是乌羌单于陪葬的妻妾。这些女子通常是地位低下的俘虏或奴隶。

  厮杀声、刀剑声、劈砍声、惨叫声……大昭诸人从一开始就被隔绝在了这场乱局之外,这群人的目标明确,都是奔着葬礼上的亲卫和一部分匈奴人去的,对其余人则是秋毫不犯。难免有杀红了眼的人冲杀过来,也被禁卫挡在了外围。很快又有一队匈奴人赶来,护卫在了大昭一行左右。

  这场厮杀不出半柱香就步入了尾声,徒剩遍地狼藉。

  那胡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换了三王子站在高台上,横肩执刀,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他高声道:“各位兄弟同袍,今日是父亲的葬礼,我呼延果毅本不愿在大礼前冒犯亡父先灵,所以自父亲薨逝到今天,才一直选择隐忍不发。”

  “我们的大王子、人人称颂的‘贤王’、我的哥哥、呼延昌东,昨夜,他派了人去我的大帐行刺!我可是他的弟弟,父亲尚且尸骨未寒,他竟做出如此禽兽行径!”

  呼延墨毒于是上前接过羊皮卷,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抬头正色道:“确是兄长之真迹。”

  又继续说道:“颛渠阏氏和大王子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们派人刺杀我,还要在葬礼上戕害我的母亲,所有人都知道,往日父亲最宠爱的便是贺来阏氏,而我母族世代都是草原上的贵族,怎有可能让她陪葬?”

  薛存芳说道:“匈奴人不重谋略,他们奉行的是杀戮和强者为尊。”

  果然,等到他去左贤王的大帐里请辞,呼延墨毒只一味笑眯眯地和他打太极,在他的再三坚持下,才带他去见了三王子。

  其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又和三日前如出一辙了。

 “侯爷,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

  聂昕要他趁乱脱出,奈何匈奴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亲自去面见了三王子,不但没能按期辞行,反而多出了一队匈奴卫兵,美其名曰奉命护卫中山侯的安全,不分日夜地把守在帐外。倒也不曾把他困囿在这方寸之间,只是不管他去到哪里,这些人都尾巴似的缀在身后,形影不离。

  晚宴上看来,初来乍到时这位三王子对他出言无状确是伪装。推敲缘由,许是为了让大王子放松戒备,许是为了让众人看看大王子是如何对待他这个弟弟的……

  众人于是开怀畅饮,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呼延果毅身边那位倒酒的侍女一个不小心,将酒全洒在了他的衣衫上,呼延果毅怒目而视,侍女忙不迭伏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求饶道:“单于,饶命!”

  这一声“单于”唤得呼延果毅缓了神色,另一位侍从赶来重新奉酒,走近了呼延果毅,然而壶中的液体还未来得及倾倒,呼延果毅猛地向后一个撤身,已来不及了——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的胸前赫然插上了一把匕首!

  “你……”呼延果毅指向那人,满面不可置信,“你是……”

  四座一片哗然,有人登时立了起来,错愕地盯着呼延昌东。

  早在进帐之时,诸人的武器都被卸下,护卫都被勒令不得入内,止步于帐外,此时呼延果毅大声呼救,帐外却不闻半点动静。

  气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只听得呼延果毅粗重的喘息声。

  起初这二人还是有招有式,有来有往。论武力呼延昌东本不是呼延果毅的对手,只因对方先受了一击致命伤,才得来便宜。纵然如此,呼延果毅之凶悍勇猛一时间也叫他难以攻下,场面久久相持……打到后来二人皆失了气力,气喘吁吁地抱作一团,呼延昌东将手伸入呼延果毅伤口,用力搅动,血肉淋漓。呼延果毅面容扭曲,艰难地将刀身一寸寸推进呼延昌东肋下,呼延昌东的嘴角溢出汩汩血流,却咧开嘴笑得狰狞……这般豁出命的打法,仿佛有百年夙怨的仇人。

  一时鲜血纷纷溅落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只听一声铿然之音在耳畔响起,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薛存芳的脸,一具尸体“砰”地从旁滚落。

  不出多时,帐内的人少了一半,都成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雪白的帐篷上溅满了纵横的血花。

 “哪里哪里,”呼延墨毒连连摇首,谦逊道,“在狡猾的大昭人眼中,必然是漏洞百出,拙劣不堪。”

  没料到呼延墨毒对着他竟会如此直言不讳,薛存芳大为错愕,直觉这人不对……索性避其话锋,“夜色已深,左贤王留我在此,不知是何用意?”

