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夺情策>第69章 十年旧梦,一醒今朝(下)

  詹星若微微低下头,几经犹豫,还是伸手摸了摸顾情的头发。顾情抬头看了看,把詹星若的手抓到嘴边,紧紧地握着,将嘴唇靠过去,再没有说话。

  “顾情,是我没有遵守和你父亲的诺言,我会负责到底。”詹星若道,顾情依旧攥着他的手,手心渗出了汗。

  詹星若也沉默下来,那只被握着的手,微微用力,也握住了顾情的拇指。

  “最后一个问题。”詹星若说,“你为什么相信你父亲是反贼,你从未怀疑过吗?”他问,但是顾情依旧没有回答,好像刚才说完那一长串的话,顾情的话匣子就关上了,只有那只手越握越紧,当詹星若回应他以后,他的另一只手也凑上来,两只手像握着什么怕碎的绝世珍宝一样握着詹星若。

  过了很久,顾情依旧没有说话。

  詹星若侧过头去看顾情,却见顾情的肩膀微微抖动,把他的手紧紧扣在胸口,低着头,咬着牙。

  “顾情?”詹星若微微起身,伸过头去看顾情,只见顾情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弓起右腿,把脸埋在衣服里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顾,顾情……”詹星若起身,鬼使神差地将顾情揽入怀中。顾情没有像从前那样一把抱住他,而是一直哭,把头抵在他胸膛上,出声地哭。

  詹星若除了抱紧顾情,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好像十多年前,他看见乘风侯在信上轻描淡写地说,“我活不下去,我那小崽子活下去就行了,还请军师万不可告知他真相。”

  但是他没有遵守诺言,他还是说了,顾情好像想把心中十多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一样,使劲地往詹星若怀里钻,怎么劝也不抬头。

  詹星若把下巴放在顾情头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在詹星若的想象中,这样哭的顾情,应该是十年前的小顾情,而非现在既可以征战沙场,又可以运筹帷幄的他。本以为顾情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顶天立地了,却忽略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是不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长出坚硬的壳的。

  顾情在詹星若的怀抱中稍稍稳定了一些,却始终不愿意抬起头。

  他缓缓道,“我不怀疑是因为,我不相信,父亲一生精忠为国,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尸骨不全,家室尽散。如果不是他错了,就是因果轮回错了。”顾情抬起头,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颊颤抖,眼睛里满是滚烫的泪水。

  詹星若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十年前,冬。

  塞北的大雪狂躁如沙,不粘不黏,裹挟着寒风,将破碎的战旗刮得猎猎作响。

  乘风侯一挑眉,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陈江此刻已经人在京城了,新来的副将看见乘风侯的伤,担心地靠过去,“将军……”

  “呸!”风太大,顾怀风没听见副将叫他,自顾自地朝雪地里吐了口血,吐完才看见旁边一脸担心的副将。

  “干什么?”他问。

  “将军你……”

  “没事儿。”顾怀风动了动嘴,“好像牙掉了一个。下手太狠了这帮蛮子。”他捂着自己的脸道。

  “援军什么时候到?可有消息?”顾怀风问副将。

  北蛮入侵,乘风侯受命前去,只是和他并肩作战的不是他上表请奏的陈江,而是几年前他支走的章继尧。

  “还没收到。”

  “还没有?”顾怀风皱起眉,抬头看了看已经大亮的天,“没时间了,赶紧通知将士们转移阵地。”

  “可是,现在粮草还没送到,我们就这么一直转移,平白消耗而已。”那副将道。

  顾怀风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嘶,你怎么话这么多?”他不耐烦的问,半晌才想起来,“你是那个,太傅的儿子,是吧?”顾怀风问。

  新来的副将点了点头。

  “太傅肯定教了你不少东西吧,教没教你服从命令?”顾怀风问。

  新副将一愣,“可,可是,将军,我是在提意见。”

  乘风侯刚转过身,又侧过头来告诉他,“战场上,要拿经验说话。你在书上学的那些东西,在这儿,不管用。赶紧安排去。”副将一愣,只得低头跑过去了。

  顾怀风坐在石头上喝了一口酒,想着这酒壶还是上次桃花开的时候在家里拿的,不知道子仪现在在干什么,小顾情长高了没有。

  他吹了会风,皮肤早就对塞北的冬天没了感觉,新副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他,“将军,来不及了,蛮夷已经过来了。现在,现在,现在怎么办?”

