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城确是一座孤城,整座城颇得几分绝世独立之感,不过不是琼苑仙境,而是十室九空的荒芜之地。城中大多建筑只剩断壁残垣,人烟稀少,连城墙也有损毁的痕迹,虽大多经人修补过,但许是在这地方找不到什么好材料,留下了许多粗糙的陈迹。
驻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一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残。据吴将军所说,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绝,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便是年龄太大或昔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走在城墙上,吴将军热心地介绍起这座城池,絮絮个不停,中山侯面上虽挂着笑,似乎并没有怎么听,目光四处游弋。
倒是檀玄听吴将军此番言论,隐隐有些明白了,薛存芳适才在山丘上看到这座城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原来这座城池,乃是十八年前由前中山侯薛星韧所建。
薛星韧传承将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边,战功赫赫,更是一度将盘踞在塞南的匈奴驱逐到了遥远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窜进去就犹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大昭军队亦不敢轻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后,休养生息个两三年,又会跑来时不时侵扰边关了,他们往往昼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钻,蚊蝇一般纠缠不休,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剑堑关占据地利,是龙盘虎踞之地。它三面环山,北边又有一条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不止是对于匈奴,对于大昭亦是如此——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进来。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关内,根本不会出来。
于是薛星韧提议在关外修筑郡城,有意效仿汉时在西域一带建立四郡,连成河西走廊得天独厚之势。以此在北疆划出一道防线,监视和侦察、甚至更主动地去出击匈奴。
如此宏大的蓝图,却在第一座城还没完全开辟出来之前,便夭折了。
那一年薛星韧在北疆和匈奴厮杀正酣,更于阵前击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匈奴军队大乱。在这种关键时刻,先帝却连发三道谕书,召他回京。
那时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韧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从此就是关山千万重了。
后来便是归还虎符,解甲封刀,被困在京城里安度余年……
难道父亲不曾有过异议、不曾抗争过吗?
薛存芳知道,自然是有的。
而先帝给薛星韧看的,不过是户部的两份文书。
薛家三代打了数年的匈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他说:“薛星韧,你以为你是忠君爱国?不,你为国之蠹虫。”
这四个字太重了。
薛家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的父亲交出了虎符。
再后来,是与匈奴签订议和,北军生乱,朝廷血腥镇压……后来父亲病逝了……祖母病了……聂昕嫁到了塞外。
原来转眼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薛存芳抚过城墙,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倏然回头问道:“城中可有一位叫做付全安的老将?”
吴将军一愣,连忙叫来城中的百夫长询问。
“有,有的,小的这就领贵人们过去。”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鹤发鸡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拢着双手,蜷成一团,看起来瘦小得可怜。满头银丝随不时吹来的一阵轻风颤巍巍地拂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深刻的沟壑,如一块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长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唤他,小心翼翼的:“付老将军,付老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好一会儿,老者的眼皮一动,慢吞吞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啊?又来找我赌钱?”
百夫长讪讪道:“侯爷见谅,他还没睡醒……”
薛存芳上前一步,弯下了腰,抱拳为礼,恭敬道:“付将军,在下中山侯,薛存芳。”
老者挂在面上那层孱薄的皮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直直看向薛存芳,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矍铄如有光。
他站起身来,适才的局促之态一扫而光,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有如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强劲而有力。
檀玄暗暗奇怪:他们称这老者为“将军”,再观其体态,完全不同于城中的那些老弱病残,为何至今留守在此城之中?
老者游走在薛存芳左右,对着他的面容细细端详,此大不敬之举看得吴将军和百夫长都慌了神,正要上前阻止,却见薛存芳摆了摆手。
老者在薛存芳面前站定了,双唇嚅动:“你来了。”
“我来了,”薛存芳应道,“我来晚了。”
他温言道:“十七年了,辛苦您了。”
老者抱拳回之以礼,沉声道:“幸不辱命!”四个字咬得铿锵有力。
薛存芳笑了,“我答应过父亲,若是来这里见到了您,要代他请您喝酒。”
付全安爽朗地大笑起来,道:“正巧,我知道谁家的烧刀子最好!将军他一定也会喜欢。”
于是众人惊异地看着中山侯和这老者相携一起去喝烧刀子了。
除了保护好中山侯以外,对于中山侯来北地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要了若指掌。这是檀玄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因为这一点皇帝只告诉了他。
所以他寻隙去找付全安赌钱,又有意输了好几两银子,再拿出早已备好的烧刀子,和对方大大地痛饮了一场。
酒过三巡,付全安是老泪纵横,痛哭着把什么都给吐露了出来。
原来此人昔年曾是薛星韧麾下的一员大将。
“我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许多人的命是将军救的,可这人呢,久而久之活得好了,兴许就忘了这事儿……只记得别人欠他们的,不记得他们欠别人的……”
“我的妻儿……是将军救下来的。”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我愿为将军刀山火海,出生入死!”
二十年前,匈奴军队大举入侵北境,攻破边城,杀伤吏民千人,掠夺八百余人口。
“我们当晚就求到了北军……这种事来得多了,旁人是不会管的,匈奴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眼下已回了塞外,哪个人敢追过去?”
“但薛将军敢!他敢为我们出头!他带了四千人,连夜追击了五百里,杀了匈奴人个措手不及,把我们的人抢了回来!”
“你可曾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将军?我没有!”
“薛将军建了九渡城,说好封我做守城的大将军,而我答应了……要为他守城……哪怕,穷尽我一生!”老者捂住脸哭着哭着,又仰头豪放地大笑起来。
檀玄沉默片刻,仰头咽下了一口热酒。
这烧刀子着实是辣,那股烧灼之感仿佛一路漫过了咽喉。
青山埋骨愿犹空。*
第二日,城外来了一位匈奴的使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宫墙之中,紫宸殿上。
聂泽看着跪在身前之人,颇感荒诞,于是他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意味变了,聚积起来的怒意翻涌而上,让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要去北疆?”
“难道……当真是为了中山侯?”
他厉声质问道:“聂徵,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本句改编自陈寅恪《客南归述所闻戏作一绝》。
因为是现代诗所以改了一个字,就当做不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