  “我这侄儿说得不错,”呼延墨毒往地上的尸身瞥去一眼,又含笑看向薛存芳,“我对中山侯确有万分喜爱之心,尤其是侯爷的这张脸,我去过一次大昭,其繁华富庶之景,侯爷风流昳丽之态,岂是塞北荒芜之地能有的?后来我常常梦至京城、梦见侯爷,如今一见到侯爷的这张脸,就仿佛又到了京城,于是盼望着中山侯能长留于此。”

  “三王子在葬礼上拿出的羊皮卷是由你亲自鉴定,谁知道是真是假?大王子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无声无息地带着武器潜入今晚的宴会?这晚宴上可有一半都是你的人……”

  “昨日他将手下的大半人马派出去寻觅大王子行踪,此后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去接近了贺来阏氏。”

  “六十五年前,宇文氏篡夺休屠氏单于之位,休屠氏逃窜至乌孙,后来是大昭暗地里扶助休屠氏,乌孙大兵才能顺遂攻入单于庭帐,助休屠氏夺回王权,却也让这位王成为了你们的傀儡……其后薛星韧更乘隙举兵攻破塞南,我们只得一路流亡至北边……匈族险些就此灭绝了……”

  “其二,我幼年在月氏时曾受一位来自中原的儒生教导,耳濡目染之下,对汉人文论教义颇为向往,中山侯此次也看到了,塞外到底是未开化之地,还留存着诸多百年前的陈规陋习,匈族人抱残守缺,只知享受生杀予夺之权,全然不知百年来为何始终止步不前。我和他们不同,我是诚心与汉人交好,更仰慕如中山侯这般品貌风流的才俊,还望中山侯回京后也不要疏远了我这位朋友,切记时时与我联络,多告诉我些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好玩的事儿才好。”

  “中山侯不像薛家人,我知道,你吃不了苦头,”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冷凝,“我有诸般温柔手段对待你,难道你定要见识我的另一面?””

  逼视薛存芳片刻后,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呼延墨毒无奈地叹一口气:“好罢,那侯爷就留在这儿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来看你。”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凉意,帐篷里一片昏暗,唯有一脉月光倾泻而下,随风声浮动不定。

  薛存芳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间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实在困乏了只得伏在桌案上小憩,而他又着实难以入眠,毕竟任谁对着满地的尸体都不会有心情熟睡。

  最难捱的是一到夜深的时候,帐篷里不曾点灯,塞北又是山寒水冷之地,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漆黑冰冷的洞穴,空气里的味道在这时愈发凸显,提醒着他周遭有什么……

  第一天正午时呼延墨毒来了,这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把他拘役在这帐篷里做他的阶下囚,仍是将他视为匈奴的座上宾,与他谈天说地,言笑晏晏。

  他啧啧叹息道:“看侯爷而今的样子,实在有损‘大昭第一美男子’的风貌,着实惹人心疼。”

  呼延墨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狐疑道:“当真?”

  “这样罢,我也不逼你了,”呼延墨毒说话时有意拖长了声音,“我想看看,侯爷能忍到哪个地步?若是侯爷能软语对我求一句饶,我就放你回去。如此便宜行事,我待侯爷不薄吧?”

  薛存芳用尽了所有力气冷冷瞪他。

  走之前他将那些酒肉再一次通通扔到了地上,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杯清水。

  “侯爷这便要走了,本王心下着实不舍……”他说着弯腰将一只手伸来,在触及到薛存芳之前,对方冷冷撇开了头。

  呼延墨毒毫不介怀地收回手,继续俯身凑到了薛存芳面前,“不过……我说好的两个要求,无论侯爷愿不愿意,都必须照做。”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说道,“毕竟,形势比人强。”

  薛存芳心下狐疑不已,到底接下了,低头扫了过去。

  薛存芳想过,来人必然是从九渡城来的,或许是沈良、孟云钊、付全安……甚至那位剑堑关的守将……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等在外面的竟是一位此时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他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呼唤,却无力应答了。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反驳了一句:“不要……”

