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97章 月下歌

  楚韶一路跟着周兰木回了客栈。

  周兰木一路上都十分冷静,仿佛刚才死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从不相关的人。

  戚楚先前歇斯底里,现如今却是完全平静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一众侍卫想要把他从白沧浪的尸体前拽开,却掰不开他攥着对方的手。

  周兰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挥手示意所有的侍卫都下去,只有楚韶跟着他进了房间。他关好门,却见周兰木回过头来看他,踉跄了一步,居然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连忙去接,把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感觉对方在轻轻地抖。

  周兰木一口咬到了他的肩上。

  衣衫单薄,有些痛,楚韶却生生忍了,除了死死地抱着他,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对方松了口,他才低声道:“哥哥……”

  唇齿之间似乎有血腥气,周兰木舔了舔嘴唇,靠在了他的肩上,没有答话。

  “你明日要和伏伽阿洛斯会面,”楚韶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他祭祀的时日耽搁了私下见面的日子,只好直接到姻痴山下去,你要打足精神,不能懈怠。”

  周兰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温热的气息在他脖颈间流转。

  “不要伤心了。”

  “风朔恨我,他把这些事告诉我,不过是想让我明白,原来我所以为拥有的、父皇的慈爱之情,不过是对一个完美的继承人的期许。”周兰木沉默半晌,哑声道,“他心中有爱的人,他爱的人有他们的孩子,我和我母后算什么?他宠我信我,给我权位,不过是为自己的爱铺路,我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和戚楚一样,都是棋子罢了。”

  楚韶听得他淡漠语气,突然有些不可抑制的心慌:“他为你做的一切,并非只是拿你当棋子。”

  “是吗?”周兰木轻笑一声,“我母后去得早,父皇的仁慈只是一场笑话,兄弟一心想要我死,唯一的亲人不过剩下一个妹妹……”

  楚韶咽声打断了他:“那我呢,我不算你的亲人吗?”

  “你——”周兰木的手从他背上徐徐滑落下来,“你被人蒙骗,恨了这么多年,是个可怜人。我知道你用尽了全力,但你一次都没信过我。”

  楚韶一怔,刚想起身,却被他搂着后颈摁回了肩上,继续道:“定风之乱前,你不信你把事情告诉我,我会替你去寻父皇问清楚。后来,你不信我在定风之乱中有能力自保,非要用你自己的方式来救我,弄得两败俱伤。还有不久前……你还是不信我,不信我根本舍不得杀你。”

  “我……自小跟着母亲长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见了太多,”楚韶颤声答道,“从她抛下我追随父亲而去,我只身进中阳的第一天,我便一直坚定认为,没有人是可信的。我遇见你,想保护你,却也没办法全心全意地信你,才会有了之后的一切……你真的该杀我。”

  “杀不杀你,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周兰木缓缓地回答,突然道,“此夜良宵,来做些旁的事情罢。”

  他本和楚韶一同瘫坐着,此刻却突然转过了身,一手按下楚韶的肩膀,一手拔了自己头上的白玉钗。

  青丝瞬时散了一肩。

  周兰木扶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了对方身上,作势便要俯下头来,却被对方一只手捂住了嘴。

  他往后倾了倾身子,有些诧异地哑声问:“怎么,你不想要么?”

  楚韶的手顺势下移,在他小巧的下巴上摸索良久,才猛地起身,一手紧紧揽住了对方的腰。

  周兰木舔了舔他的指尖,尝到了一丝血腥气。

  “想,”楚韶抱着他,稍微一用力,二人便调换了方向,他居高临下地往下看,缓缓道,“但是这次不想让你主动了。”

  夜半时分,陆阳春端着一壶酒来到二人门口,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何方和非要他在这种时候来送东西。想了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陛下……”

  随后他就听见了一声破碎的、带着凌乱鼻音的“啊”。

  陆阳春几乎不敢抬头,良久,楚韶才赤着脚前来开了门。

  他只穿了中衣,十分单薄,见他来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沉默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壶酒,陆阳春刚一抬头,就在他锁骨间看见一个通红的吻痕。

  他不敢多待,转身就打算离开,听见楚韶一声沙哑的“多谢”。

  周兰木皱着眼睛,从纱帐中探出一只手来,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哽咽:“……何事?”

  楚韶提着酒走过去,在帐前坐下,抓住了他的手:“此夜良宵,总觉得要有美酒,哥哥要与我共饮么?”