  乘风侯呼了口气,只是注视着这细皮嫩肉的新副将。

  “你为什么来当兵啊?”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中一股风轻云淡的味道,就像找副将聊家常一样。

  “啊?”副将被问得一懵。

  “你父亲是太傅,在家过好日子不好吗,来这里干什么?”乘风侯又问。

  新副将还是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想没想过,万一回不去怎么办?”乘风侯补了一句。

  那副将定在风中,终于看清了风雪之后,乘风侯胶着无尽悲伤和绝望的目光。

  “我还有个儿子。将来伺候父亲,养老送终。”副将开口道。

  乘风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站起身,抓起在雪地上冻得冰凉的杏花酒。

  “召集将士们,随我杀出去。”

  狂风大作,天地间皆是苍茫一片,乘风侯的银甲在雪地中格外刺眼,一道鲜红一个孤魂。

  他冲在最前面,失去粮草供应了顾家军像任人宰割的鱼肉,顾怀风左右望去,战友一个又一个在他身旁倒下。顾怀风的脸上身上,沾满了血,不知道是谁的血,热血撒向将军魂,又迅速干涸在塞北的寒风中。

  他嘶吼,呐喊,拼命地将杏花酒抡起,从一圈又一圈的重围中杀出来,冬天终于在无尽的浓云中撒出一点阳光。

  顾怀风将杏花酒扎在地上,向后望去,除了倒下的蛮夷,身边所剩,不过十几人。

  前方不远,章继尧浩浩汤汤的部队不急不慢地赶来,可马蹄声嘈杂,副将回头望去,沙哑着嗓子对他说,“将军,蛮夷又来了。但是援军终于到了。”

  乘风侯在那副将的口气中听出了希望,他回过头去,摇摇头,趁章继尧还没走近,向后大喊道,“都散开,来者不善!”

  众将士一愣。

  “我让你们跑!”乘风侯又喊道。

  那副将忽然跪下来,“吾等愿意誓死追随将军!”

  “都他妈聋了?”顾怀风没管副将,大声骂道,“我说话是不是没听见!”

  剩下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哗啦一声全部跪下,齐声道“吾等愿誓死追随将军!吾等愿誓死追随将军!”

  顾怀风长吸一口气,拽着副将的衣口将他拎起来。

  “不要命了是不是?”

  “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不怕!”那副将坚定道。

  顾怀风松开他,眼看着章继尧的大军在风雪中渐渐露出了轮廓。

  “好。”顾怀风点点头,“等到了上边,再请你们几个喝酒。”他说道,攥紧杏花酒,向章继尧冲过去。

  没有马,没有战鼓,没有军旗,十几个人却宛如一支庞大的军队,整个顾家军的精魂,在燃烧着,沸腾着,天地一色,杀声震天。

  章继尧一笑,就好像看几个垂死挣扎的虫子,一挥手,弓箭手便齐齐放箭。

  箭破了顾怀风的盔甲,狠狠地扎在他的肩甲上,章继尧跃下马,抡起枪,向顾怀风挥去。顾怀风单手横过杏花酒,挡开了来势汹汹的章继尧。

  “乘风侯真是好身手。”章继尧大笑道。

  顾怀风怒目圆瞪,大喊道,“大胆反贼!拿命来!”说着向章继尧刺去。

  “就凭你现在?”章继尧依旧笑着,“顾怀风,我给过你机会,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识相!”几句话间,两人已交战在一起,章继尧手掌一番,从袖子里甩出一把短刀,狠狠地捅进了顾怀风的胸腔里。

  战到最后的人,还是和那十几个人倒在了一起。

  英雄难逃落幕,打仗,死人是难免的。顾怀风倒下去,塞北的风丝丝缕缕地编成网,好像想要接住这位相处了十多年的老朋友,却又无能为力地重重散开。

  顾怀风想,自己这些年,到底是对是错,他最后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身上也没有痛感,他怕子仪会怨他,怕小顾情以后会忘了父亲是什么样子。坠地的一瞬间,顾怀风满心只想再喝一口桃花酒。

  大雪飞满天,那雕着小桃花的酒壶,在雪地里滚了一段。

  千万景色皆已朦胧,顾怀风拼了命地伸出手,想抓住那关于家乡唯一的念想,像一只蜗牛,想爬到井口看看太阳,却总是爬到一半就掉下来。

  章继尧歪头看着乘风侯,看着他用尽全力的挣扎,不想拿枪反抗,而是只想喝那一口酒。

  “可笑啊。”章继尧走过去,一脚下去,狠狠地踩在顾怀风的手腕上,脚踝来回扭动,风吹过去,将骨头碎裂的声音卷走了。

  那是一代大将留给人世间最后的声音。

  章继尧一笑,低头捡起杏花酒,拽起顾怀风的头,讥讽道,“乘风侯。从现在开始,你才是反贼。”向蛮夷长吹一号,告知他们今天的戏已经演完了,可以回家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