  他无力道:“不要……鹤嘴壶……”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恶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嘴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你说齐王?”孟云钊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百来个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身体还虚着,容易困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有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轻哂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聂徵道:“存芳,若我如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道:“你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有一种卸除了某些包袱后的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有意压下的情感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也变得灼烫起来。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却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在此时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了。”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堂哥。

  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

  “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伴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

  “闵氏多年前已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叹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

  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足足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于此地,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

  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方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

  薛黎得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头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以金线勾勒的行龙。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赞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这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脚下却是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

  “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母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

  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

  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艳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的都要慢上一分。

  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毫无怜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并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

  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历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

  皇帝如何处理,就是他的家务事了。

  “‘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猛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管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什么可托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托付给你了。”

  聂徵执过他的手,五指紧密扣入他的指缝,道:“你也该和我走了。”

  “不,”聂徵不禁笑了,“是非常。”

  四面的屋舍将天井格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而这方寸之地已被正当怒放的紫藤充满了,紫藤无骨,攀援于架上,又垂落千万条柔蔓,袅袅婷婷,如烟如雾。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上,正悬挂着一轮皓月,月华倾泻如练,映照得紫藤有如一片萤烁幽微的海浪。薛存芳就被拥簇在这海浪之中,他坐在秋千上,一只手牵系着秋千绳,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聂徵甫一走过去,这人就抬头直直看了过来。

  聂徵以手帕为他擦拭嘴角,余光里见他的另一只手也悄悄拉住秋千绳了。

  说着伸臂推动起了秋千,薛存芳随之被推了出去,绳索倾斜着抻直了,一下子将他高高荡了起来,漆黑的长发和雪色的衣袂一齐于风中蹁跹,紫藤花簌簌而落,又落在了他的发丝和衣袂上。为此事开怀似乎叫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抿住唇角,有心压抑着自己的快乐。

  薛存芳吹了口气,拂走一片落在靥边的花瓣,顺从地勾住他的脖颈,嘴上嘟囔了一句:“我是眼睛瞎了,又不是腿瘸了……”

  “还记得吗?当年南书房外也有两把这样的秋千,你们这些皇子王孙不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喜欢抢着去坐,可我从没去抢过……”

  “我从前以为你是怕我?”薛存芳弯起眼睛笑了,揶揄道,“而今想来,小鬼,难道你当时就……喜欢我?”

  “你或许笑得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薛存芳想象着,面上浮现出遗憾之色。

  下一刻,薛存芳的手摸上了他的腰……再下一刻,聂徵皱起了眉……他的眉心越拧越紧……

  片刻后,薛存芳问:“疼吗?”

  聂徵无奈地点点头,“是是是。” 

  翌日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薛存芳彼时却有心沉溺下去,偏偏有人从旁扶住他直往下坠的肩头,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为他穿上中衣,又以绸布沾染清水为他洁面,最后把他按在一张方凳上,用木梳给他梳理起头发……

  聂徵回头来还没开口,薛存芳先道:“看来齐王殿下的事情来了。”

  “我须得过去一趟,”聂徵仔细嘱咐道,“我让小厮继续念给你听?你右手边放了小食和蜜饯,左手边放了茶盏,泡的是君山银针……”

  薛存芳听在耳中,却觉得少了些意思,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醒来时那人还没回来,他用了药,吃了蜜饯,喝过一盏茶……起身自顾自在小院里游走起来,直接拒了侍从们的搀扶。只是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缀着一众小心翼翼的脚步,薛存芳听得暗暗皱眉,又觉得没意思了。

  那人再道:“抱歉,留你一个人在此,是否太无趣了?”

  但他还是因这个回答生出一种纯然的欢悦,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蹿升而上,潮水般淹没了他整个人,他收紧双手,仿佛在这个拥抱里,他是真切拥有了怀中的人。却有一丝虚无惶惑之感同时被这份欢悦牵引,隐隐悸痛,有如一个人接近过于强盛的日光时,脚下的阴影亦被映照得愈发清晰,不容忽视。他在拥有的这一刻,已害怕起了有朝一日会失去……

  聂徵不觉加重了力道,十指绷紧,皮肉下隐隐显露出嶙峋的骨骼,那比起拥抱,更接近于一种桎梏,几乎叫他难以呼吸、周身骨骼隐隐作痛,然而薛存芳蹙紧眉心,抿紧了双唇,未泄露出一点声音。