  周兰木探出头来,眼尾还残存着红晕,看起人来都有一种脉脉的深情:“好啊。”

  楚韶起身想去为他寻酒杯,不料周兰木却提前伸手拎过了那壶酒,也不在乎什么,勾手便倒了下来。

  酒是西域美酒,暗红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衣襟上,楚韶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将顺着他脖子流下的酒水都拭去了。

  周兰木饮罢,手一松,鎏金酒壶便“哐啷”一声掉在了地面上,他毫无歉意地问:“好酒,好酒,你不喝么?”

  楚韶将手边帕子一扔,抬手把他轻飘飘地推倒了:“方才想喝,如今见你这个样子……便不想喝了……”

  后半夜时分似乎下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小到大,后来甚至打起了雷,奇怪的是,明明雷声越来越大,周兰木却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

  头脑昏沉,好奇怪。

  余光中他看见楚韶起了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穿起了一副,又为他一件件地穿好了。

  他似乎很悠闲,连发髻都为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知扔到何处的白玉簪子被他拿在手里,沉沉地穿过了他的发。

  周兰木想开口问他在干什么,嘴唇却似有千斤重,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干什么?

  意识越来越模糊,周兰木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半夜时分他喝了一壶对方递过来的酒。

  难道……

  还没往下想他就迅速打断了自己的思路,自定风之乱以来,他过得殚精竭虑,时时刻刻都担心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背叛,也从未对任何人交过心,只有他……是不同的。

  只有在他身边,他能坚定地相信,身边这个人是不可能害他的。

  可如今……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不肯闭上眼睛,楚韶一怔,在他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抚摸他的脸。

  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粗茧的手划过他的脸,身体还记得这触觉的刺激,涌起一阵暧昧的颤栗。

  “你要……做……什么……”

  费尽力气才说出这五个字,周兰木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楚韶见状,却依旧没有回答,只捧着周兰木的脸,低头吻了下来。

  唇齿滚烫,仿佛在掠夺。

  在这样深重纠缠的吻中,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对方与平日的不同。

  “你……到底……”

  楚韶撕咬着他的唇角,好不容易才放开了人,手却依旧摸着他的脸:“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

  周兰木喉咙中发出涌动的气声,却说不出话来。

  楚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诱哄:“睡罢,等你睡醒了,一切便和很多年前一样。你还年轻,还能做许多许多事,你不会再有敌人,也不会再被人害,你会做名垂史册、彪炳千秋的君主,除了和从前长得不像——说起来,我更喜欢你现在这张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抬起眼冲我笑的时候,自己有多勾人。”

  说到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周兰木感觉楚韶凑过来在他眼睛下的红痣上舔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瞧见你对别人笑的时候,多想把对方的眼睛给挖出来……当年卫叔卿跟我谈条件的时候我真的很心动,我也好想把你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日日夜夜你都只能看见我,日日夜夜,除了欲望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不能。”

  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楚韶跪在他床前,像是在述罪一般絮絮叨叨地说:“因为我爱你,我想让你比任何人都快乐,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所有的夙愿,什么遗憾都没有,哪怕这一切跟我没有关系,哪怕我看不见……我也愿意。”

  周兰木感觉手臂上传来一阵麻痹的冰凉,顷刻便爬满了全身。

  “我用错了方法,害了你我一生,你要杀我,我引颈就戮,你不杀我,我也没法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但看在……的份上,你还是原谅我罢,此生以今日为界,从前的种种,皆一笔勾销,若你我下辈子还能相见,我来做你哥哥保护你。”

  “从前你说我傻,可你看,你这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有一日还是被我算计了。”他贴近耳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哥哥,我私心说了这么多话,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不……别……”

  周兰木费力地说了几个不成句的字,终于彻底陷入了昏睡,这一觉昏暗漫长,一个梦都没有,等到他终于挣脱梦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冷汗,仿佛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周兰木怔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拨开了面前的纱帐,纱帐之外,方和低眉顺眼地跪着,见他醒来,便呈上了一封信。

  周兰木没接,他突然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从前伴随着周身那种沉甸甸的痛感,竟在一夜之间突兀地消失了,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感觉头脑间连常有的昏沉都已不见踪影,平静得宛如新生。

  须臾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发疯一般撩开了自己的衣袖,果不其然,那个伴随他半生、如同噩梦一般的黑色月亮,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信中照旧是最熟悉的话语。

  “承阳吾兄,见字如面。”

  “弟辞兄远游,切勿来寻,惟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顺颂春祺。”