  偶有几次那边发生了紧急的状况,聂徵投入其中,忙起来也是分身乏术。一次出去后直至第二天夜里才回来,又照常坐到薛存芳身边给他念故事,只是念着念着……这人的语音渐弱渐低,声音如雾般缥缈地四散开来,下一刻,薛存芳只感腿上一重,聂徵的头垂了下来。

  许是这两天就没有合过眼……

    

  “我在想……”薛存芳看不到,聂徵伸出一只手向他,偏偏在最后一厘凝定了,隔空轻轻抚摸着他的轮廓,目中有诸般情潮汹涌,欲要破匣而出,“若是今后的每一日醒来,皆是如此……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钓竿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薛存芳一下子自躺椅上坐直身子,一点点握紧钓竿……还不等他收线,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踱来,水下的猎物被惊动,瞬时飞快地跑远了。

  却说武阳王谋逆一案,残留的许多蛛丝马迹引得皇帝暗暗疑心匈奴人。按理说武阳王将私兵养在北疆的莽川原,由此瞒天过海,大昭人不知便罢了,匈奴人多多少少总该知道一些风声。何况,要购置十万大军的武器兵马,在中原必然引人注目,那私兵的那些武器兵马,无声无息的,又是从哪儿弄来的?皇帝为此质问匈奴而今的单于——呼延墨毒。莽川原可极其临近此人为左贤王时的地界,呼延墨毒只连连推说不知,将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在了亡逝的乌羌单于身上。

薛存芳:我觉得不好,可能对我的肾不好。

  薛存芳随即听得一阵接一阵簌簌破风之声,埋伏之人竟用上了箭矢!众人连忙拔刀劈砍,被逼只能退后,中箭的马匹长嘶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护卫燃放信号烟,在天空中爆出一声清亮的哨响,弥散开异色的烟雾,又有数十黑衣人趁乱冲杀了上来,两方厮杀成了一团。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有人偏偏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对方,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倒是响起了几声惊呼。

  起初是疼痛难忍的,稍一动作也牵扯伤口作祟,何况伤及心肺,咳喘间止不住有血丝渗溢,他感到周身的温度和精力也随失血不住向外流失,使不出一丝力气,连睁开双眼也成困难。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呼唤他的名字,他隐隐知道那人是谁……疼痛似乎由此消解了几分,那人小心翼翼地揽住了他,攥紧了他的手,骤然有几滴灼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勉力动了动手指,却抬不起手去抚摸对方的面容。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你若醒来,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自幼熟知聂徵,早知以聂徵一贯的性情,不动情则矣,一朝倘若真的动情,顽石开窍,只怕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他从前没有料到,这人会是自己罢了……

  他忽道:“自小到大,或为皮囊,或为身份,或是虚情,或是假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追逐爱慕我之者大有人在,如恒河沙数,往来不绝。”

  “皇上的话说动了我,他说得不错,聂家或许于薛家有所亏欠,聂徵却不欠我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没有他,何来今日的我?聂徵这人我清楚,数十年来如一日,勤勉自持,供奉己身,为君为民……我自来看不惯他,因他与我截然不同,”薛存芳道,“但我……佩服他这样的人。”

  聂徵若有所感,身躯一动,薛存芳已踱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直直看来,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可……”聂徵眉心微蹙,堪称虔诚地凝望着薛存芳,发出了着实叫他难解的疑问:“相思何解?”

  这十万人所得军饷少得可怜,所需物资自然是从冒领的军饷那儿挪用的,至于其他……自聂泽登基以来,曾数次往北疆颁发免税的敕牒,而武阳王是如何做的?往往十家租税收了九家的,才传达下皇帝的敕牒。那余下的一家,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与他暗通款曲,往他的私库里送钱的了。

  薛存芳蹙眉道:“选住处做什么?”

  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他们,好在聂徵的护卫皆为禁军和“明衣钦”中的佼佼者,悍勇非常人,双方相持不下,场面一时胶着。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偏偏有人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了他,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倒是响起了几声惊呼。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阿徵当初为我在这把扇子上提诗时,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解此诗中情意,”薛存芳从扇面后抬眼看他,目中盛满一脉盈动而温柔的月光,他问,“而今,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